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斯馬林州,坐落於埃瑞安帝國東南部,佔據帝國五分之一的面積。這個普通的州在地下城與帝國的對峙中幾乎升級為一個小國,無論是綜合實力還是其中的人口(或「非人口」),都已經超過了帝國的五分之一。
塔斯馬林州東南部是廣袤的安加索地區,安加索山脈與安加索森林交疊,東南臨海。安加索地區北面是著名的瑞貝湖城,它既是塔斯馬林州的都會,也是該地區經濟、文化的樞紐,在漫長的建設之後,許多地方已經能與埃瑞安帝國的都城媲美。而作為地下城的龍興之地,人煙稀少的安加索地區也比幾十年前繁榮了許多,不少親近自然的異族都在此落腳。
因此,當異變在這片區域中出現,許多人都發現了這點。
有人在林中聽到了怪聲,聽上去好似巨大的蝙蝠拍打著翅膀,金屬的碰撞聲在振翅聲中時不時響起。當這些好奇又膽大的人循聲而去,他們看到一群奇怪的黑影轉瞬間鑽進了森林,留下令人不快的怪笑,好似一群鬣狗低吠。
這種事出現了好幾次,足以讓它從某幾個人的錯覺變成附近城鎮中流傳的謠言。目擊者們都是普通人,沒有一個可以給出切實的證據。閑得無聊的職業者開始介入其中,他們全都無功而返。「森林怪聲」的傳聞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在這事的熱度快要過去,冒險者快要宣稱這又是一件編造的傳聞的時候,又有新的事件發生了。
一位打扮得神神秘秘的小姐在鎮中最熱鬧的酒館中、在最熱鬧的時間段內突然痙攣起來,大哭大叫,跳上桌子抓著頭髮,開始哀嚎:「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開始猛烈地翻白眼,一頭向後栽倒。
眼疾手快的好心人避免了她把自己摔成腦震盪,在場的酒客們面面相覷,繼而躍躍欲試,一個個都想圍上去與這位似乎發現了什麼的小姐談談,要不是酒館老闆孔有武力,人潮中心的可憐人很可能被擠得一蹶不振,再起不能。
換做數百年前,這等怪事一定會讓老道的冒險者們提高警惕,謹慎處事;換做幾十年前,那位公然發瘋的小姐多半會很快被軍人們帶走,但如今,塔斯馬林州什麼怪人都有,執政官娜塔莎女士治下又一片和平,不擔心溫飽的人們心底閑得長草,一個個都對新鮮事趨之若鶩。
「我看到了不幸的靈魂!」那個靈媒在萬眾期待下悠悠醒轉,一聲啜泣,用百轉千回的詠歎調說道:「啊,多麼可怕!混亂與邪惡的靈魂纏繞著被詛咒之地!邪惡即將來臨!」
這位小姐欲說還休地講述了自己靈媒世家的身份,半遮半掩地露了露紗巾下某個鑲滿了寶石、看上去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是似乎很厲害的手鐲。但若要進一步問她邪惡是什麼,詛咒之地到底在哪兒,她只會淚水漣漣地搖頭,一個字都不肯再說。
這位靈媒小姐不久便縮回了她的房間當中,隔天人去樓空。儘管如此,還是有人從她那裡得到了進一步的消息。
行動起來的是冒險者們。
在這局部緊張全面和平的環境當中,衣食無憂的普通人還只是熱衷於看熱鬧,而那些剛剛進階為職業者的傢伙,則完全是精力旺盛過頭的青少年。不少人沒有優秀到能被官方雇傭,過了能拼一把進修的年紀,又沒被生活所逼到成為罪犯,更沒有劃地為王、作威作福的環境(你以為被官方雇傭的高級職業者們去哪裡了呢),便只能註冊一個業餘「冒險者」的身份過把癮。
冒險者體系從帝國傳到了塔斯馬林,地方小便於管理,這兒的冒險者要更加規矩與和平,比起高端洋氣的雇傭兵,不如說是什麼都幹的萬金油角色。他們的日常委託長期在「幫我逮到那個偷我錢包的小偷然後揍他一頓」和「我的阿咪跑到樹上下不來了拜託請幫忙救他下來」之間徘徊。想也知道,這群為了森林怪聲乘興而來、快要敗興而歸的無聊冒險者們,聽說這位靈媒小姐的時候,該有多麼激動。
在靈媒小姐住在旅館裡的最後一個夜晚,無數戰士與盜賊爬了她的牆。等靈媒小姐收拾完包袱離開,沿途又有無數隊冒險者攔路打聽,人數如此之多,以至於無論靈媒如何「隱藏行跡」,她都像頂著一窩蜜蜂一樣鶴立雞群,引人注目。於是知道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多,這個公開的秘密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流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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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媒說那裡有被詛咒的靈魂!」喜歡在下班時喝杯小酒的工人壓低聲音跟他的同事說。
