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業六年,入秋,漠北的天空長達一個月都是晴朗,萬里無雲下感覺不到風在吹動,城牆上的旗幟鬆垮垮垂著,週遭異常的安靜。
十月的漠北就是如此,遠眺出去青野之外就是黃沙,到了十一月便臨了風季,沒了草地的束縛,漠北的沙能一直吹到關北門內。
若非沒有城牆外插在地上無數的箭,沒有破敗沒了車輪的戰車,沒有地上斑駁的血跡,關北門城牆上那個佇立有一個時辰有餘的統帥,只像是在看風景。
幾個士兵在城牆下撿箭,抬頭往上看時只看得見統帥大人遠眺的樣子,不忘投注崇拜的神色,他們的統帥大人剛剛帶著他們打了勝仗,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女英雄!
可他們怎麼都看不到他們的統帥大人此時蒼白的臉,還有那柄從背後沒入,直刺穿了胸口的匕首。
呵。
蘇錦繡苦笑,嘴角卻因咧開而滲出血來,腥甜,更多的是苦澀。
她低下頭看了一眼胸口,正面看不到傷,血卻已經從後背往下淌,滲到了腳邊。
施正霖,你真的有這麼恨我麼。
年少時救了他,喜歡他;及笄之後嫁給他,愛著他;十八歲為了他一句話出征漠北,五年了,最後竟要死在他派來名曰保護的心腹之手。
「夫人,是大人命我這麼做的。」
「夫人,大人根本不愛你,從始至終都是您一廂情願。」
「夫人,大人要娶聘婷郡主,可有先帝旨意在先,所以您不得不死。」
「夫人,大人會這麼做,都是你逼的。」
眼前略過的是那張俊冷的臉,他不太愛笑,見到她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從他們定下親事開始他就沒有怎麼搭理她,甚至,他厭惡她。
可她還是愛他啊,義無反顧。
蘇錦繡張嘴無聲的笑著,忽然眉頭一皺,喉嚨下猛的一陣血腥,克制不住嘔了一口血。
她不會輸,可她站不住了,扶著城牆喘息,可每喘息一次胸口就疼的厲害,眼前的風景變得有些模糊不清,蘇錦繡覺得,自己應該快死了。
「蓁蓁,別睡,來人,快派軍醫過來!」
耳畔傳來急促的叫喊聲,蘇錦繡張了張眼看清來人:「四哥。」
宋司傑握住她的手,眼底滿是焦急:「你別睡,乖別睡,軍醫很快來了,你別睡。」
「他們才退兵三十里,你不在營裡呆著,過來幹什麼。」蘇錦繡想像往日那樣抬手給他一掌,卻發現自己怎麼都抬不起手來。
「是誰動的手,是不是林宏,是不是他!」宋司傑一看她這樣就知道情況不好,軍醫沒到之前他也不敢貿然拔匕首,這城牆內外到處駐守了人,潰敗而去的敵軍怎麼都不可能潛到這裡來動手,更何況以錦繡的身手也不會讓人得逞,除非,除非是在毫無戒備之下被人突襲。
「四哥,你別搖了,我頭暈。」
宋司傑脫下衣服堵在匕首周圍威脅:「蘇錦繡你要敢死了,我就把你養的那一籠彩雀都給烤了吃。」
蘇錦繡卻笑了:「明日他們敢再來犯,四哥用這副臉孔就能嚇退他們。」
「別說話,軍醫很快就來了。」宋司傑示意她閉嘴,看著摀不住往下流的汩汩鮮血,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宋司傑眼裡流露出了切切實實的驚恐,看妹妹生命流逝,他第一次覺得這麼無能為力。
她哪裡還等得到軍醫,大戰剛過,軍醫都在城中的傷兵帳內,距離城牆有足足六里路,一趟來回,怕是人都涼了。
「四哥,你抱我回去吧,他們都還等著你。」蘇錦繡往宋司傑懷裡躲,後背頂到了匕首柄又疼的渾身發抖,宋司傑騰出手來緊緊抱住她,蘇錦繡瞇了瞇眼,耳畔有再多四哥的威脅她都撐不住了。
「蓁蓁你別睡,你要是出了事我怎麼向大哥他們交代,怎麼向死去的祖父和你娘交代。」
「四哥,他呢。」
「你活著,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四哥,戰事剛停,我出事的消息千萬不要傳出去。」
蘇錦繡微動了動嘴,頭朝著宋司傑的胳膊上下滑,也好,她也累了。
子凜,今後不會再有人逼你了。
我不恨你。
可若有來生,我不想與你再有任何瓜葛。
……
初夏,略顯悶熱的空氣裡此起彼伏的響起著知了聲,安仁街上行人三三兩兩,街邊的樹下懶洋洋的躺著幾個乘涼的人,一切顯得那樣祥和。
沿河而建的訓堂內傳來了朗朗讀書聲,從門口往內穿過了走廊便能看到書堂內依次而坐的二十來個學生。
這些學生都是是十一二的年紀,認真的跟著上座先生讀書,其中男女皆有,唯獨是坐在最後一排靠著柱子的那一位,趴在桌上已經睡了半個時辰有餘。
「蘇錦繡!」
「……」
「蘇錦繡!」
趴著的人還是沒動,坐在旁邊的看急了,悄悄伸手往她衣服上扯了扯,拿書遮掩著低聲提醒:「錦繡,先生叫你呢,錦繡!別睡了!」
「四哥你別煩。」低低的嘟囔聲從相交的手間傳來,「死了都不讓人安生。」
「蘇錦繡!!!」
停在屋簷上的幾隻鳥雀被驚飛了,此時趴著的人兒才有反應,她迷迷糊糊抬起頭來,看著朝她走來的人,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眼神呆滯。
「蘇錦繡,你這是第幾回睡著了!」
她有些聽不大清楚眼前的人說什麼,大概是傷勢太重,死了之後聽力都沒能恢復,連帶著眼神都不太好。
蘇錦繡終於看清楚人了:「李……先生?」
教書先生氣極了:「蘇錦繡,你還記得我是你先生,那你記不記得這是什麼地方!」
「先生,您……您是什麼時候死的?」她在關北門這麼多年,沒聽說李先生過世了啊,每年她還派人給他送禮慰問。
李先生面色鐵青的看著她,下巴上的山羊鬍都快被氣飛起來,一旁的陳懷瑾已經被蘇錦繡這番驚天話語給震驚到了,她膽子可真夠大的,先生都敢咒!
