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陳二胖給岳峰撥電話,也不知道那邊在忙什麼,一直是占線,陳二胖想跟季棠棠說一聲,後視鏡裡看到坐後排的她一臉的茫然,只是對著車窗外的黑暗發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自己心裡偷偷犯嘀咕:這姑娘真奇怪,不知道岳峰跟她到底什麼關係,可別真是犯了事的,那自己這算是同犯吧?
這麼一想,心裡一慌,車子也打了個飄,季棠棠一頭磕在車前座上,居然沒抱怨,默默坐回去,又看另一側的車窗。
陳二胖家住東郊的一個居民小區,小區舊歸舊,設施倒挺齊全,入口處還有個小水池子,陳二胖把車停樓下,幫季棠棠拎包上樓,剛摟起來就倒吸一口涼氣:「你的包怎麼這麼重?」
季棠棠笑笑沒說話。
關秀還沒睡,開著燈等陳二胖,陳二胖一開門就急了:「哎呦姑奶奶我不是讓你早點睡嘛,大人能熬小孩也熬不了啊。」
兩人說話的當兒,季棠棠看了看房型和屋裡的陳設,屋子是新裝修的,但面積不大,看傢俱品牌,也就是個普通家庭,除了主臥,只有個小書房,客廳連著陽台,然後就是廚房和洗手間,她這麼住進來挺不方便的,要不是岳峰前頭吩咐讓她一定住家裡,她還真想出去找旅館住。
想到岳峰,她看向陳二胖:「要麼給岳峰打個電話?」
陳二胖點頭:「你打唄。」
季棠棠尷尬地看陳二胖:「我沒手機。」
陳二胖樂了:「是手機丟了吧,那趕緊買一個,多不方便啊。」
接通之後,陳二胖只簡單說了兩句,大意是接到了,還沒睡,然後就把手機遞給季棠棠:「他要跟你說話。」
若是時間倒退回幾個小時之前,沒有發生骨釘的變故,接到岳峰的電話,季棠棠還是挺開心的,但是經過了剛才的事情,她陡然間就覺得,整個天都沒顏色了,對話那頭是誰,朋友還是對頭,好像都不重要了。
岳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大陳是我朋友,棠棠,你先住他那,我這兩天就過去。」
季棠棠先嗯了一聲,過了一兩秒才奇怪:「你要過來?」
「我到了再跟你解釋,棠棠,這兩天別出去。」
「哦。」
一來她聲音有些不對,二來根據岳峰對她的瞭解,悶聲照做也的確不是她的個性,而且事情這麼突然,她居然什麼都不問,未免太不符合常理,岳峰心裡咯登一聲:「棠棠,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季棠棠沒說話。
岳峰有點擔心:「棠棠,如果你有事,一定要跟我說。我要把這邊的事打點一下,開車過去的話估計得兩天,你有事就打我電話,別一個人悶著想你懂嗎?」
季棠棠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來:「岳峰,我覺得……」
她說到一半就停下了,伸手把眼淚抹掉:「知道。」
把電話遞回給陳二胖時,陳二胖和關秀兩口子都有點懵,關秀還想說點話調解氣氛:「怎麼了啊姑娘,你看看,都說孕婦情緒變化快,哭一陣笑一陣的,你怎麼也……」
她這一提,不知道戳到陳二胖哪根二貨的神經了,他如夢初醒一樣看季棠棠:「你不會也……岳峰的啊?」
更扯的是,關秀似乎也覺得這個想法挺對路的,她和陳二胖兩口子滿懷期待的齊刷刷看季棠棠。
季棠棠愣了半天才明白這兩口子的意思,手下意識撫到小腹上,想笑又笑不出來,頓了頓搖頭說:「真不是。」