「真的?」
「可不是嘛,最近冒險者都在打聽這個,據說靈魂從地底湧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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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加索森林出現了地下廢墟,那裡有一大群被詛咒的靈魂,眼睛這——麼大!舌頭這——麼長!嚇!」從工廠下班的人在餐桌上對著妻女說,「當然是真的!你沒發現冒險者們都往那裡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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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險者們要在安加索那邊和詛咒的靈魂大決戰!」小女孩張牙舞爪地比劃道,「空曠無人的森林裡面藏了幾百年前留下來的遺跡!有很可怕很可怕的東西,看見過它們的人都死了!」
「哇啊!」(驚恐地抽氣聲若干)
「可是如果見過它們的人都死了,這消息又是哪裡傳出來的呢?」有孩子提出了質疑。
「真笨,不是還有獸人、矮人什麼的嗎?人死了,還有不是人的哇!」思維敏捷的小女孩立刻自圓其說,「我覺得是德魯伊,德魯伊就住在森林裡,我知道,他們可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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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魯伊發現了邪惡地下城的遺跡,據說大量冒險者已經在安加索森林中開戰了,這事連那邊的孩子們都在傳。」泡酒吧的人對臨時酒友說。
「邪惡地下城,認真的?」半張臉被文身覆蓋、戴著骷髏項鍊的酒友說,「我們的頂頭上司就有座『邪惡地下城』,目前還有好多人住在裡頭呐。」
「地下城大概也有邪惡和善良之分吧。」發起話題的年輕人聳了聳肩,「都是些被誇張了的傳言,沒多少人相信,我只是在找你聊天嘛。照我說,與其說邪惡地下城,不如說什麼邪惡女巫的遺跡聽上去更接地氣一點,現在知道地下城的人又沒多少。」
「提摩西小寶貝兒,你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跟一個邪惡女巫喝酒嗎?」酒友挑起眉頭,指了指自己,「我以為很明顯了。」
「呃,抱歉,我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者音樂家,之類的。」提摩西有些尷尬地說,「我還是能請你喝一杯的吧?我對邪惡沒有任何偏見,我的老闆就是個黑袍……這是不是讓情況更壞了?」
「是重金屬!不是跑調!這是新的藝術形式!」在他倆的背景之中,一名骷髏文身、長髮、衣服上寫著「神魔已死」的新派遊吟詩人正被老闆往外拖去。
……
消息在一周之內傳遍了安加索地區,繼而幾周之內風靡塔斯馬林州。一位署名「深淵研究者」的撰稿人,在《瑞貝湖週刊》上發表了這樣的文章。
《異象橫生,是否意味著深淵捲土重來?》
這文章的標題就足夠抓人眼球。
天界與深淵已經被驅逐了數百年,如今埃瑞安活著的生靈當中,沒有一個真正接觸過神靈與惡魔。但在各種長年累月的宣傳之下,深淵餘威不減。
天界要比深淵矜持許多,神明打架基本都不親自下場,就算動手也需要足夠理由。神明操縱的宗教戰爭總是以各種高尚的名義為理由,參戰者大部分出於自願,心甘情願將神視作指路明燈,這方面的賣相上比大部分惡魔好了不知道多少。即使也將主物質位面的生物視作資源、財富和炮灰,天界的形象依然光輝向上,在擔任故事反派這件事上,遠遠不如深淵恰當。
能看穿外表直視本質的人畢竟占少數,世上大部分都是俗人,免不了以貌取人。難道宣傳故事中的英雄要在最後面對一個金光閃閃、聖潔高尚、長著好多對無暇翅膀的天界生物揮刀嗎?這些被塑造出來的天使,就算是一大堆的量產貨色,也自帶美顏特效,打倒他們就像打碎一個精美的藝術品,哪怕告訴別人「這玩意有可怕的害人詛咒」,俗人們還是難免要感到惋惜。
砍翻一個發光的美貌天使與砍翻一個臭烘烘的醜陋怪物,哪邊比較吸引人?一條聲如天籟的羽蛇對你嘶鳴,或者一隻地獄三頭犬對你怒吼,哪邊比較嚇人?
