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傍晚,塔砂敲響了旅社二樓盡頭的那扇門。
這間旅社與一棵粗壯的梧桐樹相依相偎,二樓的結構並不規則,走廊盡頭有一間常年背光的小房間,裡面住著店老闆的弟弟。老闆天天為弟弟的終身大事萬分操心,塔砂只稍一打聽,便得到了一大堆詳細的介紹。
「他這個點一定在房間裡!」店老闆信誓旦旦地保證,「嗨,他哪個點都在房間,哪個點都有空!本想著讓他來給您當導遊呢,阿比蓋爾這丫頭一大清早就把您領出去了……」
他抱怨了弟弟多麼不愛出門,抱怨完想起推銷的目的,又掩飾性地說他才華橫溢,「您知道,寫書的人多少都有點怪癖。」他哈哈乾笑道,自己都不太相信地吹噓了一通。刨去那些相親角常見臺詞,店主口中的弟弟埃德溫是個不修邊幅、行為古怪的怪人,而他的女兒口中,叔叔則是個特立獨行的大作家。
怎麼聽嫌疑都很大。
越從這對父女口中套話,埃德溫就越像隱居法師的剪影。他閉門不出,在書卷之間徘徊,神神叨叨地寫著他人無法理解的內容。法師在這個施法者與異種一道被打壓的世界中裝瘋賣傻,以小說的藉口講述失落的過去。不修邊幅與諸多愚行是他的保護色,旁人的無知讓法師安全也讓法師惆悵,於是他將他的世界書寫於紙上,當成虛假的話本,告訴依然對施法者懷有興趣的人。
在看到埃德溫本人時,上述猜想似乎變得更加可信了。
塔砂敲了很長時間的門,幾下擊打,停頓數秒,再幾下擊打。她的敲門聲禮貌卻讓人煩躁,間隔不定,每次擊打的次數不定,力度也不定,這種不規則感讓人完全沒法將之當成背景音無視。她耐心地敲了五分鐘門,五分鐘後木門被一把打開,門內站著個怒氣衝衝的中年人。
埃德溫比店主小上五歲,但他憔悴得好似比哥哥還老,且與同胞兄長一點都不像。這個人棕色的半長頭髮被草草紮在腦後,髮絲油光鋥亮,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他的鬍子短而雜亂,看得出來毫無修剪,只是出於方便被剃短了。在雜亂鬍鬚的掩蓋下,依然能看出那張臉十分削瘦,雙頰凹陷,顴骨高聳。他鼻樑上夾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厚度仿佛玻璃瓶底,圓鏡片放大了雙眼下明顯的眼袋和黑眼圈。
店主若是一頭大大咧咧的棕熊,弟弟就是一匹常年挨餓的郊狼。這位外形十分哥特風格的埃德溫先生用缺乏睡眠的暴躁眼睛瞪著門外任何一個敢於打攪他的人,等發現來著是個不認識的女人,那個表情卡在了他臉上,他下意識握緊了門把。
「真是抱歉,我打擾你睡眠了嗎?」塔砂面帶歉意地笑道,「店主先生說我可以在這個時間來找你。」
埃德溫皺起了眉頭,眉毛之間深深的紋路很快蔓延了一大片——看起來他是個經常皺眉的人。他陰鬱地看著塔砂,什麼話都不說。
「看看這沒禮貌的臭屁樣子。」維克多在塔砂腦中哼了一聲,「倒是很有法師風範啊。」
塔砂可不會被這點挫折嚇退,她維持著溫和的笑容,仿佛沒看到對方不善的面孔。
「我從阿比蓋爾那裡聽說到了你的創作,它們尚未完工,但光聽梗概已經足夠吸引人。」她讓自己的笑容帶上幾分好奇與熱切,「我從小就對騎士冒險的故事充滿了興趣,可惜這種小說在現在並不流行,佳作更是難尋。請問我是否能有幸拜讀你的傑作呢?」
埃德溫眉毛之間的溝壑鬆動了一點,只是那張臉依然平板得像張撲克牌。他沒說好或不好,只推了推眼鏡,說:「不是騎士冒險。」
「的確,要把講述多種多樣種族和豐富多彩職業的故事用『騎士小說』一言以蔽之,真是太過草率了,我不認為那是個恰當的概括方法。」塔砂點頭道,「或許『劍與魔法』、『奇幻冒險』故事的說法更加恰當,那樣的世界,因為魔法的存在而精彩。」
埃德溫終於正眼看了塔砂一眼——此前他的視線一直沒對上塔砂的眼睛,反而聚集在大概肩膀的位置,不知出於對塔砂行動的警戒還是傲慢——臉上的表情稍有變動,但饒是塔砂,也很難說出那代表著什麼。