書堂裡陷入了沉沉的死寂,有人轉過身來看好戲,平日裡和蘇錦繡交好的陳懷瑾他們卻擔心的很,平日裡插科打諢那都不算事,可咒先生死卻是大不敬啊,錦繡今天是怎麼了。
半響,書堂內傳來了李先生強壓著怒意的聲音:「蘇錦繡!出去!」
……
在書堂外站了有一刻鐘後蘇錦繡終於緩過神了,她一遍又一遍的看著自己的手,又一遍遍摸自己的臉,最後,她看著對面牆沿上的幾隻鳥雀開始懷疑。
這是夢吧。
背後的讀書聲停了下來,課間休息,陳懷瑾從書堂內飛快跑出來,看她規規矩矩站在那兒樂了:「你剛剛不是很牛麼,居然敢跟先生這麼說,就不怕他去你家告你爹。」
蘇錦繡看著他沒有作聲,陳懷瑾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麼?」
「蘇錦繡,你完了,詛咒先生這樣的事你都敢做。」
蘇錦繡向後面聲音的來源看去,看到了一張滿是幸災樂禍的臉,錦繡不由眉頭一皺,在腦海中搜尋著與這張臉相似的人,等他走近之後才想起來,周家小公子。
周令瑜身後跟著兩個相熟的同學,這架勢頗有幾分耀武揚威之勢,那眼神,那語氣,就差腦門上加刻三個大字:死對頭。
「先生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偷懶,你不是會拳腳功夫麼,乾脆你蹲馬步到下學,這樣的話我還能替你說兩句好話……疼疼疼,你鬆手!」
這一定是在做夢,蘇錦繡想也沒想就捏住了周令瑜的臉,收回手之後靜靜看著他:「很疼?」
周令瑜瞪著她,臉「騰」的就紅了,她居然敢輕薄…不對,她居然敢碰他!
疼成這樣,臉都紅了,應該不是做夢。
錦繡看著他的反應心中默默道,卻不知這樣的神情在周令瑜眼中成了故意,可他一個男的被一個姑娘佔了便宜,說出去還是他更丟人,於是周令瑜指著錦繡,半天才放狠話:「你等著!」
周令瑜氣沖沖回了書堂,陳懷瑾目瞪口呆的看著蘇錦繡,半響才讚歎:「錦繡,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
「小子,幫我打個掩護。」蘇錦繡轉身拍了拍他肩膀,一轉眼人就到了書院的南牆邊上,等陳懷瑾扭頭去找,她已經踩著樹躍身上牆了。
陳懷瑾欲哭無淚:「哎!你讓我怎麼幫你……」打掩護啊!
……
從訓堂離開一路向東,那是她在訓堂上學那幾年無數次逃課所走的路,即便是再過二十年都不會忘記。
很快的,錦繡到了蘇家後院的圍牆外。
牆上泛黑的青苔,通往佛堂的石子路,路徑邊上花壇中的椿樹,還有種在亭子周圍,全年綻放的月季花。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蘇錦繡來不及欣賞這些,匆匆朝著東北邊的佛堂跑去,一路沒顧著遇見了誰,直奔到了佛堂外才停下腳步,看著半掩的門和裡面傳來的敲木魚聲,眼眶泛紅。
在佛堂內的蘇夫人早就察覺到了外面的腳步聲,她放下木槌頭也不回道:「還不進來。」
蘇錦繡推開門走進佛堂,蘇夫人問都沒問,已經在自己身旁替她擺好了一個蒲團,語氣十分平靜:「跪著吧。」
蘇錦繡忍著眼淚,提了下衣袍跪在蒲團上,努力維持著身形交代:「我逃課了,還不小心咒了李先生。」
蘇夫人一下一下敲著木魚,放在木魚邊上的經書才翻第一頁,她顯得很淡定:「我把你爹的琅闕瓶打破了。」
「爹呢。」
「還沒回來,所以先跪著,等下好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