見到岳峰真的把季棠棠給帶回來了,毛哥的眼珠子都險些瞪脫眶了,岳峰沒吭聲,直接帶季棠棠先去樓上客房安頓下,目送兩人上樓,毛哥一直拿胳膊去搗坐在邊上的神棍,神棍正在聚精會神的打連連看,兩隻眼睛直勾勾瞪著屏幕,險些瞪成了鬥雞眼,壓根兒沒看到岳峰和季棠棠已經回來了。
「我問你啊神棍,」毛哥嚥了口唾沫,「你說這世上有沒有人,死了,還能復活的?」
「有啊。」神棍嗖嗖嗖點掉兩對一模一樣的圖案,答得相當順口。
毛哥納悶了,神棍說的這麼理所當然,好像死人復活這事是常識,而非怪事:「誰啊?」
「變形金剛。」
毛哥一口老血差點噴到屋樑上去:「變形你頭。我問的是人!人!」
「那也有啊。」神棍繼續瞪屏幕。
毛哥等了半天不見他回答:「你太監是嗎?說話只說一半的?」
「那那那,那叫那個誰的,」神棍一心二用,難免有點跟不上,「清末的時候,那個義和團,那個紅燈照,不是宣稱神道相助刀槍不入起死回生的嘛,那個頭兒叫什麼來著,黃蓮聖母,哼哼哈嘿,刀槍不入。」
眼見己方的遊戲形勢大好,今夜完全有可能實現遊戲級別從小星星到月亮星座的突破,神棍的心情堪稱陽光明媚。
顯然,求人不如求己,毛哥強忍住把神棍摁馬桶裡的衝動,自己默默開了另一台電腦,聯機,搜索,打入關鍵詞「死人、復活」。
跳出來很多條目,毛哥不斷地按翻頁,出來的信息無非是那幾類:附身、殭屍、喪屍、玄異、超自然靈異事件……
毛哥對著屏幕愣了好久,忽然就冒出一句:「我覺得,她已經不是人了。」
「誰!誰已經不是人了!」進行連連看這種高端遊戲的緊急關口,也只有是鬼非人這樣的高端學術問題能把神棍的注意力給引開了,他嗖地抬起頭來,一雙小眼睛跟強力電燈泡似的嗖嗖往外放光,「誰誰誰?誰已經不是人了?剛上樓的是誰?小峰峰是嗎?他為什麼已經不是人了?嗯?為什麼?」
毛哥看了神棍一眼,慢吞吞地答他:「因為你是豬。」
毛哥上樓來找岳峰,一推開門就聽見浴室裡嘩嘩嘩的水聲,只見岳峰在房裡坐著,手裡張開了季棠棠的外衣在看,前後兩個血洞都能對上,看來葉連成的確是沒有撒謊。
岳峰也看見毛哥了,他把衣服放到一邊:「有事?」
「棠棠洗澡呢?」
「嗯。」
毛哥心慌慌的,他朝岳峰走了兩步,指了指季棠棠的衣服:「你問她了嗎?」
「問她?」岳峰先是沒反應過來,然後搖頭,「沒,她恍恍惚惚的,讓我怎麼問啊?」
毛哥嚥了口唾沫:「峰子,她……她還是人嗎?」
岳峰皺了皺眉頭:「什麼意思啊?」
「不是啊峰子,我現在看見她,我頭皮都發麻,」毛哥擼袖子給他看,「你看,你看我這汗毛豎的。」
岳峰沒吭聲。
「你把她帶回來幹嘛啊?」
這句話讓岳峰起了反感:「她那種情況,我能不帶她回來嗎?」
「不是,峰子,你別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毛哥覺得自己有點亂,他從懷裡摸出煙,拿火機點著了,沉默著吸了幾口,「她怎麼又沒事了啊?」
「她不是經常沒事的嗎?」岳峰不耐煩,「在尕奈,你又不是沒見識過。」
「你少跟我耍滑頭,」毛哥動氣了,「尕奈那次跟這次能一樣嗎?上次咱們還能為她找理由,說她是穿了防彈衣什麼的,這次你怎麼解釋?人家親眼看到她被捅死了,轉頭你又把人帶回來了,這還是人嗎嗯?有哪個正常人死了之後又活蹦亂跳回來的?」
