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內,施正霖站在門邊,蘇錦繡站在屏風後面。
一刻鐘過去,清竹從裡面的屋子裡端出來兩杯水後,兩個人還這麼站著。
「施公子。」清竹將竹子雕成的杯子擱在施正霖一旁的桌子上,走到屏風後面,將另一杯放下,輕輕道,「小姐,這兒只找到這幾個杯子。」
清竹的幾句話打破了屋子裡的平靜,總不能一直這麼僵著吧,蘇錦繡拿起杯子輕輕轉動著,嘴唇微啟:「施少爺,你要說什麼。」
「想問蘇姑娘,那日為何會出現在村子裡。」透過屏風的縫隙,還能看到些裙擺,施正霖不由響起在窗台下發現她時的模樣,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還是第一回看到。
在施正霖的印象裡,她向來是無所畏懼的,面對刀劍都不會有懼色。
而她救他,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總不能再是湊巧碰到,那一晚這麼大的雪,村子裡只有他的馬車落腳,她出現時什麼都準備齊了,就是有備而來的。
可連太子和他都不能確定那些人動手的時間地點,她又是如何得知他會有危險,及時出現。
屏風後的蘇錦繡自然明白他這麼問的意思,原本就皺著的眉頭皺的更緊了,想了一會兒她反問:「追殺你的人是不是工部侍郎呂大人所派。」
「是,刑部已經審問出主謀,呂大人也招了。」
施正霖治理水患的方法呈遞上去後,首當其衝利益受損的就是工部的一些人,這些人和鄴池的水患問題走的最近,多年下來光是靠著這斷斷續續的水患治理就拿了不少,若是鄴池的水患被徹底解決,在這上面就沒什麼利可獲的了。
但並非所有利益受損的都會對施正霖下手,要置他於死地的更是沒幾個,所以當事情發生時,不論是皇上還是太子,心中都有懷疑的對象。
秋闈那次與去鄴池的兩次都是工部侍郎呂大人派人下的手,秋闈那次沒有成功,呂大人明面上做的很乾淨,刑部沒能差查出什麼,在去鄴池那回落水時才出了端倪。
若是加強人手保護,勢必不能讓他們露出馬腳,所以他們鋌而走險了一回,讓施正霖只帶了隨從和車伕前往,派去的人則在後面跟著,見機行事。
但那晚的雪太大了,中間隔了半個時辰,等這些人趕到的時候打鬥已經結束了,後來將那些村民抓獲的黑衣人帶回上都城後,審訊得知主謀是工部侍郎呂大人,很快就將人抓捕歸案。
案子破的很快,但刑部延遲一個多月才公佈了這個消息,那時已經過完年,殺雞儆猴,皇上在早朝時以此為例狠狠壓了一些人,延遲公佈後還揪出了些原本以為沒事了的人,蘇錦繡所知道的,工部裡面不少人都因此被革職了,那些位子現在還空著不少。
蘇老爹就在工部任職,蘇錦繡對這個呂大人的行事作風還是有些瞭解的。
於是蘇錦繡尋思著說法:「那個呂大人酷愛喝酒作樂,經常出現在東市沿河的畫坊酒樓內,有一回我在酒樓內聽到隔壁包廂有人吵鬧,細聽了才知道是一些工部的小官吏在吹捧呂大人,大約都喝高了,提到了你馬車落水的事,我就多留了個心眼,聽到他們說要讓你去不成鄴池。」
不事先告知他的理由很簡單,讓別人去提醒他也許不會信,親自去又不想又瓜葛,要是報官就更不實際了,光憑借聽到點東西就當憑據,她該丟爹的臉面了。
蘇錦繡不是沒想過找別人去救,可找誰去都不如她知曉情況親自去來的保險,萬一說漏嘴遭人報復,蘇家都得跟著遭難。
「所以你一路跟我出城。」
「是啊。」蘇錦繡沉穩著聲回答的自如,「我爹不就在鄴池,大抵清楚你什麼時候會去,就一路跟著你去了唄。」
沉默片刻,施正霖將她接下來要說的講了出來:「是怕我死了,鄴池的工程會中斷,你爹會遭牽連。」
蘇錦繡微頓了頓:「是,要是你出了事,水渠工程就會被那些人一拖再拖,到時罪責下來,卻要我爹他們背鍋。」
儘管因為大雪的關係,太子派出去的人沒能及時趕到,但出發時他們是跟住的,這些人的身手不差,換言之,蘇錦繡也是一路跟過去的話,出發沒多久就會被他們發現。
她一定是早早就守在那裡,也許比他還要早一步就到了村子裡,她比她所說的還要清楚他會遇害。
救了他卻不肯露面,功勞也不要,這番說辭其實並不能讓他信服。
可也沒有更為貼切的理由來證實這些,甚至,他連自己讓她生厭,唯恐躲避不及,不想有任何關係的原因都不清楚。
這讓任何事情都要清楚明白的施正霖很糾結。
屋子裡再度安靜,蘇錦繡低下頭,露在裙子外的腳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蹭的地面,忽然腳尖停住,她轉頭看向屏風上偌大的禪字,彷彿透過它看到了施正霖,正皺著眉頭想不通她所說的,卻沒有推翻的依據。
