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想了想:「去年十二月中,十七那天的早上,我上山的時候發現的。」
「俊生。」
話音剛落,屋外傳來了叫喊聲,一個婦人冒雨跑了進來,到了書生面前後神情焦急道:「你摔傷了?」
「沒事,就跌了一下,不是給你帶了傘,你看你,就這麼跑進來。」李俊生抬起袖子替她擦頭上的雨水,彷彿那張臉在他眼中,和平常人一樣並沒有什麼可怕的。
「先給我看看你的傷,不是和你說了,我自己會回來…」婦人拉住他的手要看他蹭破的地方,低頭時才注意到桌子旁還坐著人,順著裙擺往上看,撞見了一雙微微笑著的臉。
對上蘇錦繡的視線,婦人臉色微變,飛快垂下頭去:「相公,家裡有客人啊。」
「是啊,就是這位好心的姑娘派了車伕去接你回來的,我在巷子口不小心跌了一跤。」李俊生摸著她的手,覺得有些涼,「你快進去換身衣服,今天保安堂那兒是不是活太多了,竟忙到這麼晚?」
「活不多,天色不早,我先送這位姑娘出去,到時候再晚一些西市這兒也不安全。」始終是微垂著頭,在旁人看來,像是不忍自己的樣子嚇壞了別人,顯得很拘謹。
李俊生本想留蘇錦繡下來用飯的,可看人家這樣的打扮,肯定是富貴人家的,再者,家裡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來招待客人,於是李俊生跟著起身:「好,是該早點出去,還下著雨。」
「我送就行了。」婦人將他按了回去,「你不是還磕著腳了,就別動了。」
蘇錦繡這時已經起身走出屋子,婦人跟著走出來,從屋簷下拿了傘進入雨水,朝院門口走去。
巷子內安靜得很,從這兒走去馬車還有一小段距離,蘇錦繡見她在前面走的很快,刻意放慢了步調,過了會兒前頭見她沒有跟上去,也稍微放慢了些,但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
快走到時,蘇錦繡開口問:「你叫如意?」
她回答的很輕:「是。」
「姓什麼?」
「沒有姓。」
沒有姓只有名,這名字還是那書生給她取的,她越是這麼躲著,蘇錦繡心中就越是猜測那可能性,於是她緩緩道:「我認識一個姑娘,兩年前她意外失蹤,別人都以為她死了,可卻連屍骨都沒找到,這兩年來她的家人沒有放棄尋找她,想將她的屍骨帶回去安葬,她的祖母和母親因為她失蹤的事大病了一場,到現在她的家人都不能放下,也很自責,沒能把她找回來。」
前面的腳步微有減緩,半響傳來了疑問:「她為什麼會失蹤?」
「她犯了個錯,丟了家裡人的顏面,為了平息這件事,要將她送出城去一段日子。」
那腳步又恢復了正常:「你是她朋友?」
蘇錦繡看著她的背影,微曲著,顯得有些卑微,就是在市井中為了生計奔波的人:「我想我和她應該算不上是朋友,雖然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已經走到了馬車邊上,婦人聲音如常,就像是聽故事一樣,問了句為什麼。
蘇錦繡望向她的手:「因為小的時候,我們一見面就會打架,長大了後見面就是吵架,我從來沒和她好好相處過。」
婦人哦了一聲,微抬了下頭:「今天多謝姑娘幫忙,感激不盡,這邊出去就是西市了,我就不送你們了,你們路上小心。」
