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依舊是離開時的大廳,火把在此前的恐懼前風暴中全數消失,地精與地上的一切雜物全都不見蹤影。包裹著地下城核心的魔池液滴迅速歸位,這片昏沉沉、空蕩蕩的地方,再一次亮起幽幽光芒。
回來了。
塔砂在這黯淡的光輝中,看見一個即將潰散的影子。
落在唇上的親吻若即若離,作為載體的地下城之書完全消耗殆盡,大惡魔的靈魂難以在主物質位面生存。維克多即將被埃瑞安驅逐,但深淵已經不是他的故土。在那裡的身軀已經死亡,原因不明的放逐割斷了維克多與深淵的聯繫,在被驅趕之後,他又能去哪裡?
流浪的惡魔沒有容身之所,等待這片靈魂的只有分崩離析。
……就只是這個原因嗎?!
塔砂驀地睜大了眼睛,一縷希望帶著一絲惱火升騰起來,讓她一把推開了維克多。她的手大半穿過了陰影,小部分好歹成功碰到了什麼東西,維克多依然有一些部分可以碰觸,有著半吊子的形體。陰影形態的大惡魔看上去——別問為什麼,塔砂就是看得出來,要是你能從一本書上讀出故交的表情,陰影也不是什麼大挑戰——看上去茫然不解還有點受傷,在他搞明白發生了什麼之前,塔砂一把抓住他,推進了魔池。
這真心不容易,維克多目前的狀態像一塊果凍,像一團軟泥,像一朵烏雲,用的力氣小吧推不動,用的力氣大了又可能捏碎。塔砂的手好幾次從他「體內」滑出來(如同穿過流沙),到後來用上了地下城之力,用上龍翼之軀和新造出的幽靈之手,連拖帶拽,連推帶搡,費了老大力氣才把維克多完全按進池子裡。
魔池中有什麼?
從地下城核心說起吧,塔砂有【地下城之主】的能力,能在地下城中移動任何物品,這種能力源自地下城核心,而不是地下城的城牆通道。打個比方說,地下城核心是光源,地下城是周圍的鏡子,城池的存在只是擴張了核心的能力範圍。離開地下城後,地下城核心能影響的範圍變得相當小,但只要捨得投入魔力,它依然能操縱附近的東西。
這就是為什麼魔力液滴幾乎沒有減少,塔砂在被卷出縫隙時當機立斷,讓被卷走的液滴全部環繞在地下城核心附近,這團剛剛去過縫隙和星界半日遊的池水沒流失多少,被保護得很好。不過建功的那部分是地下城核心而非魔力液滴本身,核心是那只抓取的大手,魔池之水只是被抓住的東西。
在飛快地「抓緊」所有魔力液滴的時候,塔砂可來不及耐心地分門別類。魔池附近的一切小玩意,包括液滴與碎石能等,全被籠罩在了地下城核心的保護立場當中。
在如今的魔池之內,不僅有魔力濃縮的池水。
那裡有碎石,塵土,還有此前將怒魔帶來又被怒魔遺忘的「鑰匙」,一枚漆黑的鱗片。
與地下城之書封面極其相似、蘊含著深淵力量的黑鱗。
維克多的靈魂墜入魔池之中,寶石藍的池水迅速浸透了那團陰影。他在入水的那一刻意識到了鱗片的存在,立即恍然大悟。逸散的靈魂向池中黑鱗漂去,第一縷黑煙滲入其中的時候,某個開關仿佛被打開了。
巴掌大的黑鱗變成了一個微型的黑洞,魔池之水與黑煙繚繞的維克多被一口氣抽了進去。一整團黑霧眨眼間一絲不剩,鱗片還在咕嘟咕嘟吞食著池水,乃至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真看不出這樣的小東西有這麼大胃口,魔池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塔砂伸手去掰背後的龍翼,這兩片翅膀已經在空間亂流中變得破破爛爛,根本飛不起來,但好歹曾經停留過深淵的眷顧。她撕扯下已經折斷的左翼,往翻騰的魔池中丟去,覺得自己像個往鍋裡扔青蛙腳蹼的女巫。當塔砂試圖對右邊的翅膀如法炮製,她的胳膊折斷了。
本來就是做出來應急的手臂,不耐用也在情理之中。塔砂用手背擦過臉頰,意識到自己正在流血,血液從眼睛、鼻子乃至臉上各種小創口中湧出。皮膚有種刺癢感,風吹過一陣粘膩,知覺好像已經麻木,無數細小的傷口完全沒有癒合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大,像佈滿裂紋又裝滿水的瓷器。
即便有禁咒保護,這具在空間亂流中摸爬滾打許久的龍翼之軀也已經到了極限。
既然如此,索性廢物利用一下好了。
塔砂跳進了魔池,像鑄劍師縱身投爐。龍翼之軀中的靈魂回歸本體,那具軀殼在魔池中迅速地分解。沒有地下城之書,但有維克多本體遺蛻上的鱗片;沒有怒魔分身,但有曾經得到過深淵眷顧的地下城造物。距離最優選項很遠,不過至少差強人意,堪堪超過了最低限度。
塔砂感到如釋重負,劫後餘生,不知這感受來自自己,還是此刻無比貼近的另一人。接著她感到後怕,還有半心半意的惱火——要不是她及時想起鱗片這回事,維克多這是準備去死了嗎?嘴上說著不想死,結果把一線生機所在完全忘了,怎麼會有這麼蠢的大惡魔?!