岳峰咬牙,想回他兩句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毛哥換了比較和緩一點的語氣:「峰子,你想想清楚,這絕對不是小打小鬧的事情,這跟你以前好出頭玩兒命發狠不一樣,你以前為了幫雁子,跟閻老七死磕,哥幾個說過二話沒有?光頭腿上被閻老七的狗咬的疤還在呢,但凡能應承得下來的,你發個話,做兄弟的皺過眉頭沒有?你自己好好想想,這次這事不一樣,單憑棠棠死了又活這件事,就絕對不是咱們兜得了的麻煩!」
岳峰還是不吭聲。
順著剛才的話頭想,毛哥的想像力開始爆棚:「你記不記得前幾年大炒什麼特異功能?那國家機關都介入了啊,這種起死回生,怎麼著都算國家機密了吧?說不定國外的什麼CBA……是CBA嗎?」
岳峰沒好氣:「美國中情局,CIA。」
「是的是的,CIA。」毛哥趕緊把這新詞給記住了,「這種事,你覺得是咱們小老百姓管得了的嗎?我跟你講,這種情報機關做事狠啊,你看美國片裡,那些知情的涉案的通通都被幹掉的,保不準哪天我倆出門就被子彈給端了,還是那種情報局的尖端科技研究出來的子彈。」
換了平時,岳峰肯定要吼他是哪個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但這次,幾次想開口,居然說不出話來。
憑心而論,毛哥說的是誇張,但是他講的這些,自己難道就沒想過?
一時間,屋裡分外安靜,岳峰定定看著毛哥手裡的那根煙嘴,耳邊只有滴滴答答的水聲。
滴滴答答的水聲?
岳峰心裡咯登一聲,下意識轉頭看向浴室的方向。
毛哥也反應過來了,他有點結巴:「她……她洗完了?「
門把輕轉的聲音,季棠棠穿著那件寬大的粗針毛衣,一邊拿乾毛巾擦頭髮一邊出來,看到毛哥時,微笑了一下:「毛哥也在?」
「是……是,」毛哥趕緊拿岳峰做擋箭牌,「這不快晚飯了嗎,問峰子想吃什麼,他嘴刁,挑食……」
「晚飯啊?」季棠棠想了想,「我請吧,上次在尕奈,還沒謝謝大家照顧呢。還有神棍,大家都一起吧。」
「那……也好,那我下去問神棍想吃什麼。」毛哥尷尬的很,轉身離開時,低聲跟岳峰耳語了一句,「你解決啊。」
毛哥一走,屋裡的氣氛似乎就變了,岳峰看著季棠棠:她臉上的表情特別平靜,一直低著頭拿毛巾擦頭髮,似乎洗澡之前,她沒有發生過任何狼狽的事,只是出去逛了個街,吃了個飯,或者給朋友打了個電話。
頓了頓,她抬起頭看岳峰:「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
岳峰定了定神,正想開口,樓下傳來神棍哀怨無匹的嚎叫:「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吃肯德基全家桶?又不是你請客!」
兩人愣了一下,然後都沒繃住,同時樂了。
氣氛鬆動了些,岳峰想先說些輕鬆的話題:「好端端的,怎麼想到請客了?」
「承大家幫助,有來有往嘛。」
「哪幫你了?」
「你幫的最多,還有毛哥,在尕奈的時候就很照顧我,還有神棍,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說到神棍時,她有意停頓了一下,直直看進岳峰的眼睛裡。
岳峰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看著季棠棠的眼睛,電光火石間,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失聲道:「棠棠,你本來是姓盛……」
季棠棠沒有說話,她豎起食指貼在唇邊,眼簾垂下,塑像般一動不動。
岳峰把後面的話嚥下去了,他開始努力回憶那天晚上神棍講的故事,當時,他聽的心不在焉的,神棍到底說了什麼來著?
