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空出世的維克多先生在整個埃瑞安的花邊新聞版塊上興風作浪幾個月,存在感終於稍稍下降。這一年夏天,一位遊子的歸來轟動了瑞貝湖。
路德維希.斯普林霍爾,被稱為「獸人塗鴉者」的畫家。
得到消息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一時間人頭湧動,這一天的瑞貝湖因為這超乎預計的熱情不得不局部限行。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各界人士都為能得到邀請函興奮不已,許多協會的元老級成員都出現在了歡迎會上,包括協會會長昆蒂娜與年事已高的最初贊助人羅拉。
衛兵們維持著秩序,手持鮮花的群眾夾道歡迎,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來了!」有人激動地喊道。魔導汽車在路口停下,車門打開,畫家路德維希從中走出來,剛腳踏實地就險些被聲浪掀翻。
一些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疑惑于這位畫家怎麼不是獸人——若非這聲音被淹沒在了人潮之中,他們多半要被別人笑話。被稱為獸人塗鴉者的畫家並不是獸人,路德維希是個普通人類,實打實的瑞貝湖出身,甚至還是個富家子弟。這位離家多年的遊子在閃光燈與人們的歡呼聲中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微笑與招手。
昆蒂娜會長出來迎接了他,在協會成立之前他們就已經是朋友。當了多年會長的昆蒂娜早已對這場面習以為常,他牽著路德維希走向會場,像牽一隻被大燈閃懵的鳥。等終於走進會場當中,後者才暈乎乎地回過神來。
「回家的感覺如何?」昆蒂娜說。
「這陣勢真嚇人。」路德維希笑著吐了口氣。
「怎麼,別處沒人歡迎你嗎?」昆蒂娜開玩笑道,「你的名聲早在夜幕防線拆除前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埃瑞安,要是那些『獸人不知名畫家』的作品合集會給你付稿費,你的身家搞不好比你哥哥的還大。」
路德維希大笑起來,說:「說歡迎還是算了吧,昆蒂娜,我不到處逃跑已經很滿足啦!」
「那你更不應該為這陣勢驚訝。」昆蒂娜說,「你的名聲舉國皆知,你本身卻跟著義軍一起到處跑,來無影去無蹤,人人都想一窺大名鼎鼎的獸人塗鴉者的真容。」
「真高興他們現在才看到。」路德維希打趣道,「早些年要是被逮住,他們就只能看我被吊死後的樣子了。」
獸人塗鴉者不是獸人,他只是畫下了無數關於獸人革命的宣傳畫。那些色彩奪目、線條銳利畫作被印在獸人解放軍「自然之春」的宣傳單上,出現在自然之春活動後的現場,以一種幽默卻聲音響亮的方式,呐喊出獸人自由平等的訴求。
路德維希跟著遊擊隊東奔西走了很多年,在獸人解放軍持續挑戰帝國權威的那些年裡,他的畫作也隨之擴散到了帝國各處。它們被帝國的媒體報道,在媒體受限後又被私下傳播,那些簡潔幽默的諷刺畫難登大雅之堂,卻在人們的喜愛中傳播極廣。畫面是世界性的語言,哪怕傳播開來的圖像被刪減掉了標語,哪怕看到它們的獸人一字不識,他們也能聽到其中震耳欲聾的呼聲。
開始路德維希被稱作「獸人不知名畫家」,後來又有人將他稱為「獸人塗鴉者」,意在諷刺畫出那些粗俗小漫畫的人根本不配被稱作畫家。路德維希對這頭銜欣然接受,他既不介意與獸人為伍,也不介意承認自己的作品只是塗鴉。有什麼關係呢?精美的畫作與街頭塗鴉都只是載體,在路德維希參與的那場戰鬥中,他選擇後者來充當刀劍。
血淋淋的戰鬥打響的同時,戰地畫家路德維希以筆為劍,在沒有硝煙的那個戰場戰鬥,他的努力喚起了帝國對蓄奴制度的關注與思考,也打動了許多迷茫或麻木的獸人。路德維希的創作產生了空前的影響,在人類帝國與塔斯馬林對峙的環境下,在獸人覺醒抗爭的歷史大潮中,他的畫傳播了薪火,他本人成為了一柄火炬。