鏈接中傳來一點弱弱的委屈,如果維克多此時能開口,大概又要碎碎念一通「惡魔靈魂受創會減智商的啊」、「我忙著搞禁咒來著」、「你都不謝謝人家」之類的話。
維克多此時依舊無法開口,他幾乎沒有凝聚起具體語言乃至意識的能力。惡魔的意識依舊模模糊糊,像個剛從全身麻醉中醒來的病人。他失去了軀體又消耗了太多力量,別說繼續跟塔砂打嘴仗,能維持意識已經相當艱難。維克多還勉強保持著清醒,執著得只陪主人看電視的小狗,困到腦袋一點一點,就是不肯回去睡。
「睡吧。」塔砂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幾乎立刻,那意識中斷了。
在這短暫的、不分彼此的融合修補之中,塔砂能感覺到維克多的靈魂之火慢慢黯淡,但不是以讓人不安的那種形式。他們如此貼近,於是塔砂清楚他已經轉危為安。維克多受了非常嚴重的傷,他需要休息,需要很多時間很多條件才能漸漸恢復,但他會活下去。
她所認識的這一部分,會繼續存在。
淒美的告別還是省了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從得知深淵的入侵到現在,只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距離怒魔真身出現,分針只走過了二分之一圈。被分割開來的地下城其他部分沒受到影響,這樁事只有少許參與者知情。撒羅的聖子正站在通道口,聽到了剛才的巨大響動,猶豫著是否要過來查看。幽靈向他傳話,告訴他回家休息吧。
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在短暫但絕不輕易的抗爭後,終於暫時告一段落。
到了現在,塔砂才有空檢查自己的得失。
怒魔賽門的分身用來填補了地下城之書,算是造成的損失與收益相抵消;受過深淵眷顧的大惡魔真身全都被空間亂流吞沒,連個渣都沒剩下來,相當可惜。不過要是沒有空間亂流這回事,塔砂不見得能全身而退,畢竟發瘋的真身至少能將她拖住,逃不出縫隙樂子就大了。地下城之書損耗在禁咒中,得到的鱗片用來充當臨時載體,勉強收支平衡。
最大的收穫,在於地下城的重組升級。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51∕100
屬性:
自然-你獲得了自然之心的認可,自然意志注視著你
龍-你獲得了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可,遠方的龍向你投來一瞥
深淵-你曾獲得深淵意志的眷顧,即使祂的注視已經遠去,你的靈魂中也永遠留下了曾為深淵眷屬的印記
深淵的眷顧已經消失了,塔砂曾以為那是個臨時增益效果,如今看來,這個效果還是留下了一點殘留物。塔砂像是在深淵掛上了名,儘管平時不會得到多少優待,但下一次與深淵打交道時,她能更輕鬆地運用深淵之力。這屬性留存在她的靈魂當中,比曾經的「深淵親和」更進一步。
深淵、自然、龍,三重屬性同時存在於地下城核心之中,出乎意料地,居然沒產生什麼衝突。
十幾年來重組的進度條一直是問號,哪怕塔砂使用了偷渡過來的地下城核心碎片,進度條也沒有任何反應。如今那片混沌終於顯示出了具體數字,在深淵眷顧與直面星界之後,一下子推進到了百分之五十一。進度剛好過半,此前光禿禿的進度條出現了新的內容。塔砂能感覺到,自己有再一次升級的機會。
縫隙已經完全泯滅,通道又一次沉寂,距離深淵入侵還有幾年時間。還沒得到消息的埃瑞安帝國風平浪靜,夜幕防線附近一派安寧。有許多計劃要更改,有許多事情要加快,在那之前,塔砂至少有中止一晚上的時間。
做好準備之後,塔砂關閉了地下城核心的大部分功能,開始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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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埃瑞安以來的第四個夢,夢中霧氣繚繞,看不清背景,只能看見中間的主角。