盛家,盛家的女兒,路鈴,死人的怨氣,聽懂鈴語,化解怨氣,秦家,煉鬼鈴,石家,聯姻,新的身份,足夠的錢,輾轉在路上……
岳峰的腦袋轟轟的似乎是要炸開,以前那些理不清的千頭萬緒,似乎都爭相要在這瞬間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圖畫……
棠棠的身邊一直帶著一串風鈴,有時怎麼碰都不響,有時詭異地發出聲音……
最初,她是為了素昧平生的凌曉婉去的尕奈,接著,又為萍水相逢的陳偉而奔走,再然後,在古城重新遇到,尕奈到古城,相隔千里,她一直在逐撞鈴的怨氣而走……所以每次遇到她,總會有死亡如影隨形……
明明是盛夏,但是卻有一張正規的聯網可查的名為「季棠棠」的身份證,明明沒有工作,卻不愁生計,父母早就為她鋪好了路……
海城市除夕夜惡性殺人案件,明明生還但不跟任何朋友甚至是愛人聯繫,因為那個時候,她已經不叫盛夏,還因為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逃亡……
「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一些事情,你被我的事拖累了幾次,還受了傷,什麼都不讓你知道,總是不合適的。」
岳峰制止她再說:「等等啊棠棠,你讓我緩緩,你先讓我緩緩。」
季棠棠抬頭看了看岳峰:「智商不夠啊,腦子轉不過來了吧?」
「去。」岳峰瞪了她一眼。
季棠棠傷感之餘又有幾分好笑,她去到邊上翻出自己的護膚品,然後對著穿衣鏡開始撲爽膚水,正捻著化妝棉擦拭額頭的時候,岳峰在後面叫她:「棠棠。」
「嗯?」
「這事為什麼要告訴我?」
季棠棠愣了一下,她看著鏡子裡的岳峰。
「你傻啊你,這麼重要的事情,你隨便跟人家說,就因為人家幫了你?萬一人家是別有用心的呢?你爸媽為這事付出那麼大代價,你就這樣說出去了?」
岳峰的話是很有道理的,季棠棠沒吭聲,她如果對岳峰說「我相信你不會出賣我的」,會不會顯得太矯情了,再說了,憑什麼相信呢?就憑這加起來不到十幾天的瞭解和相處?
所以她老老實實地點頭:「知道了。」
見她這麼配合,岳峰反倒沒話說了,頓了頓忽然生起氣來:「你怎麼這樣啊?」
「我怎麼樣啊?」季棠棠莫名其妙。
岳峰也說不清楚,只是心裡莫名煩躁: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前一天晚上,一定經歷了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在街上找到她的時候,她會是那樣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樣但是轉眼之間,忽然一切都正常起來,反而顯得他是異類了,難道她不應該哭嗎?不應該很難受嗎?這樣一副禮貌的、微笑的、滿不在乎的模樣,讓他看了說不出的煩躁。
「棠棠你別這樣,」岳峰終於忍不住了,「如果你聽到了毛哥的話,心裡難受,你想哭就哭吧,你別裝的沒事人一樣行嗎?」
季棠棠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看岳峰:「岳峰你怎麼這樣啊,還有硬讓人家哭的?」
岳峰瞪她,她先還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被岳峰瞪著瞪著就有點心虛了,避開了目光一聲不吭。
岳峰心裡一軟:「棠棠,你一定得走這條路嗎?你還有的選對嗎?咱找份工作,好好安定下來吧,你這樣一直在路上走,什麼時候是個頭?而且總是面對這些血腥的事情,你心理受得了麼?」
季棠棠笑嘻嘻的:「我找不到工作啊岳峰,我大學都沒念完,我一點工作經驗都沒有。」
「我幫你找,要麼你先跟我回去,我那邊朋友多,我托他們給你找個安穩不顯眼的工作,大家離的近,也有個照應。棠棠,你真不能這麼走下去,太危險了,你一個女孩兒,哪天真的死在路上,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這話顯然是觸動季棠棠的心事了,她的笑容慢慢就不見了:「岳峰,這種事情想想也就算了,你覺得真能安穩嗎?我媽媽躲了那麼久,還不是被找到了?這種事情,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與其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還不如早死早超生了。」
「我不信你是這麼想的,」岳峰說的很認真,「棠棠,你有什麼不能講的理由,一定要選這條路?」
「我媽媽希望我這麼做啊,」季棠棠避重就輕,「再說了,好久之前不就跟你講過嗎,家族事業嘛。」
岳峰動氣了:「棠棠,你非逼得我說出來是嗎?你是個聰明女孩兒,你真的一點都不覺得,你們盛家這種化解怨氣的方式有問題嗎?」