距離他上一次回到瑞貝湖,已經快要二十年了。
夜幕防線建立前,泰倫斯領導著獸人義軍離開瑞貝湖,走出塔斯馬林州,進入了廣闊而危險的帝國,路德維希在那時隨軍出發。獸人、帝國與塔斯馬林的三方合約初步簽訂,再到夜幕防線終於拆除後,獸人與帝國艱難磨合的過程中,路德維希依舊各方奔走,到今天才能凱旋而歸。
與離家之前的優渥生活相比,這近二十年風餐露宿、四處奔逃的生活簡直像另一個人生,但路德維希看起來並不瘦弱,恰恰相反,他看起來居然健壯了許多。曾經蒼白的皮膚被曬黑了,那雙手已經變得十分粗糙,過去這些年他用石頭、樹枝、和最簡易廉價的畫筆作畫。在家鄉長到二十多歲的小公子離開了溫室,經歷了風雨,像一棵頑強的樹,茁壯生長。
「那獸人呢?」昆蒂娜問,「獸人的地盤上你也沒被這樣歡迎過?」
「有歡迎,也有罵聲,我畢竟是個人類。」路德維希坦然地說,「好在到了最後,歡迎總比咒駡來得多。」
在帝國眼中,路德維希是獸人畫家,而在獸人當中,路德維希又首先是個人類。獸人領袖泰倫斯能看到他為獸人革命帶來的無形影響,在各種艱難狀況中都優先維護者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家,但在獸人當中,短視與滿心仇恨的成員也比比皆是。他們質疑泰倫斯帶上這麼個弱雞拖油瓶的決議,為路德維希的人類身份恨他,哪怕他自願踏入了爭取異族權益的戰場。
「那一定很不容易。」昆蒂娜同情地說。
「是啊。」路德維希感慨道,「但一切總會有所改變,這不就是我們為之努力的原因嗎?」
開頭總是相當糟糕,路德維希曾被獸人襲擊,也曾在暫住獸人部落時被丟石子、吐口水。許多獸人戰士開始都不認可他這個非戰鬥成員,直到他咬著牙與他們同甘共苦,直到他的堅持與畫作的確帶來了成效。路德維希曾冒險在帝國軍隊到來前五分鐘才撤離,只為了完成一幅巨大的宣傳畫。那位最後將他扛在肩上帶走的獸人,此役後改掉了過去對他哪裡都不順眼的態度,這個戰士承認,路德維希雖然不是戰士,卻的確是個勇士。
最開始,路德維希的離開懷著逃避的心思,到後來,他真正享受起了這一場旅途。路德維希走過了許許多多地方,見到了形形□□的人與獸人,他對獸人革命的態度終於從發自雲端的憐憫變成了切切實實的理解與同情。在畫室中揮斥方遒的天真迅速地褪去,路德維希認識到,獸人既非可憐的奴隸也不是傳說故事裡的神奇生物,他們就只是另一個種族的人而已。
於是他在這抗爭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路德維希畫許多畫,在戰場上留下痕跡,在敵人後方傳播,也在部落裡給孩子們畫畫,教願意學習的人作畫。路德維希帶去了鬥志與覺醒,也帶去歡樂與希望。離開時,他是斯普林霍爾家族落荒而逃的小兒子;歸來時,他是獸人塗鴉者路德維希。
而曾經名盛一時的斯普林霍爾家族,因為變通不足的老派經營方式,反而在東南商會的強勢入侵中日益衰落,從龐然大物變成了諸多商人中普通的一員。一度依賴家族又逃避家族的路德維希,再也不會被家族的羽翼與陰影籠罩了。
「走吧,大家都在等著我們呢。」昆蒂娜結束了閒聊,加快了步子,「這些年大家都平安無事,現在協會還多了許多新人,他們一定都很高興看到你回來。」
「我也很高興再見到大家。」路德維希停了停,說,「等晚會結束之後,我想去祭拜瓦爾克。」
昆蒂娜的步子停了停,她轉頭看向路德維希,笑著說:「等明天早上吧,我們一起去。」
瓦爾克協會的建立,獸人塗鴉者路德維希的出現,起點都是那位理想主義畫家瓦爾克的死。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的好友怒火沖天,放下了畫筆,決心為維護自由意志奮鬥;再最後因為種種原因沒與他同甘共苦的友人羞愧萬分,自我放逐,跟著獸人義軍離開了安全的故土。故事的開頭都不美妙,但正如路德維希所說,一切總歸能在努力下變好,這就是無數人為之奮鬥的原因。