說完之後婦人轉身往回走,那腳步比過來時還要快,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蘇錦繡眼前的樣子。
忽然,腳步聲踢踏的巷子內響起了叫喊聲。
「周采薇。」
雨聲滴答,只靜了那兩秒,急促離去的腳步聲再度響起,似乎更快了。
蘇錦繡看著她消失在拐角處,走上馬車,馮叔很快駕車出了巷子,往西市的出口行駛而去。
馬車內,蘇錦繡陷入了沉思。
天底下有很多巧合的事,但這不會是巧合的,如果她不認識自己,為什麼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之前在巷子裡幫她解圍的時候也是,原本說的好好的,她抬起頭看到自己之後,就一直是垂著頭說話,她是認出了自己後才不敢看她。
不是怕她臉上的傷疤嚇到她,而是怕她認出她。
兩年前周府的宴會是在十二月十六那天舉行的,周茗玥說過,那天施正霖出現後說了那番話,周采薇的行為讓周家顏面盡失,周老夫人很生氣,當天下午就決定要把周采薇送出城去到庵堂裡思過,這件事沒有拖,為了盡快把事情平息下來不影響周家尚未出嫁的幾位小姐,當晚深夜,周家悄悄派人送走了周采薇。
那書生是在十七早上在長壽山救了他的娘子,去東皋的路上是經過長壽山另一邊的,要是馬車從山上翻下去,就有可能被山腳下的書生發現。
這也能證實為什麼周家派人去找的時候連屍骨都沒找到,他們都覺得她是被野獸給叼走了,卻沒想過周采薇可能還活著。
但就算是再大的風雪,好好跑著的馬車怎麼都不可能衝上坡到山頂去,再從山頂失足掉下山。
那書生所說的,他娘子身上還受著劍傷。
不論她是不是從山上掉下來的,在她出現在那裡之前,她與人打鬥過,亦或者,遭人追殺才會留下劍傷。
蘇錦繡將周采薇的失蹤和這個如意的遭遇重疊在一起,周采薇當晚被送離開上都城後,途徑長壽山時出事了,之後她被人打傷,掉下山去,被書生所救,謊稱自己失憶,隱瞞身份,還嫁為人婦,甘心陪著他吃苦,陪他到上都城來。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她不敢與她對視;為什麼對於她這個之前幫助過她的人半點感激都沒有,反而急著想讓她離開;為什麼一個尋常村婦的身份,會在貧苦中仍舊放不下當小姐時的一些喜好追求,乾淨的院子,養花,籐架下的石桌上還刻著一副簡陋無比的棋盤。
聽到她說周家事時她不是毫無反應。
那她究竟遭遇了什麼。
蘇錦繡總覺得這事兒透著些古怪,有機會她還要再過來一趟,找那書生問清楚。
………
回到蘇家已經很晚,再有兩日就是燁哥兒的滿月宴,蘇錦繡也不便再外出,靜下心來幫著準備了兩日,很快就到了滿月宴的這天。
洗三那天就來了不少客人,滿月宴時更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鄴池的工程順利結束後他升了官,如今兒子滿月,前來道賀的同僚就有不少。
蘇錦繡在芳澤院裡幫著燁哥兒穿上滿月的衣服,小傢伙穿了一個月的小肚兜,現在要他穿長袖長褲裹著,十分的不舒服,才剛把帽子戴上就不配合的大哭了起來。
「乖,不哭不哭。」蘇錦繡把他抱起來,轉頭問宋氏,「娘,就不能穿著紅肚兜,外頭給他罩一件麼,天這麼熱,出去一圈身上就捂痱子了。」
宋氏見兒子實在哭的可憐,替他把衣服脫了,反著蓋在他身上:「這是特地去求過的,不穿,蓋著出去,回來就脫。」