塔砂看到一個步伐匆匆的行人。
這個人穿著一套古典樣式的禮服,那種服飾只出現在如今埃瑞安的歷史書上,但現在的審美觀也能感受到這身打扮的優雅與美感。他蹬著一雙皮靴,戴著頂規整的圓頂帽,看上去更適合坐馬車而非在地上疾行——可他就在這麼幹,而且從周圍景物後移的速度來看,這紳士打扮的高大男子堪稱健步如飛。
塔砂隱約感到熟悉,但她又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張面孔。穿禮服的男人有一張端正的臉,卻不知怎麼的有點不對勁。
棕色頭髮,紅潤皮膚,濃眉大眼,稱不上英俊卻頗為耐看,大概是普通人裡中等偏上的那一類吧。他有著最大眾的臉型,非常普通的五官,誰來看都覺得很有親切感,仿佛跟自己認識的某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相似。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好相處的人——大部分人可能都會這麼看,過去的塔砂也會這樣想,然而現在,該說是閱歷增加了嗎,還是說是直覺增加了?塔砂從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非常細微的不協調感。
如果給埃瑞安的成年男性做一個面孔錄入,去掉最醜陋的那些,取出平均值的話,多半就是這樣的臉。但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平均」到這個地步。若將每個人比作一顆蘋果,每顆蘋果都有一點小瑕疵,比如一點歪斜,一個蟲眼,光照產生的不均勻顏色……但他不一樣,他沒有一點皺紋、疤痕、痣或斑點,左右臉完美對稱,像個畫出來的蘋果概念或完美的模型。
普通的臉也好,溫和的神情也好,都因為這種不對勁而令人發毛。這個人「正常」得讓人害怕,看著他仿佛看到了衣冠楚楚的反社會分子,仿佛看到了披著人皮的什麼東西。
他忽然停了下來,抬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與塔砂對視。
塔砂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誰了。
他在星界捂住她的眼睛,他在鏈接當中教導她分解靈魂,正是這個身高這個身形。這是維克多,這麼長時間以來,她還是第一次以旁人視角看到了有身體的維克多。
或者說,穿著人身的維克多。
「你們真客氣。」維克多對她笑了起來,「這麼忙的當口,還一起來送我。」
維克多並不是在與她對視,而是在看她這個方向的其他東西。夢中的視野轉了個方向,她看到了維克多所看的位置。一個嗡嗡作響的傳送門打開,從中跳出兩個人來。一個壯漢肌肉虯紮,裸露著上半身,文身蜿蜒縱橫,覆蓋了半張面孔。另一個則是穿著白袍、拿著法杖的中年女人,她穿戴著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如果這是個RPG遊戲,這身看上去等級就很高。
那個女人面容嚴肅,質問道:「深淵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深淵什麼時候不打主意?惡魔總是全年無休,辛苦的職業,眾所周知。」維克多攤了攤手,裝模作樣地行了個脫帽禮,「是什麼謠言能勞動白色閃電索菲亞的大駕?我知道自己是一名不受歡迎的客人,現在正準備回家呢,也不勞諸位趕我。」
「不要兜圈子。」被稱為索菲亞的白袍法師說,「地上的惡魔領主和高階惡魔都在陸續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咦,莫非我趕上了什麼惡魔返鄉潮不成?」維克多驚訝地說,帽子放在胸前,一副守法公民的乖巧模樣,「你知道的,我跟其他領主的關係一直稱不上好,想知道他們最近有什麼日程,問我?那你可問錯人了。」
「夠了!」紋身大漢喝到,他的聲音甕聲甕氣,「回答察察!或者死!」
