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處的長車已早早備好,他親自點了熏香放進紫銅小香爐裡,添半包糖漬梅進白玉匣子,想了想,再把公主一千五百年前還沒看完的冊子放在座墊上。
上回這樣替公主準備出門事宜,已是兩萬多年前了。
一切準備妥當,齊南跳下長車,卻見清晏站在青石上眺望鍾山屏障,隔了片刻,他低聲道:“這屏障今日該撤了罷?”
齊南笑道:“這是帝君的意思,公主留在鍾山一日,便須得架起屏障,不叫外客打攪她的清修。倘若她以後留在毓華殿,屏障自然要撤。”
清晏淡道:“他自己在長生殿關了那麽多年,如今想把阿乙也關在鍾山,簡直荒唐。”
他抬手一揮,屏障迅速從中裂開,化為萬千光點,下一刻紛紛揚揚如雪花般的信便撲簌簌落了下來,一眨眼淹沒了大半個長車。他雙目飛快一掃,奇道:“怎的還有一封兩萬多年前的信沒接?”
他正欲將那封信抓起,齊南比他快了一步,搶先將信收入袖中:“想必是公主昔日同窗的問候信,我竟沒注意,有勞小龍君。”
清晏無奈蹙眉:“齊南……有什麽事要這樣瞞著我?”
齊南勉強一笑,只聽公主的聲音自台階上傳來:“咦?怎麽滿地都是信?”
她沿著台階一級級走下來,瑩白的裙擺上金線繡的閉目之龍分外華麗,火紅的狐皮披帛掛在胳膊上,發間金環熠熠生輝,木底鞋踩在台階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齊南歎道:“公主,你這個衣裳……”
玄乙摸摸軟綿綿的披帛:“我衣裳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可……公主應當打扮得有點戰將的模樣才行。”
比如頭髮全盤上去,穿好軟靴,袖子別那麽寬大,衣擺別那麽長,如果可以,再把牆上的劍掛腰上裝裝樣子,那就更好了。
“這就是我的戰將裝。”她毫不動容,反手抱住清晏的胳膊,仰頭笑道:“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清晏輕笑:“什麽時候不這麽粘我才是真長大了,走罷。”
齊南目送長車離開山門,隱入雲海,這才慢慢從袖中取出方才那封信,神界清氣環繞,白紙千萬年不腐,嶄新如初,果然其上印著華胥氏的雲紋圖騰。
奇怪的是,信封上一個字也沒寫,也沒有封口,他抽出裡面的信紙,竟然也是一片空白,連個墨點也沒有。
無字天書?這是何意?
齊南百思不得其解,隻得把信重新收好,搖著頭轉身慢慢上台階。
*
自下界魔族肆虐後,萬神群殿內的毓華殿便取代文華殿,成為了最大的一座宮殿。歌舞升平的悠閑時期已過,侍衛們面上都多了一絲凝重之色,萬神山附近往來的諸神更是行色匆匆,氣氛壓抑。
白澤帝君為了保存神力,不再以大神通將萬神群殿聚攏在一起,群殿分散萬神山雲海山頭各處,毓華殿如今便在萬神山主峰最高處坐落。
芷兮沿著漫長的台階一級級朝上攀爬,眼看離毓華殿越來越近,她的心神越發不寧起來。
這些年她一直在尋找少夷的蹤跡,直到一個多月前,才打聽到因著少夷是青陽氏,早早便被毓華殿帝君們送進戊辰部負責鎮壓看守離恨海。
如今神界戰將編為六十部,盡歸毓華殿統管,她隸屬辛酉部,負責追剿零散魔族,和戊辰部毫無交集,再這樣下去,她怕是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還記得當年與他一起下界,他遠遠眺望離恨海時說過的話,他說要做戰將,終有一日要讓離恨海恢復原狀。現在他正認真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行,那……可不可以讓她也偷偷跟在後面?不會打擾他,也不會糾纏他,她隻想天天可以見到他,僅此而已。
所以,她在五日前朝毓華殿遞交了申請調動到戊辰部的手函,今天便可知道結果。
芷兮心裡又害怕,又期待,少夷如今變成什麽模樣?應當已成為非常厲害的戰將了罷?不知那會是何等英姿。
她一面想,一面覺得脖子有點發熱,這些年她身邊也有不少神君追隨,可她心裡自年少時已經有一個身影,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即便知道這種癡戀很荒謬,不會有結果,她也沒有辦法。
方欲步入毓華殿,忽聽前方一個熟悉的綿軟聲音喚她:“芷兮師姐?”
芷兮急忙抬頭,愕然望著殿門內款款走來的小神女——好生眼熟,像是很早以前把明性殿攪得一團亂的某位小魔頭長大了一小圈,臉龐依舊剔透飽滿,身姿依舊纖細如柳,然而曾經猶帶青澀的眉宇間已是風情微現,稚嫩之氣大減。
“……玄乙?”她驚呼,急忙迎上前,“你……怎麽後來再也不去聽課了?你還好嗎?給你寫信也不回!你……”
話沒說完,這美貌的小神女已親熱地抱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師姐你又不打扮自己了,不過還是好看。”
芷兮被她失蹤已久的甜言蜜語炸的面上發熱,忽又見清晏從後面跟上,她急忙行禮問好:“小龍君有禮了。”
如果她沒記錯,他們兄妹倆都還未滿四萬歲罷?怎的突然跑來毓華殿?
清晏在神女面前一向有禮而冷淡,隻微微頷首示意,隨即抬手摸了摸玄乙頭髮,低聲道:“那你便在這裡住著罷,若覺得煩了便回鍾山,不必顧慮什麽,你未滿四萬歲,本就不必理會他們。”
玄乙慢慢點頭,勾住他的袖子輕道:“別忘了叫齊南給我把衣裳都送來,還有我製蔻丹膏的花兒,還有我的鞋,還有……”
清晏聽得頭大:“打住,齊南自然知道要送什麽,我走了。”
他向來不拖泥帶水,說走便走,玄乙立在殿前遠眺長車沒入雲海,又站了許久,方才回身朝芷兮微笑:“師姐,咱們一起進去罷?我還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呢。”
芷兮含笑打量她,以前她身量矮,隻到自己耳朵,如今站在一處已是一般高,她挽住她,一面道:“你怎麽會來這裡?”
玄乙慢悠悠道:“似乎是望舒神女重傷,叫我提前來擔任望舒一職。”
可她剛剛在白甲院明明見著望舒神女好好的,不像是重傷的模樣,可見傳聞不能信。
發了無數封信給她的青元大帝軟磨硬泡非叫她留下來學什麽拳腳之道,最後乾脆搬出了大道理:「如今下界魔族肆虐,並非往日,公主年滿四萬歲終究還是要成為戰將,既然如此,何不留在毓華殿修習拳腳之道?本座知道公主是白澤帝君的弟子,但帝君只怕抽不出空指導公主,小龍君尚跟隨玄冥帝君修行,鍾山帝君在下界剿殺魔族,亦不能指導公主。而毓華殿內無數犀利戰將,七千年足夠令公主有自保之力。」
所以,其實還是被齊南說中了,毓華殿強行把她從鍾山拉出來,就是惱她不學拳腳,非逼著她學,畢竟神界如今正竭力培養戰將,每一個未滿四萬歲的神族都在被強迫做比以前艱苦百倍的修行,容不得她的逍遙。
何況她還是燭陰氏。
一個不會打架的燭陰氏未免太浪費她的天賦,她不可惜,自有神界無數帝君大帝替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