「魔法,是的,了不起的魔法。」他低語道,又像回答塔砂,又像自言自語。埃德溫下垂的視線與遮蔽了大半面孔的鬍鬚和陰影吞沒了他的情緒,讓他像房間裡跳動的燭光一樣難以捉摸。
「希望他不是預言系的法師。」維克多厭煩地嘟噥,「跟預言系的法師交談,就如同跟撒羅相擁而眠。」
「沒想到你還做過這種事。」塔砂說。
「什麼?」維克多茫然地愣了一下,很快發出被噁心到的聲音,「我才沒有!那只是個比方!」
「我還以為惡魔以引誘神聖生物墮落為傲呢。」
「引誘墮落也有很多種方式啊!你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我又不是魅魔!我有品味,跟撒羅?!嘔,我、我賣藝不賣身!」維克多的聲音裡都能聽出雞皮疙瘩來,他氣得口不擇言,塔砂在心中笑得險些繃不住臉。
「我又沒說你們做了什麼。」塔砂無辜的說,「我指蓋棉被純聊天,是你自己補充到下三路去的。」
「&@¥@!」維克多說。
明面上和埃德溫的交談基本是乏味的獨角戲,私底下聽維克多說相聲完全不耽誤事。地下城之書為這「令人作嘔的誣衊」跳腳了一陣,扯回了當下的正事。他嘀咕道:「沒法確認這傢伙是法師,但他身上這股味兒跟我見過的類型很像……但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人。」
曾經的大惡魔開始苦思冥想他所見過的施法者類型,塔砂覺得有些意外,因為她也覺得埃德溫和她見過的某些人氣場神似。
塔砂確定她沒在埃瑞安見過這樣的人,剩下的可能只在地球上。那個世界哪來的法師?是哪本電影中的陰鬱魔法師,或是什麼書中的典型角色嗎?
在回憶的時候,交談並沒有停下。塔砂向埃德溫拋出諸多巧妙的試探,普通人耳中只是一個熱情讀者的發言,施法者或異種則能聽出她的橄欖枝。埃德溫木板似的面孔顯得越來越柔和,終於,他點了點頭。
「等一會兒。」他說。
陰鬱的中年人消失在了門口,不久他再度出現,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本子。塔砂打開了書,手寫的文字工工整整。
第一頁寫道:「今天是一個朔望之夜[注1],一個勇敢、滄桑、英俊、了不起的高大、紅頭髮[注2]的偉**師坐在紅爪酒館[注3]的正數第七個位置[注4]的座位上,沒有正對著的大門[注5],用他銳利的眼睛看著門口,小酌著一杯苦艾之花[注6],聆聽著周圍的交談,等待著著即將來到的那個給他送了信的神秘的讓人疑惑的不知道是敵是友、是人類還是其他種族的人。」
這是第一個句子。
第一頁全部是這種風格,第二、第三頁也是。
若要一口氣念完這本手記上的一個句子,最好的遊吟詩人都可能氣絕身亡。開篇便用囉囉嗦嗦的幾十個段落詳細描寫了酒館喧鬧的環境,從酒館老闆新鑲嵌的一顆金牙,到酒保手中擦拭著的玻璃杯上一個陳年小劃痕,事無巨細,面面俱到,要是真有耐心看完全部還不會繞昏,姑且也能稱得上「很有畫面感」吧——哦別忘了,讀完正文並非讀完一個場景的全部,每一頁下方還有比正文內容更長的注解,以至於一頁只有三分之一是劇情內容。
這是一本,能讓所有在作者面前打開書本、沐浴在作者期待目光下的讀者,陷入死一樣沉默的小說。
如果它可以稱之為小說的話。
連維克多也陷入了暫時的沉默,塔砂在一個呼吸之間讓自己滿腦子的「…………」停下來,告訴自己這本來就不是一本小說,它只是施法者的藉口而已,誰說法師必須要有優秀的文筆?她像閱讀新手報告一樣一目十行,從中提取出有效信息,與維克多兩相驗證。
這不能說是一本注水小說,儘管它十分冗長。事實上,「乾貨」非常多,從密密麻麻的注解中就可以看出來。他詳細地描寫了數百年前的酒館佈局,那個時候的紀年方式,法師和雇傭兵的傳統,與維克多知道的那個數百年前沒有出入。然而繼續讀下去,維克多卻搖起了頭。
「不對,太滑稽了。」維克多說,「主角自稱為深淵背叛者?那一般是跟法師不對付的人對他們的譏笑,或是一些黑袍法師的自嘲和對別人的恫嚇。文中的法師是個紅袍,紅袍更喜歡『奧秘探索者』的起源說法,才不會這麼自我介紹。」