因此,埃瑞安帝國的宣傳口徑上將深淵而非天界當做假想敵,再正常不過了。
歷史書與傳說故事中的深淵造物都被塑造得非常強大可怕,這樣才能用來恫嚇對深淵好奇的傻瓜,體現先民驅逐深淵的偉大,強調屠殺「深淵遺族」的正當性。許多傳聞都被官方默許著誇張化了,這一方面讓人類帝國的上述目的達成得很成功,另一方面,也等於免費為深淵做了宣傳。對深淵的警惕與恐懼至今深埋在所有人心中,它幾乎是一個不可戰勝的假想敵。
沒關係,任由事態如此發展的人們想,既然深淵已經被徹底驅逐,將敵人說得可怕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它又不會再回來了。
把《深淵是否歸來?》這篇文章放在頭版的《瑞貝湖週刊》,這一天賣得非常好,很快脫銷。
文章歸納總結了安加索森林近期發生的異常,從最廣泛的黑影與怪聲,到靈媒看見邪惡靈魂,再說到一些小而不祥的細節。一些地區在不正確的季節飄雪,一隻枯井與一面廢棄牆壁滲出了血跡,這些異象被歸納總結出來,與曾經的記載對比。
「這並非零零散散的異象,其中有如此多的部分,與過去記載中『深淵接觸的地區可能表現出的特點』完美符合。深淵已經離去太久,我們是否真的可以跟高枕無憂?曾經移山倒海、力戰惡魔的英雄已經逝去,倘若深淵再度歸來,我們是否還有與之一搏的能力?」
這篇文章激起了許多不安。
傳言第一次被放到了檯面上,笑話與談資被專家研究剖析之後,給出了相當可怕的結果。說笑變成緊張的竊竊私語,頭腦發熱的冒險者不再一窩蜂湧向安加索森林,過熱的環境被澆了一桶水,暫時變得冰冷下來。
不過,還不到全民恐慌的地步。
塔斯馬林州有許多份報紙,官方對此基本呈現放養狀態,即使是刊登了這篇文章、在塔斯馬林州知名度數一數二的《瑞貝湖週刊》,也不能稱作是政府喉舌。它有著一定的公信力,但也僅此而已,其中的文章並不見得就是真理。
開始有人希望官方給出確切的回答,官方給出的回答是「正在調查中」。
官方不說話,民間的聲音就變得相當熱鬧。《瑞貝湖週刊》迅速脫銷的第二天,所有報紙都緊跟熱點,對這事進行了討論。有的轉載了文章片段,開始爆料更多的「埃瑞安森林怪談」;另一些則保留中立態度,謹慎地表示深淵研究者的說法證據不足。過了不到一周時間,塔斯馬林州最著名的塔斯馬林之聲廣播台,也正式開始了對此的討論。
「寂靜的森林中,突然響起恐怖的怪音。目擊者聽見刀劍交錯,望見陰影亂飛,為何走進時卻從未看到怪聲製造者的身影?靈媒在酒館中突然昏厥,在『他們來了』的不祥詞句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飛起鵝毛大雪,傳說中的怪物是否在天邊若隱若現?廢棄的枯井中滲出了鮮血,它預示著未知的邪惡,還是史書中捲土重來的怪物?這一切的背後,是魔法的扭曲還是深淵的暗示,敬請關注《走近埃瑞安》——森林怪聲之迷!」
「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大家的老朋友莉莉安,又到了晚上八點,歡迎大家收聽這一期的《走進埃瑞安》!」主持人甜美的聲音在廣播中響起,「關於安加索森林的可怕傳聞沸沸揚揚,街頭巷尾到處都是。你已經受夠各種故弄玄虛的解釋了嗎?你已經不想在被各式各樣不知真假的謠言困擾了嗎?別擔心!《走進埃瑞安》劇組今天便來到了安加索森林附近,我們將身臨其境,為大家還原最真實的真相!」
「首先,我們採訪了本次事件中的第一目擊者,鹿角鎮的農夫約翰先生。在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約翰先生半夜起床解手,正準備回房休息,卻在經過安加索森林外圍時聽到了奇怪的聲音。約翰先生您好,請問這是什麼樣的聲音呢?」
「像很多把鐵鍬互相敲,像很多隻鳥嘩啦啦飛,夾在一起老嚇人了!」