這一換燁哥兒才舒服點,可憐巴巴在蘇錦繡懷裡抽著,宋氏從她手裡接過來,笑了:「你生的時候是四月裡,不冷不熱正好,你爹抱你出去的時候,你見誰都瞪大眼睛。」
正說著蘇承南進來了,和宋氏一塊兒抱著孩子出去見客人,蘇錦繡正要坐下,一個小人兒摸著門偷偷朝門內看進來,蘇錦繡樂了:「壯哥兒。」
「姑姑~」壯哥兒飛奔進來撲到她懷裡,這一聲姑姑直接脆到蘇錦繡心甜裡了,哎呦一聲把他抱起來掂了掂,「又沉了,你將來可別吃成胖小子,你娘呢。」
壯哥兒指了指外頭,蘇錦繡抱著他出去,朝前廳走去,意外的在前廳外看到了南藥。
蘇家和曲家沒有什麼來往,蘇錦繡的第一反應就是他代別人過來的,將壯哥兒放下後牽著過去打招呼:「過去坐啊。」
「我替子凜來送禮的,送完我就回去了。」順便依照某人的吩咐來看看她,「蘇姑娘這些日子過的可好。」
「還不錯。」蘇錦繡握著的小手掙脫了她,壯哥兒朝著南藥走去,特別友好的抱住了他的腿,「壯哥兒,過來。」
「咘咘。」壯哥兒衝著南藥喊了聲。
「你四叔在裡頭呢,這個不是。」蘇錦繡把他拉過來,壯哥兒這喜新厭舊的性子,不論男女,但凡是長得好看的他都喜歡,衝著南藥又喊了兩聲咘咘,這親熱勁,跟親叔似的。
「這是宋老師的孩子吧。」
蘇錦繡點點頭:「你在武學院裡呆過?」
「呆過兩年。」南藥看向蘇錦繡,笑意裡藏著些什麼,卻也沒說,只道了句,「我還有事,要離開上都城今日,在這兒先恭喜蘇姑娘了。」
蘇錦繡愣了愣,恭喜她做什麼,她有什麼值得恭喜的事啊。
但南藥似乎急著要走,說完後就告辭離開了,蘇錦繡沒想明白他後半句話的意思,良久之後她反應過來一件事,他替施正霖來送禮,可施夫人就在啊,哪裡需要施家送兩份的道理。
傍晚等到送走了所有客人,蘇錦繡在芳澤院裡見到了施家分兩次送來的賀禮。
施夫人送了一對小金鐲給燁哥兒,南藥送來的那禮盒內,放著的也是送給燁哥兒的東西,還更貴重些。
就連宋氏都覺得奇怪了:「他們不是一家人麼,哪還當兩家禮來送,施公子又還沒成親。」
聽到娘說成親,蘇錦繡的心裡忍不住咯登了下,再想想南藥離開前說的恭喜,蘇錦繡頓覺得有些異樣。
而蘇錦繡這異樣感並沒有持續很久,第二天一早,一道聖旨下來,直接給她解了惑。
頒旨的是伺候在皇上身邊的桂公公,一天當中還算涼快的上午,蘇家前院內,一家子跪著聽他宣讀旨意,蘇錦繡跪在最前面,卻是聽的最迷糊的那個。
從她聽到說賜婚給施正霖時就已經開始犯懵了,等她回過神,桂公公把聖旨都念完了,正笑瞇瞇看著她,第三遍重複:「蘇姑娘,接旨了。」
蘇錦繡伸出手,那旨意交到她手上,其重量壓著她手微一沉時她才意識到這不是做夢,桂公公還十分客氣的伸手扶了她一把,笑呵呵恭喜:「恭喜蘇姑娘,恭喜蘇大人蘇夫人。」
宋氏忙讓如墨將封好的紅包交給桂公公:「公公辛苦了,進來喝一碗茶再走吧。」
瞧著這蘇大人和蘇夫人像是有話要問,桂公公點點頭:「那就有勞了。」
蘇承南陪著桂公公進了前廳,宋氏走過來拉了一下蘇錦繡,輕聲道:「還愣著做什麼。」
「娘,這不對啊。」蘇錦繡扭頭看她,很快就意識過來,皇上病著哪有功夫再來給她賜婚,太子也不會主動做這樣的媒,她沒求,那就是施正霖求的!
「什麼對不對的,快進去。」宋氏拉著她到前廳內,笑著與桂公公說起話來。
蘇錦繡手裡還捧著那聖旨,耳畔灌過的都是他的話,他說要娶她,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