書中的種種考據相當可靠,卻在這種細微而重要的地方,出現了荒誕不經的錯誤。
塔砂抬起頭來,對上埃德溫灼灼的目光。他盯著塔砂,在塔砂抬頭時迅速移開了目光,又推了推眼鏡,重新看著她的肩膀。
「這很讓人印象深刻。」塔砂說,「以一本巨著而言,這樣一本筆記本恐怕只能記錄一個開頭吧?」
「還有四十七本。」埃德溫迅速地點了點頭,「我在寫第四十八本,主角打敗了邪惡的巫妖,捲入一場宮廷鬥爭中,認識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眉頭又皺了起來,看起來對自己說出這些相當懊惱。埃德溫沉默一會兒,飛快地說:「我去拿第二本。」
塔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在埃德溫進門後飛快地翻閱過整本筆記本,雙眼一掃而過,書頁中的有效信息就收錄進腦中。筆記本中的冒險故事文筆很差,劇情進展緩慢,所有人的行動都有種生硬的戲劇感,仿佛塗抹著厚重妝容登臺演出的歌劇演員,作為一本歷史說明書差強人意,作為小說就慘不忍睹,大概只能騙騙毫無見識的小孩——但塔砂本來就不是個真誠的讀者。她找到描述施法的部分,果不其然,主角的戰鬥也和其他部分一樣描寫得極其詳細,從施法原料、施法手勢到具體咒語,每個部分都纖悉必具。
「是真的。」維克多愕然道,「這已經是法師壓箱底的本事,誰會把這個寫在明面上?那些法師嚴格地看管著他們的傳承,學院中的法術書絕不外借,師徒傳承口耳相傳,他居然就這麼拿出來給你看了?這傢伙不會真想用這玩意投稿吧?稍微有點魔法常識都能看出這是真貨,不,只要有魔法天賦的人自己嘗試一遍,法術真的能釋放出來啊!」
不好的預感變得更加清晰。
塔砂用幾十秒掃完了一整本筆記,她在埃德溫進屋的第一分鐘推開門,走了進去。
旅店走廊上開著燈,燈光柔和明亮,能與地球上的小旅館媲美。但房間中卻非常昏暗,沒點著燈,只點著蠟燭,塔砂要遁入陰影中輕而易舉。她可以夜視的眼睛環顧著埃德溫的房間,這房間的氛圍與旅社和都城格格不入。
塔砂自己也住在旅店當中,這家旅館的房間也充滿了都城的魔導科技氣息,用水照明等等相當方便。這個房間卻不同,它太……太古典了,太符合剛穿越的塔砂對奇幻世界的假想。
牆壁上訂著各式各樣的相框與圖卷,它們層層疊疊地覆蓋了所有牆紙。地上堆放著各種本子和卷軸,通道因為堆積的雜物顯得非常窄小,沿途陳舊的架子上放著各種瓶瓶罐罐和乾枯的植物。塔砂與一個盛著綠色液體的骷髏玻璃瓶對視了一眼,一轉頭又看見一隻長著蜂鳥翅膀的蝴蝶。坩堝懸掛在壁爐上方,再往上掛著埃瑞安的地圖。
維克多笑了出來。
太滑稽了,在塔砂這種外行人眼中,這活脫脫是個「魔法師的房間」,但在維克多這樣與真正的法師打過無數交道的存在眼裡,這一幕簡直荒唐到好笑。
毫無用處的植物被風乾,模仿出草藥的造型;小鳥和昆蟲被拆解拼湊出類似魔法生物標本的玩意,邊上畫著假想解剖圖,一本正經地寫著這種魔法生物作為施法原料的使用方法。所謂埃瑞安地圖的圖紙上畫著一大片數百年前的埃瑞安也沒存在過的大陸,上面居然還畫著行走路線圖,「橫穿娜迦的出生地?就憑一個不到傳奇等級的紅袍法師、一個游吟詩人、一個花瓶公主和一個腦子進水的騎士,還有他們的愛與勇氣?」維克多譏笑道,「啊,愛與勇氣大概能給他們的臨終時光增加一點樂趣。」
塔砂歎了口氣,假想應驗了。
這根本不是個法師,而是個——拿地球上存在的人群比方——是個考據派阿宅,文藝撲街寫手,熱愛歷史的大齡中二病。塔砂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類似的人了,她有個親戚家的小孩,是個和人說話手會發抖的社交障礙,內向怕生笨嘴笨舌,以至於看起來陰沉不好相處——埃德溫盯著塔砂的肩膀哪裡是出於傲慢或警戒,他根本是跟人說話時不敢看人家眼睛啊!