怨憤與愧疚終將逝去,那些哭泣後站起來的人們,對人生問心無愧,乃至心懷感激。
第二天,昆蒂娜與路德維希祭拜了瓦爾克。這一天並非什麼節日,但瓦爾克的墓碑邊也放著幾支新鮮的花朵。稍晚些時候,他們去參觀了夜幕防線紀念公園。當初讓瓦爾克喪命的那些畫,還有不少被燒毀後修復和重新繪製的野性呼喚系列畫作,也被陳列在紀念公園當中。
那些二十年前的作品與近年來紀念夜幕防線拆除的新作品擺放在一起,冷不丁讓路德維希想到了瓦爾克的墓。在先人的墓穴旁邊,新生的花草鬱鬱蔥蔥。
路德維希能衣錦還鄉,足以說明獸人與帝國的磨合已經日漸進入了平緩階段。深淵將至的壓力加快了磨合速度,縱然還是有許多獸人與人類之間背著難以和解的仇恨,雙方至少能暫時容忍對方,在即將到來的大戰前暫時攜手合作。
獸人解放軍引以為傲的遊擊隊保留下來,這支機動性很高的隊伍依然單獨成軍,能在山地、森林等地方發揮不小作用。而以塔斯馬林的軍隊做橋樑,獸人中一些職業者也被挑選出來,編入了新的聯軍之中。
像瑪麗昂這樣返祖後能依靠血脈作戰的獸人畢竟是少數,大部分帶著少量非人特徵的成員都混血混得亂七八糟,不考慮社會文化認同之類的因素,其實和埃瑞安的普通人差不多。他們依靠長期的訓練作戰,傑出者也進階成了職業者,這些獸人在戰略上的作用,比起「獸人」的屬性,顯然是身為「職業者」的部分更重要。
比方說,獸人薩滿的治癒能力與牧師相近,鼓舞與巫毒能力則可以讓他們暫且充當法師的角色。獸人弓箭手的攻擊距離比獸人戰士遠,在大型戰役之中,顯然應當與其他弓箭手站在一起才能發揮最大的效力。
塔斯馬林州的軍隊已經做出了混合軍隊的範例,當初留在塔斯馬林的獸人基本融入了普通軍隊當中,除了「不要給你的羊人士兵發肉餡餅當口糧」之類的小問題外,並沒有多少問題。有著山獅獸人血脈的雅各是一支遊俠大隊的隊長,人們不叫他山獅雅各,叫他遊俠雅各。
整理過的混合聯軍會帶來更高的效率——只要配合默契,別互相扯後腿。拆隊再重編的過程頗為艱難,種族的問題能讓每一個長官頭大。
解決對策是:高強度的訓練,還有一大堆軍事演習。
身體累到一回去就趴下,想打架鬥毆也打不起來;腦子累到一片空白,絕對沒空整天想著愛恨情仇。上頭提供最營養均衡的食物,準備最健康合理的安排與便捷的生活設施,聯軍士兵們如同被放在同一只大鍋裡燉,天天忙如滾輪上的倉鼠。人人都練就了一閉眼就入睡的本事,忙著補覺,「室友是曾經的敵人」這種細節,暫時也無從在意了。
至於軍事演習,嗯,這回可是正兒八經的軍事演習,不是對誰遊行示威。
塔斯馬林、帝國與獸人聯合舉辦、聲勢相當浩大的軍事演習有很多場,塔砂放一群偽.小惡魔出來作亂的場次更多。這些配合的敵人在各大屯兵處與人類聚集地附近出現,鍛煉了聯軍的配合戰鬥能力,歷練了城市管理層的疏散逃生能力,還測試了廣大群眾對深淵知識的瞭解,磨練了人們面對深淵魔物時的膽魄,實乃一舉多得,堪稱最物美價廉、愛崗敬業的陪練人員。
這些紅皮的「深淵先頭部隊」的出現,與高強度訓練配合,有效地緩和了種族的矛盾。倘若彼此因為同一套訓練累趴在地過,在面對敵人時掩護過對方的後背過,在危險中一起摸爬滾打、奮勇戰鬥過,患難與共過的戰友很難繼續對彼此恨之入骨。不少人驚訝地發現看不順眼的人也有可靠可敬之處,尖銳的排擠多多少少變成了良性競爭,並肩作戰最能促進友誼,向來如此。
「所以說,深淵從來就是主物質位面的和平大使嘛。」維克多笑嘻嘻地說,不好說是在嘲諷地上生物還是自己黑自己,「在減少人間內部戰爭這事兒上,天使的感化都比不上魔災的爆發好用。」
這些戰鬥與演習當然不止推動了種族問題的緩和,整個埃瑞安的戰鬥力,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未來的戰爭。
新生的獅鷲已經長成,這種半魔法、半自然的成長期非常短暫,一歲大的獅鷲已經可以背著人作戰。那些癡心的獅鷲粉絲陸續得到了獅鷲的認可,成為了獅鷲騎手,人數足以湊成一支小規模軍隊。帝國人心中象徵著古老黃金時代的獅鷲兵團,終於重現於世間。