多年相識,蘇錦繡還是知道一些他為人處世的脾氣,不如問的更明白些:「施公子,關於越駱國的消息,你是從何得知我在查。」
「之前你與宋家四少爺去了定北王府,他又派人在查,我想你應該會需要。」施正霖手上的消息是季恆碩查到的,他奉命查定北王,也將與他關係密切的人摸了個透,這個晏黎首當其衝,施正霖得知後便叫季恆碩多備了一份。
果然是四哥派人查的時候被他們發現了,如此一來他們比四哥快了一步,知道的就更多,蘇錦繡心裡思量著:「那你們可知道定北王在城外西郊還有一處府宅。」
「你是說榕莊。」
「沒錯。」
「那裡不能去。」施正霖驀地抬起頭,猛然意識到她這麼問的意圖。
蘇錦繡嘴角微翹,果然有問題,她就說麼,那個地方偏僻不說,路又不好走,對於個享樂為主的王爺而言,要是一路顛簸而去肯定是不能忍的。
像是能看到她此時此刻套話後的得逞,施正霖猜到她的意圖,心裡確實有些急了:「蘇姑娘……」
「多謝施少爺告知,我就不多打擾你與郡主相處,先走一步。」蘇錦繡卻不想再聽,推開窗戶直接翻了出去,叫了聲清竹,主僕倆很快就沒了蹤影。
等施正霖打開門,禪院裡空蕩蕩的,只留下她身上獨有的淡淡沁香。
風吹散去後,就像是她沒出現過一樣。
耳畔一直迴盪著她離開前說的那句話,施正霖凝著神色,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
這時南藥的府邸上,送完郡主回宮的季璟琛匆匆趕到,卻沒在南藥的書房裡發現施正霖的身影。
「子凜呢,他不是來了你這兒。」季璟琛在書房裡看了一圈,很快意識到施正霖是拿南藥作借口中途離開的,不免有些氣,「他怎麼能這樣!」
坐在書桌前的南藥命侍奉的丫鬟給他倒茶,從容不迫擱下筆:「怎麼了?」
「今天我與他一起陪嬌嬌去嚴華寺,他卻趁著我離開的功夫一個人走了,把嬌嬌扔在那兒。」
短短幾句話,南藥很快理解出了來龍去脈,毫不客氣的指穿了他:「你騙的他去嚴華寺,沒告訴他郡主也在場。」
「你!」季璟琛拿起杯子將裡面的茶水一口喝乾,一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忙又給他添了一杯,季璟琛十分介意他的用詞,「什麼叫騙,我邀請他去嚴華寺,剛好嬌嬌想出來走走,我們幾個從小認識,這有什麼的。」
南藥站在桌旁靜靜的看著他,眼底的意思不言而喻。
季璟琛敗下陣來:「是,我事先是沒告訴他,之前在鄴池的時候我提出,讓他回來與我一起入宮看看嬌嬌,他不肯。」
「但你已經答應了郡主,所以為了不讓郡主失望,你就想方設法安排了這回的見面,想讓子凜陪陪郡主,可他並沒有如你所願,拿我當借口,中途離開了嚴華寺。」南藥將他的話往下說,輕輕敲著桌子,「所以,你上我這兒來是為了興師問罪。」
「我就想不明白,他和嬌嬌從小就認識,以前關係也不錯,就是幾年前開始刻意疏遠,你也知道嬌嬌的,一門心思就想著他,想對他好,之前他出事,她也跟著擔心緊張。」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小時候是小時候,都還是孩子,走的近一些也沒什麼忌諱,子凜疏遠,就意味著他不想和郡主有更多的發展,郡主對他的好他自然是不能接受。」
季璟琛不服:「可他連嘗試一下都不肯。」
「為什麼要嘗試,子凜什麼脾氣你不清楚?他心裡向來明清,對於郡主的事他比誰都清楚,所以才避的這麼開,倒是你,整天安排些有的沒的,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誆騙他一回,往後他會不會信你。」南藥搖了搖頭,他之前說過很多回了,他就是聽不進去,這回連騙的手段都用上了,真是糊塗。
「那他也該清楚嬌嬌對他的心思,若是能接受她的好,兩個人身份家世都能般配,豈不是美事。」
南藥一怔,看他依舊這番說辭,聲音微沉:「看來今日不把話給你說明白,往後你還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突如其來氛圍凝重,季璟琛跟著愣住,南藥說話的也利索,開口就拿他和靖西王的女兒當例子:「她比你小兩歲,正當待嫁年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家世身份也與你般配,你們從小就認識,要說感情那應該也不錯,你怎麼不娶她。」
提到靖西王的女兒,季璟琛不自覺有點坐立不安:「我又不喜歡她。」
「那要是你父王一定要你娶她,她也鍾情於你,你當如何。」
季璟琛險些跳起來,顯然是有心理陰影的:「不可能!」那丫頭的喜好,他真的不敢苟同,要是和她在一起,每天醒來都不知道自己是和什麼睡一塊兒的!