「你看,這就是請野蠻人當幫手的壞處之一。」維克多歎了口氣,「要讓他們理解交談的禮節太過困難,連理解行動目標都相當困難。你告訴我,察察,在這兒殺了我會發生什麼事?提示:我會在深淵蘇醒,你等於送我一張回程票……哎呀,我剛剛是不是直接把答案告訴你了?」
「不要跟這傢伙多嘴,先抓住他再拷問!」
另一個人從傳送門中跳了出來,咬牙切齒地瞪著維克多。這個瘦小的牧師身上戴著撒羅的標誌,維克多一看他便笑了出來。
「這不是小威利嗎?上次見你你才那麼點高呢,轉眼都長這麼大啦!」披著人皮的惡魔用一種浮誇的熱情招呼道,「我對你父親的事情很遺憾——我也沒料到他如此容易墮落,要是知道勸服他的難度這麼低,開始我也不會選擇他了。」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惡魔!」牧師怒吼道,抬高的聲音都出現了破音。他幾乎要衝上去,白袍法師打了個手勢,野蠻人揪住了他的領子。
「別再拖延時間了。」索菲亞冷漠地說,「這附近的空間已經被隔絕,謊言之蛇維克多,在你吐露真言之前,別想離開。」
在另外三個方向,又有三道傳送門驟然開啟。
他們精確地擋住了所有退路,四個法師霎時間編織起一道光網,看上去準備已久。最年長的白袍索菲亞後退一步,成為了這個光罩的支柱。一名全副武裝的戰士走了出來,一個赤手空拳的光頭僧人走了出來,再加上原來在這裡的文身大漢,三個人守著三個方向,圍住了站在中間的維克多。
「禁魔區嗎。」維克多自言自語道。
他的身體外表正在改變。
靠近他皮膚的地方產生了細微的扭曲,仿佛水面上的油被撥開,露出下面深水的本色。法術製造的幻象在禁魔區中支離破碎,人畜無害的外皮脫落,展現出皮下的惡魔。
普通人的白皮膚轉瞬即逝,那個瞬間乍一看好似反色,維克多真正的膚色是深色的,和瑪麗昂不同,和怒魔也不同,偏向古銅色,帶著一種金屬或鱗片的質感。他的頭頂長出彎曲的尖角,他黃色的眼眸擴散到整個眼珠,而那張普通而親切的面孔蠟一般融化,露出另一張截然不同的臉。
他非常英俊,同時也非常嚇人,那是一種淩厲如刀的美貌——儘管用來形容一個高大強健的男性似乎不太恰當,但這便是塔砂腦中冒出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形容詞了。怎麼說好,就像人類看見斬落山嶽的神兵,看見劃破天際的巨龍……這惡魔顯而易見地是個非人類,那張邪氣又威嚴的臉令人賞心悅目,亦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非常合適,不如說比起之前那張普通人的面孔,這一張更適合「維克多」。
他本來就既非人類,也非善茬。
「投降吧。」一名戰士這樣說,緊盯著面前的惡魔領主,「這裡暫時隔絕了深淵,你的任何法術都會失效。簽下契約,告訴我們深淵的陰謀……」
「你們就給我個溫柔的死法?」維克多好奇地問。
「你根本沒有選擇!」牧師威利厭惡地說,「撒羅的神殿有足夠位置為你這樣的深淵渣滓準備。」
「如果你合作,我們可以省去動手這一步。」那個僧人說。
「深淵在下,我不能說啊。」維克多苦惱地說。
「那就只好讓你說了。」戰士沉聲道,向前邁出一步。
「白塔的禁魔陣,北海高原的傳奇野蠻人,凱澤拉僧院的傳奇武僧,還有傳奇戰士,在禁魔區中算是不錯的組合吧。」維克多搖了搖頭,「不過,就這麼點人,就來圍堵一名惡魔領主嗎?我實話,我的自尊心有點受傷。」
沒人和他說話,牧師口中喃喃自語,神術的光輝正落在三名傳奇職業者身上。
「我個人認為,能用動嘴皮子解決的事情最好別動手,那是野蠻人之舉——抱歉察察,不是針對你。」維克多對著擺出戰鬥姿勢的野蠻人安撫地揮了揮手,把帽子放到了地上,「所以我基本不太在主物質位面打架,這似乎給在場的諸位造成了一點小小的誤解。比方說,其實我本來就不太擅長魔法。」
維克多站直身體,抬頭對著面前的敵人露齒一笑,笑出一口鋸齒狀的牙齒。
「我其實是肉搏派。」他誠懇地說,「刻板印象害死人,是不是?」
牧師飛了出去。
牧師飛了出去,胸口爆裂成肉泥,身軀眨眼間四分五裂。在大惡魔衝入傳奇職業者當中,一擊打碎其中最弱的那個武僧的頭顱時,所有人還來不及露出驚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