末了補充一句:「比那嚴重多了。」
陳二胖先勸的關秀休息,然後去書房幫季棠棠安排住處,也不知他從哪翻出來一張行軍鋼絲床,很是費力地展開、墊褥子,怕季棠棠在邊上等的煩,他還招呼她:「桌上有相冊,我們當兵時候的,老照片,才翻出來。」
季棠棠這才留意到書房桌上的一本小相冊集子,好奇地翻出來看,都是軍營生活,翻單雙槓的、走樁的、宿舍的,也有出外遊玩的,每一張面孔都年輕到稚嫩,她認了半天才認出陳二胖,心裡默念一句:歲月是把殺豬刀啊……
陳二胖也挺感慨的:「得有快十年了吧,以前好的能穿一條褲子,轉業之後,說不聯繫也就不聯繫了,今天接到岳峰電話,我跟做夢似的,就把這個翻出來了……跟照片上比,岳峰現在變化大嗎?」
季棠棠又翻了幾頁,看到岳峰的照片,他穿了身迷彩,正在疊被子,一邊疊一邊看著鏡頭笑,季棠棠把照片從相膜裡抽出來細看,然後搖頭:「他變化倒不是很大,更……成熟點吧。」
陳二胖很嫉妒:「這才叫人比人氣死人呢!」
他忍不住跟季棠棠講起當年:「難得一天假,可以去縣上,去奶茶店喝東西,裡面加料,小姑娘給他的最多,換我們買吧,嫌料少還被翻白眼,什麼世道你說。」
季棠棠把相片塞回去:「那以後都讓他買不得了,一次性把你們幾個人的都買了,大家的料都多。」
陳二胖不動了,他看著季棠棠,張著嘴巴沒說話,眼睛裡分明流露出時隔多年恍然大悟的追悔之情。
這麼簡單的做法都沒想到嗎?看來當兵的少年都挺淳樸老實的,季棠棠低頭想笑。
不過當然,岳峰除外。
快凌晨兩點,終於收拾妥當,陳二胖一通抱歉住宿簡陋之後,跟她道了晚安。
終於安靜,全世界寂寞到只剩下她一個人,季棠棠關掉書房的大燈,只留了桌上一盞小小書燈,光線很暗,籠著床頭窄小的一塊,季棠棠蜷縮在僅有的那片光裡,慢慢舉摩挲著自己的那串風鈴。
盛影死後,路鈴的邊緣都染上血色,像是雲南少數民族的扎染,不管是風鈴的葉蓋還是古錢的匝邊,這是盛家的鈴祭奠盛家女兒的方式嗎?但是為什麼盛影會死於盛家的骨釘?
完全沒有道理,之前數次化解怨氣,都是她將骨釘摁進對方的身體,這一次,她根本動都沒動,甚至根本就沒起過要傷害盛影的念頭,為什麼骨釘帶血,路鈴見紅?
最初時,她的想法很簡單,這是一串化解怨氣的風鈴,目的在於懲治惡人告慰死者,同時又可以歷練自己提升能力這條路雖然辛苦孤獨,但至少做的是有意義的事,至少是一點點積累復仇的能力和希望,但是自從第一次怨氣撞響風鈴,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在一點點挑戰和推翻著她最初的認知。
為什麼化解怨氣的方式是這麼殘忍,等同於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生生撕碎,這到底是在化解怨氣,還是在催生和製造怨氣?
盛家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家族,盛影眼都不眨就殺死尤思的殘忍讓她膽寒,如果盛家人都如此漠視生命,談何天賦異稟化解戾氣?
為什麼在沒有她的授意和行動的情況下,骨釘會自行攻擊盛影乃至要了她的命?
母親留給她的信裡,一直讓她逃命,可是時近四年,秦家人從來沒有露過面,秦家何至於謹慎到如此程度,四年時間不露任何蛛絲馬跡,以至於她開始懷疑,夢魘一樣的秦家究竟是否存在。
……
岳峰說過的話又一次響在耳邊:棠棠,如果你們盛家根本是一個作惡的家族呢?