「那憑什麼你要把子凜和郡主強湊一對,門當戶對又能如何,子凜並不喜歡郡主。」
季璟琛不同意:「嬌嬌和那丫頭能一樣麼。」
南藥提醒他:「怎麼不一樣,難道靖西王的女兒身份比郡主差?難道她模樣比郡主差?要說起來,靖西王家的小郡主身體還比娉婷郡主好很多,這娶妻還得考慮子嗣問題,聘婷郡主這樣的身子骨,小郡主如何不能比,難道就因為你覺得娉婷郡主好,所以子凜就該迎著你們的心意去接受?憑什麼,你季璟琛自己都辦不到的事情為何強要求他去做,要真有心思,你前前後後做了這麼多的事,為何子凜他從來不應。」
季璟琛沉默了下來,半響,他輕輕道:「我也知道,但看著嬌嬌那麼難過,我……」
「我再與你說一件事。」見他有所觸動,南藥抿了口茶繼而道,「許多年前曲蟮發生了件大事,成親當日,轎子已經抬到了夫家,正值拜堂時,忽然有人衝進喜堂,將新娘殺死。殺新娘的不是夫家仇人,也不是新娘的仇人,恰恰相反,是新郎好友的妹妹,兩家關係走的近,所以都很熟,也就是因為如此,她衝進去的時候大家沒能提防,新娘連中數刀,當場死了。」
「那好友的妹妹喜歡新郎多年,好友也一直為此牽線搭橋,但新郎從未接受,而是娶了自己心儀的女子,這件事本沒有什麼,新郎從未接受也說得明白,不至於到那田地,可錯就錯在,那好友一直在騙他妹妹。」
南藥語頓,看著季璟琛一字一句:「他哄騙他妹妹,新郎是喜歡她的,對她不是無意的,屢屢安排他們見面,就連新郎的拒絕他都能歪曲成別的意思,連新郎的婚事定下了他竟還騙他妹妹,說他是不得成的親,並不是真心喜歡。他的初衷是為了讓他妹妹心裡舒服一些,即便是不能在一起,起碼不會這麼傷心難過,可恰恰是因為他一次一次的蒙騙,導致他妹妹無端嫉恨著任何與新郎走的近的女子,前後做出過不少荒唐事,最終釀成大錯,讓人無辜喪命。」
南藥的話字字句句像是誅進了他的心裡,季璟琛在聽到『喪命』時背後升起了一股涼意,這說的不該是他,他沒有糊塗到這份上,季璟琛下意識嚥了一口水:「子凜要是有了意中人,我不會那麼做的。」
「你會!」
季璟琛驀地抬起頭,南藥平靜的看著他,重複了那兩個字:「你會,你也許做的還要瘋狂,你會覺得他的意中人不如郡主好,你會覺得他喜歡誰都比不過郡主,你心中永遠覺得他和郡主是最般配的,所以你會和這個哥哥一樣,不斷的安撫她,不斷的哄騙她,給她營造一個子凜喜歡她的幻想。」
他會麼,他一直掛在嘴邊,只要子凜有了意中人他就不會再勸他,但他要真的有了意中人呢。
他其實不確定,因為他從始至終覺得按著子凜的性子,他一個榆木腦袋,怎麼會有意中人,怎麼會主動去追求。
「但是子凜和那新郎不一樣,你覺得事情到了最後,他會怎麼做。」南藥的視線逼的他無可退讓,明明是溫和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不斷敲打到他。
季璟琛語滯,南藥淡淡提醒:「你別忘了周家三小姐的事。」
季璟琛狠狠一震,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周家三小姐下不了檯面,整個周家都跟著蒙羞,這件事會伴隨周家很長一段時間,乃至影響周家那些尚未出嫁的小姐們,至於周家三小姐本人,不死的話這輩子也毀了。
如鯁在喉,季璟琛終於是怕了:「他……他不會這麼狠。」
「只要觸犯到了他的底線,他只會做的比這更狠。」在南藥看來,施正霖這個人是『不要命』的,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他都會盡其所能,「一旦他有了想要維護的人,郡主就不會有機會近的了他們的身。」
子凜做事夠不夠狠,季璟琛與他相處多年,這個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他不僅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就連和太子意見相悖時都能直言不諱的把殿下給氣著,要是有一天自己觸犯到他的底線,他還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