「是的,深夜裡響起了恐怖的怪聲,沒人知道那是什麼!出於偉大的勇氣,約翰先生勇敢地走進了森林。他本以為是龍騎兵路過附近,但事實上,那不是成群的龍騎兵,而是前所未見的黑影!約翰先生什麼都沒有發現,只能回到家中入睡。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鳥語花香,他本以為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噩夢,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第二天我就覺得事情不對。」農夫粗啞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滲人,「我家的豬,不下崽了!」
這一期的《走進埃瑞安》節目大受歡迎,許許多多的人駐足傾聽。他們花費了四十分鐘時間聽劇組如何發現豬棚中的怪影,並在最後意識到那是一隻熊的故事。劇組在最後的請來德魯伊帶走了這隻熊,那個德魯伊順便還給農夫約翰家的豬做了身體檢查,得出結論,他家的豬感冒了。
「怪聲與黑影是一隻狂暴的熊,可是歷來不靠近人群的熊又為何狂暴?靈媒的話要如何解釋?事情遠非這樣簡單!」莉莉安在節目的最後一分鐘說,「《走進埃瑞安》劇組將在下一期節目中繼續揭曉森林怪聲的謎題,敬請期待!」
因為很受歡迎,這一系列節目做了整整十八期。
劇組在隨後的時間裡驗證了狂暴的棕熊之所以狂暴,是因為沒吃飽的緣故;滲血枯井與滲血高牆的主人接受到了罰單,塔斯馬林之聲廣播台鄭重表示,對井胡亂試用染色劑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不願透露姓名的回聲女巫表示對反季節降雪負責,據執法者透露,她將為此受到多達XXXX元的罰款,瑞貝湖執法部在此告誡所有女巫、法師、德魯伊,任何改變天氣的大型、大範圍法術請先向塔斯馬林州的施法者管理協會提交備案,學徒請在導師監護下進行施法……
節目的最後一期,警察逮捕了自稱靈媒的某小姐。某小姐在被抓獲後承認,她假扮靈媒後通過販賣「秘密預言」,靠著隨手指出的地點,從數批冒險者手中得到了金額眾多的消息費。
「這副行頭能騙誰呢?」節目組的施法者顧問美杜莎小姐說,「那鐲子是鍍金的,寶石是玻璃的,想裝成占卜師還不夠格。那頭紗是想裝誰呀?算你聰明,要是你敢說自己是女巫,咱非要讓你裸奔繞瑞貝湖一圈再跟所有女巫哭著道歉哩。」
「我這也是為帶動鹿角鎮的旅遊業出了一份力嘛……」某小姐弱弱地說。
鑒於這位小姐大大抹黑了施法者群體,塔斯馬林州的施法者協會保留進一步起訴她的權力。
節目在緊張的氣氛中開始,在歡快的氣氛中結束。十八期完畢之後,輿論主流也從贊同那位深淵研究者到了嘲弄和反對他的立場上。
開始有人旗幟鮮明地逐條反駁「深淵研究者」的理論,他們指出,將酒鬼鬥毆歸納為「善良生靈開始焦躁不安」、將棕熊餓肚子導致襲擊農莊豬欄這種事說成「中立生物變得好鬥狂暴」、將冒險者大量湧入導致的混亂與犯罪率上升總結成「混亂邪惡生物湧入該地區」不僅可笑,而且是不負責任的誤導行為。一時間「深淵研究者」的理論淪為笑柄,《瑞貝湖週刊》也公開發表了申明,表示,本週刊刊登的文章不代表週刊立場。
安加索地區的森林怪聲事件沒有因此平息,熱度反而在一來二去中上升,不僅在塔斯馬林州內部如火如荼,而且傳到了埃瑞安的其他地方。埃瑞安帝國一直密切注意著塔斯馬林州的動向,儘管關係漸漸緩和,有能看地下城的笑話的機會,帝國還是不會錯過。
在這樣的熱潮當中,討論變得更加激烈與廣泛。
《深淵是什麼?——真正的深淵研究學者告訴你深淵的奧秘》
《魔災是否真的如此可怕?——講述被政治宣傳扭曲的重大戰役》
《還原真正的抗魔英雄,那些誇張的宣傳下真正的英雄本人》
《深淵不可怕,教你應對法——已知魔物圖鑒大全(作者:真真正正的深淵研究者法師,白堊學院的傳承者,可敬的韋伯斯特法師。另:精裝版本明年春天即將發售,預售前十能得到作者的「碰我書者不得好死」祝福簽名)》
《如果我在五百年前——著名法師埃德溫口述,新興作家火之王潤色重修的幻想小說,可能是今年最好的故事》
《天界與深淵的故事,你不知道的愛恨糾葛(副標題:我祖爺爺的爺爺與聖女和魅魔女王兩三事)》
……可能有點廣泛過頭。
緊張的氣氛漸漸變得歡脫起來,就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下,官方的聲明姍姍來遲。
已驗證,於安加索森林發現深淵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