「我不是做你們家這種行當的,但是連我這種外行都覺得,化解死人的怨氣,不該是這種以暴制暴的方式。殺人者固然可恨,但是你用骨釘把人家粉身碎骨,這種生前就作惡的人死後的怨氣不是更大嗎?如果你們家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化解怨氣,那你們盛家的邪門程度跟秦家有什麼分別?棠棠,你所有的信息都來自於你媽媽對吧?如果你們盛家根本就不是她所說的樣子呢?如果你們盛家根本就是個作惡的家族,如果你現在所做的都是錯的事情,你難道真的要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季棠棠的嘴唇翕動了兩下,岳峰的話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直以來她最害怕面對的問題面前:如果整件事情的大前提根本就是錯的,如果盛家的動機根本就不是正義的,她要怎麼辦?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在漸漸發冷,此時此刻,內心的恐懼,實在是比面對那些血腥而又可怕的事情時要大許多許多。
她定了定神:「岳峰,我媽媽養了我二十多年,我跟你認識,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天。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去懷疑自己的媽媽?」
岳峰情急:「棠棠,我不是這個意思……」
季棠棠沒讓他說完,她退後一步,看了岳峰很久,慢慢朝他鞠了一個躬。
很標準,很虔誠,90度。
岳峰手足無措:「棠棠,你這是做什麼?」
季棠棠抬起頭,眼圈開始泛紅:「岳峰,我特別謝謝你,你幫我的事情,我都記著。但是,我再也不希望你插手了,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只會比現在更難解決,我希望你們都好端端的,你跟我說過你要抽身,就從現在開始好嗎?」
岳峰的眼圈有點發澀,他吁了口氣,低頭抹了抹眼睛:「棠棠你過來。」
他把季棠棠拉近了一些:「我再問你一件事,最後一件,這個疙瘩解了,我也就沒什麼擔心的了。」
說到末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轉到椅子旁擱著的那件季棠棠的外衣上:「棠棠,你在尕奈和古城都出過事,但是後來都好端端的,你是不是……不會死的?」
季棠棠怔愣了一下:「啊?」
但是她很快反應過來,馬上點頭:「是的。」
岳峰不相信:「你看著我眼睛說。」
季棠棠笑起來:「你以為你眼睛是測謊儀嗎?」
說著,她認認真真看進岳峰的眼睛裡:「現實擺在眼前,岳峰,你親眼看到的,我一直沒事,你沒必要擔心的。」
總覺得有些不對,但又找不出什麼破綻,岳峰鬆開她手:「什麼時候走?」
季棠棠眼底的驚訝一掠而過。
「好端端的要請客,還把大家都叫上,其實是想走了是吧?」岳峰笑起來,「好歹比在尕奈時有進步,沒有一聲不響地溜掉。什麼時候走?」
「讓你看出來啦,」季棠棠微笑,「我想好酒好菜整一桌子,把你們都給灌醉了,然後悄悄溜掉。誰知道叫你給識破了。」
「那我要下去跟老毛子說,讓他選家最貴的酒樓,點最好的菜。」岳峰也笑,「你使勁灌我酒,我還會醉的。棠棠,我不去送你了,你保重。」
季棠棠含著眼淚笑起來:「保重,我們大家都保重。」
岳峰下樓去了,八成是在跟毛哥商量晚上吃飯的事情,因為季棠棠聽見神棍又在嚎啕:「肯德基!我管你們吃什麼,我只吃肯德基!」
季棠棠覺得好笑,她站在屋子裡笑了半天,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
剛剛的爽膚水擦了一半,皮膚有點幹幹的,她取出一塊新的化妝棉,浸透了水,對著鏡子慢慢的擦拭。
擦著擦著,就想起了岳峰剛剛的話。
「你真的一點都不覺得,你們盛家這種化解怨氣的方式有問題嗎?」
「如果你們家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化解怨氣,那你們盛家的邪門程度跟秦家有什麼分別?如果你們盛家根本就是個作惡的家族,如果你現在所做的都是錯的事情,你難道真的要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季棠棠盯著鏡子裡臉色蒼白的自己,下意識地答了一句:「我想過的岳峰。」
但是岳峰,你有想過嗎?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如果盛家根本是個作惡的家族,那麼我現在,手上已經有三條人命了,我徹徹底底,已經是個殺人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