「現在他是忍讓了你做的這些事,那是因為他顧忌著太子,還顧忌著漯河王府,念著和你相識多年。」南藥見差不多了,繼而補了一刀,「周家的事他也顧忌過他們的顏面,顧忌過以後在朝為官要經常接觸。」
但周家三小姐做的那些事他不能忍,就不會再顧忌那些;同理,有一天他季璟琛或者郡主做出的事觸犯了他的底線,他也不會顧忌那些。
季璟琛手心發汗,濕漉漉的猶如這會兒的心情,被南藥一盆水淋了個清醒。
「他跟著太子做事,也不是為了攀上你們皇家,所以你所說的好,在他眼裡根本不算什麼,他對郡主無意,你這做哥哥的,不該顛倒是非,講清楚了她才能及早放手,你這麼沒原則的寵著郡主,難道真的是為她好?」南藥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等釀成大錯就來不及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南藥的手像是千斤頂那麼的沉,壓的他快喘不過氣來,季璟琛身子一寒,想到他所說的大錯,有些後怕。
書房內安靜了很久,季璟琛像是霜打了茄子一般,沒了剛剛進來時的氣勢,懨懨道:「我去找子凜。」
南藥歎了聲,終於是明白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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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繡離開嚴華寺後去了西市,在十里鋪內找到了風掌櫃,才回來沒多久的風掌櫃見她這幅樣子,從屋子裡拿了身七娘的衣服給她,笑著揶揄:「表小姐這是剛從灌木叢裡越過來啊。」
蘇錦繡換好衣服出來,風掌櫃已經沏好茶在院子裡等她,見她從台階上一蹦一跳下來,眼神飄遠,很快又收了回來,笑著請她坐下。
「七娘的衣服,等我回去後換下派人送過來。」
風掌櫃打著扇子笑著搖頭:「不急,這身衣服很多年了,還是她姑娘的時候穿過的,如今能幫上表小姐也好。」
蘇錦繡不拖沓,喝了口茶後將關於越駱國的事說了一遍:「四哥讓你查的那些,與這些可有出入?」
提到正事,風掌櫃的臉色跟著凝重,沉聲道:「晏黎此人城府極深,幾次派人過去都跟丟了,只知他長留在定北王府內,至於這贏夫人的住處,我們還沒查到。」
「如果他有足夠的能力奪得王位,就不會來這裡求助,不用查贏夫人所在之處,先查查他是如何與越駱國內的內應聯繫的,尤其是那個公主。」
「表小姐懷疑晏瀅。」
「沒錯,我查過了,這個公主嫁的是越駱國附近的措族,此族地處偏南,資源豐富,與漠北各族關係也比較密切。」蘇錦繡最開始還想不到,直到看到施正霖另外寫的信時才意識到這其中的關聯,「他們雖然主張和平,但這措族內有塔坨族人最缺少的鐵礦,這幾年他們越打越凶,私下肯定有另外的交易。這位公主現在還摻和到了爭儲裡面,她幫的要是三王子,現在越駱國早太平了。」
一個有武器資源,一個在漠北和外祖父他們打的不可開交,晏黎與定北王有合作,肯定不是單方面的,晏黎要想定北王幫他,自己勢必要付出什麼,而外祖父鎮在關北門這麼多年,手握兵權,在朝中的地位也是舉足輕重,誰要敢反,勢必是要先撞上宋家這塊硬石頭。
宋家出事竟能給這麼多人帶來好處。
風掌櫃意識到了這些的嚴重性:「我這就派人去建昌府。」
蘇錦繡原來一直覺得外祖父和舅舅出事的原因很簡單,畢竟宋家在朝中沒有樹敵,這麼多年來一直鎮守關北門,和這些爭鬥扯不上什麼關係,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風叔,再查查定北王在外的一處府邸,城外西郊的榕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