以前,縱使有過懷疑,也從來沒有疑心到整件事情的大前提之上,但是現在,她的信念基礎開始動搖了,一直以來第一次,她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如果盛家根本是一個作惡的家族,那麼自己就是幫兇,她手上有人命這一點的事實是到死也不會改變了。
但這還不是對她最致命的打擊。
最致命的打擊是,她曾經是盛夏,她曾經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未來,後來她做了一個決定,遠離了朋友也埋葬了愛情,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咬著牙流著淚和著血堅持到這裡,回首一看,忽然發現,一切都他媽的是個笑話,真和假是和非值得和不值得都沒弄清楚,就一頭撞到了現在,回不了頭也退不了步,更關鍵的是,前方是一團迷霧,說不清邁進去了,是墳墓還是出路。
沒有比這更慘的事了,哪怕是那一次家破人亡倉皇出逃,雖然悲慘,但是有仇恨支撐她,她有活的勇氣。這一次,什麼都沒有了。
季棠棠的眼淚慢慢流下來,她把風鈴放到書桌上,輕輕擰滅桌上的燈,她躺到床上,睜大眼睛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吊頂,心裡想著:馬上就要撐不住了,真的就要撐不住了,讓我今天晚上睡個好覺也好,讓我有力氣再緩過來。
說不清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是忽然又醒了,夜還是墨一樣的濃重,凌晨特有的尤其的陰冷,有人在黑暗中注視著她,距離很近,連氣息都呼在她臉上,陰涼的氣息。
說不清為什麼,季棠棠忽然就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她沒敢睜眼,身子不受控制地發抖,小聲說了一句:「盛影,不是我殺的你。」
沒有回答,陰涼的氣息更近了一些,離她的臉好像只有不足一寸的距離,一滴又一滴粘膩而又冰冷的液體滴在她的臉上,季棠棠幾乎能想像得到那張三道豁口的殘破的臉,血是怎樣從豁口裡一滴滴流下來,她咬著牙就是不睜眼,手在被子底下慢慢拽,把被子蒙到了頭上,隔著一層薄薄的被子,好像一下子就得了保護的屏障,陡然間失聲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稀薄的日光慢慢透過了被褥,天亮了。
陳二胖是被尿憋醒的,春節長假,本來就起的晚,加上昨兒睡的遲,明知天亮了還賴在被窩裡不動,直到膀胱告急他哆嗦著披上外衣,光腳隨便汲拉了雙拖鞋就往外跑,剛打開臥室的門,就嚇得一個激靈,尿都險些撒褲襠裡。
窗簾沒拉,客廳裡暗暗的,季棠棠披頭散髮坐在沙發上,整個人木木的,像是一尊塑像。
陳二胖一顆心砰砰跳,他嚥了口唾沫,反手把臥室的門帶上,省得吵到媳婦關秀,然後小心翼翼地走近季棠棠:「季小姐,你在這坐著幹嘛啊?」
連叫她幾聲,她才有了點反應:「什麼?」
她的臉色慘白慘白的,眸子裡一點活氣都沒有,陳二胖□的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是問,你一大早的不睡覺,坐這幹嘛啊?」
季棠棠「哦」了一聲,又低下頭,似乎根本就沒聽進他的話,陳二胖訕訕的,覺得自己自討沒趣,又覺得她怪怪的讓人害怕,加上實在憋的急,只好轉身往洗手間走,剛到門口,季棠棠在身後來了一句:「我想家了。」
原來是想家了,陳二胖沒多想,一步跨進洗手間,嘩啦一聲把毛玻璃的推拉門拉上,隨口說了一句:「想家了就回家看看去唄。」
季棠棠看著拉上的推拉門,輕聲說了句:「我也是這麼想的。」
這一天過的飛快,陳二胖召集了一幫朋友來家裡打麻將,拉開兩桌陣勢,原本也要拉季棠棠一起玩,她推說不會,自己回房把門給帶上,坐在床上看窗外日影變化,外間一直吵鬧,二餅、一萬、通吃、胡了,嘩啦啦洗牌,電視也打開,權當是背景音增加氣氛,砌長城的諸位邊嗑瓜子邊說些家常話,哪裡新開了樓盤,哪裡的車降價,誰誰又要結婚,要隨多少禮金,丈母娘太過嘮叨,老太太摔到了骨盆,媳婦看上一件羊絨的大衣,閨女嚷嚷著要去香港玩迪斯尼……
普通的家長裡短,季棠棠聽的總也止不住眼淚,她把垃圾桶挪到腳邊,對著垃圾桶撕著自己保留下來的一張張車票,車票撕完了,開始撕照片,撕到最後,鐵盒子裡只剩了兩張,一張是和葉連成的合影,一張是和父母一起拍的全家福。
到底是捨不得,幾次拿起來,又放下了。
中午,陳二胖進來給她送飯,他們外頭打牌,吃的簡單,都是稀飯就點饅頭吃完了繼續上陣,考慮到她是客人,特意出去給她買的港式小吃,蝦餃皇馬拉糕牛肉煎餃,還有一碗皮蛋瘦肉粥,陳二胖一邊啃饅頭一邊告訴她,出去買飯時接到岳峰電話,他居然昨天半夜就出發了,看車程,估計今晚上能到。
季棠棠靜靜聽著,末了說了句:「那我盡量等他。」
這話聽著,總覺得有點奇怪,陳二胖還想細琢磨,外頭牌友拍桌子叫三缺一,他也就趕緊咽完饅頭上桌了,碼牌的時候又想起她的話:你不是就在這裡等他嗎?什麼叫盡量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