龍騎兵與獅鷲騎手的訓練有著許多可以互相參考的地方,雙方作為埃瑞安空軍的中堅力量,與大型的飛艇和小型的機械鳥∕無人機一起,承包了整片天空。人們已經習慣了不為頭頂上飛過去的黑影大驚小怪,小孩子們還會玩「猜猜飛過去的黑影是什麼」遊戲。
不過會激動到追逐空中黑影的人已經很少了,一方面,野生的獅鷲是猛禽,野外遇到務必注意安全,不要挑釁;另一方面,不像塔砂製造出來的魔法偽龍,獅鷲可是活生生的生物,它們可是需要正常吃喝拉撒的……想像一下天降鳥糞落頭上的感覺,再把那個「鳥」的體型縮放到獅子那麼大看看。
獅鷲兵團的固定工資中會自動扣除一筆費用,用於賠償被獅鷲撒歡毀掉或者吃掉的公物和私產、清理獅鷲某些影響市容行為的遺留物。英勇無畏的獅鷲騎手們,痛並快樂著,今天也要為自己的帥氣自豪。
同為空軍的龍騎兵與獅鷲騎手們關係不錯,不過因為坐騎關係不佳,兩者不能同時上場。巨龍的龍威足以讓獅鷲驚慌失措,而要是遇到了偽龍,獅鷲又像遇到了競爭對手,想把大小相似的另一種飛行員從天空中撓下去。比起空軍需要打個前後差的配合來,陸軍的配合就要密切多了。
遊俠與山林裡土生土長獸人遊擊隊擅長野戰,德魯伊不僅能放大他們的優勢,有時還能讓他們的優勢場地擴大。各類戰士與弓箭手的陣型組合看上去有點像地球的冷兵器時代,但因為職業者擁有的非凡力量,實際效果會比真正的冷兵器時代強效得多。前排職業者身後,牧師與白袍法師能提供戰場支援。另一些近戰職業者保護著後排的施法者們,一些從古代法師塔中受益匪淺的黑袍法師,有望在今後成為強效炮臺。
職業者之外,有著數量更大的普通人,他們也不是戰場的炮灰。魔導武器武裝著他們,讓血肉之軀一樣掌握強大的力量。
在帝國的新魔力核心建成之後,魔導武器終於能夠普及到軍隊的基層。工廠晝夜不停地生產著武器,工匠與技師的合作成功復原出了非戰鬥用魔像,這些能精密運作的鋼鐵工人任勞任怨,能不食不飲,成功將大量人力從重複勞動中解放出來,效率豈止翻了一倍。
地下城的建築也幫上了大忙,那些特殊建築只要有場地就可以擴建——目前的埃瑞安沒人會阻止塔砂擴建地下,想造多大、多少間房間都沒有問題。廚房繼續不科學地將魔力轉化為食物,源源不斷地增加著軍需儲備;藥園中的各種沒藥長勢良好,梅薇斯、德魯伊與女巫們在藥房中準備著大量戰時需要的藥劑;不科學的鍛造室和工坊開足馬力,各種新式武器與原型機的研發都在這裡進行;訓練場有著會自己補充的訓練道具,如今已經惠及整個埃瑞安的軍隊。
塔砂的地下城,像連鎖店一樣開滿了埃瑞安大部分練兵場之下。
地下與地上,兩邊都在為備戰全力運轉。
史萊姆製造的魔石與魔力核心提供的魔力流好似血管中的血液,讓龐大的埃瑞安活動起來。發展的速度快如騰飛,恐怕也只有這樣充斥著魔法的奇幻世界可以做到。有時塔砂看著魔力在各種魔導器中運轉,恍然間看到了一個另類的電氣時代。
黑袍法師與德魯伊關於「農藥與環保」之類的爭論這些年來一直斷斷續續地進行,沒再大吵一架,但從來不停。爭論之外還有合作,如今兩者基本達到了平衡,可降解的材料、容易分解的農藥與德魯伊的生物配置嫁接相互合作,埃瑞安如今的畝產量已經相當驚人。
農業方面的研究者一直致力於用最少的地、最高的效率、最少的人手養活最多的人口,在整個埃瑞安合作起來之後,充足的資源和宏觀調控帶來了巨大的成果。匠矮人工匠和帝國魔導技師的幫助之下,農業居然突飛猛進地有了半機械化的雛形。
「怎麼了?」維克多說,「有什麼東西不對嗎?」
維克多先生正隨執政官女士出席一次農業演示活動,說這話時他挽著塔砂的胳膊,明明能在鏈接裡交談,非要湊到她旁邊咬耳朵,激得一大片記者猛按快門。前-大惡魔見多識廣,方才演示過的最新魔導科技也只讓他感興趣地挑了挑眉毛,顯然覺得塔砂不同尋常的表情跟有意思。
塔砂動了動嘴巴,實在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自己在埃瑞安看到飛機撒農藥與疑似拖拉機的魔導機械時候,是怎樣一個複雜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