這樣想來,維克多肯定也見過類似的人。有藝術家靈魂收集癖的惡魔,絕對見識過一兩個不擅長社交的怪咖。
在書架中翻來找去的埃德溫終於找到了第二冊小說,他轉過身來,被走進房間的塔砂嚇了一跳。他的嘴唇動了動,不知要怎麼說,便將對方突然進屋的問題置之腦後,只把筆記本放進了塔砂手中。
「第二冊。」他說,推了推眼鏡,眼巴巴看著塔砂。
這次塔砂不再用正常速度掩飾,直接飛快地翻了一遍。和第一本一樣,裡面出現的咒語和真實種族設定全都相當嚴謹。
「你書寫的世界觀非常成熟完善。」塔砂說,「能憑空假想出這麼多完善的咒語和種族,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埃德溫倉促地笑了一下,仿佛對這評價有點窘迫。他吞吞吐吐地說:「也不全是原創……」
「難道有什麼參考嗎?」塔砂問,故作為難地說,「如果參考了別的小說卻不標注出來,那恐怕對參考的作者來說不太公平。」
「不是的!」埃德溫脫口而出,「我這是以史為鑒,有資料可以取材……參考,參考一些資料,大圖書館裡有很多。」
「包括法術嗎?」塔砂追問道,「我以為大圖書館中不會收錄法術書呢。」
豈止不會收錄,法術書早已銷聲匿跡,在成為□□集中銷毀很多年後,人們無視它,將它遺忘了。
埃德溫閉上了嘴巴。
如今他真正地警戒了起來,仿佛知道自己不善言辭,他選擇一言不發。埃德溫又變回了開頭那個不合作的陰鬱怪人,不過塔砂想瞭解的東西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這不可能是個施法者,頂多是個模仿者。
隱士法師的猜想被推翻,一個狂熱歷史愛好者的形象取而代之。店老闆說埃德溫從小喜歡泡圖書館,後來終於走火入魔,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可能他才是對的,阿比蓋爾口中那個神秘聰慧的叔叔,只是小姑娘想像美化的成果。更大的可能性是埃德溫只誤打誤撞得到了一本法術書,為此心醉神迷。他多半沒有半點魔法天賦,又缺乏魔法原料,即便用了最最正確的手勢與咒語,也完成不了任何一個法術。
難道旅店的守護陣是他誤打誤撞製造出來的嗎?
不對,要是埃德溫能成功佈置魔法陣還能定期維護,他就不可能只是個把法術書當成取材來源的蹩腳作家。
施法者另有其人。
問題是,要怎麼將這個人找出來。
「殺了他,毀掉法術書。」維克多輕鬆地說,「被持續維護的守護陣和其中接觸過法術書的人,絕對有一些聯繫。」
「別鬧。」塔砂說,「我可不是來結仇的。」
「那把守護陣破壞掉,這次沒開玩笑。」維克多說,「維護陣法的人絕對能在第一時間感覺到,讓他們來找你,沒有什麼辦法比這方便。」
這其實也不算多好的主意,因為這個守護法陣……
塔砂忽然停了下來。
在遠方,久久沒有動靜的妖精燈盞再一次有了反應。吸附在車廂上的細小孢子在空氣中上下飛舞,當密閉的火車車廂被打開,它們迅速地飛了進去。
攜帶著塔砂的視線。
第一個被激活的孢子傳來了黑乎乎的畫面,在昏暗無光的車廂內,巨大的帆布包裹著所有貨物。許多雙軍靴踏入了開啟的大門,當士兵們揭開那些帆布,帆布下的貨物終於露出了真容。
第一隻孢子攝像頭報廢,第二隻換上,緊緊貼上那個巨大的東西。它比兩個士兵疊起來還要高大,而這甚至是它還沒站直的時候。它的肩膀非常寬,兩隻胳膊無比粗壯,以至於整體寬度和高度看上去差不多。金屬在月光下泛著森冷的光,戴著軍帽的影子投在車廂上。影子的手臂抬起,成群的士兵走到了貨物身後一陣擺弄,接著,車廂裡有光芒亮起。
從貨物方方正正的頭顱上,射出兩道紅色的光。
塔砂記得這個,最起碼記得類似的東西。在鐵灰色的夢中,在那個不斷敲打著鐵砧的矮人工匠身邊,無數鋼鐵魔像靜靜站立。
那個鋼鐵魔像在車廂中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火車車廂中還有數不清的帆布。
機器人大軍嗎,塔砂歎著氣想,恐怕之前建功無數的催眠曲,在戰場上再難起到作用了。
已經沒有仔細尋找的時間。
埃德溫驚異地看著那個走向窗戶的女客人,為她在自己房間裡自作主張的舉動不滿,又不知要怎麼勸阻。他掙扎好半天,鼓起勇氣開口道:「你在做什麼?」
他問話時客人已經收回了手,要做什麼都已經做完了。埃德溫看見兩隻塗著血紅色染色膏的指甲往中間一合,哢嚓,乾脆利落地掐碎了什麼東西。
昏暗的光線中,埃德溫根本看不清對方掐碎了什麼,但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脊背竄上一股微妙的惡寒感。是因為那動作太過鋒芒畢露嗎?他不知道,可是……好吧,沒有可是了。女人拍掉手中的灰,露出一個和方才看上去不太一樣的笑容,說:「看到隻蟲子而已。」說完,她簡短地道別,放下書本離開。
埃德溫窗外那部分陣法節點,只是今晚任務的開始。
守護符文足夠隱秘,它在防禦性上便沒有多少建樹。大部分節點只要一掐就能掐斷,即使較為堅硬難弄的一些,使用小刀或鮮血也能夠破壞。梧桐樹上有七個,旅店外的地面和石頭上有七個,承重柱上七個,天花板上七個……七七四十九個節點在前惡魔眼中暴露無遺,塔砂只花了小半個夜晚,便將之解決了大半。
第四十個節點在地下室。
地下室沒有上鎖,但這裡沒有裝燈,灰塵和蜘蛛網覆蓋了每一個角落。這一個符文被壓在許多箱子下面,從氣窗中投下的月光照在這堆大箱子上,當塔砂前去移動它們,她的影子落在了身後的牆壁上。
高挑的黑影注視著塔砂,當塔砂彎下腰,那影子依然站立不動。
陰影在暗中蠕動。
影子沒有厚度,沒有質量,它蠕動時悄無聲息,落到人身上也毫無感覺。牆壁上的女性身影慢慢伸出了手,指甲比塔砂本人更長。它們環成一個圓環,圈住了塔砂纖細的脖頸。
一股怪力扼住了塔砂的脖子,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雙腳淩空。空氣無法流入肺中,指印很快出現在皮膚上,摸上咽喉的手卻什麼都碰不到。這是一幕活生生的恐怖片,眼看有人要被自己的影子扼死在佈滿灰塵的地下室。
下一刻,塔砂張開了翅膀。
強勁有力的龍翼驀然打開,將外套與影子一併撕扯得粉碎——牆上的倒影開始也有著細微的變形,仿佛想長出翅膀來似的,但寬廣的龍翼迅速地將它撐爆了。影子巫術開始沒有發現塔砂背後的翅膀,那它的模擬與附身註定不完全,當塔砂的完全形態展開,失敗的贗品便從身上脫落。
塔砂收起翅膀,她的腳下光禿禿一片。牆上的女人影子不再與她相連,她們兩相對視,塔砂向對方點了點頭。
「很高興見到你。」她勾了勾嘴角,呼吸一絲不亂,「這位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