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夷突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還在明性殿時,與小泥鰍隨口說的話。
因著情意這種東西太虛幻,譬如此刻,他樂意與她一同待在這塊噩夢般的黑暗裡,倘若過上幾百年,他突然又不願意了呢?
他將她散亂的長發以五指梳通,鋪開在自己腿上,一根根去細細摩挲。
她為何不隕滅在離恨海裡?這樣至少他心裡能始終記著她,回想起來那余味終究是有些愉悅的。可她還是堅強地活著,這會兒拖著第二片離恨海來跟他同歸於盡了。
細微而清朗的風聲如小蟲爬動,劃破了這片無聲的黑暗,少夷轉頭看了一眼,有一層薄薄的金光正從那深邃的燭陰之暗外透進來,他的眼睛眯了一下,低頭看看小泥鰍,她眼眸裡的光輝傷心卻又溫柔,又從裡面透出一種決絕來。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柔聲喚她:“有關你父兄的心羽……”
他一面說,一面把捂住她嘴的手挪開,她果然不再噴出冰障,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等待下文。
少夷不由莞爾,忽地掐住她的下頜,俯首直截了當地吻上去,烈焰與寒冰的糾纏像是在互相傷害,大抵他在這世間的摯愛與更愛,永遠都是自己,她也曾是,可現在不是了。
懷裡的小泥鰍又開始劇烈掙扎,他重重吻著她,一手卡著下頜,一手按著她的臉,像罩著一隻蠕動的蟲,漸漸地,她終於慢慢癱軟下去,像是要暈了。
少夷複又手按住她的口鼻,低聲道:“你這傻兮兮又狠毒的小泥鰍,我們的同歸於盡就到此為止罷。”
她徹底軟在他懷中,動也不動,窒息而死寂的黑暗潮水般撤去,少夷抱著她轉過身,正面迎上那條比往日都要巨大無數的金龍,它冰冷而充滿殺意的雙瞳正膠著在玄乙身上,焦躁盤旋。
在它身後,白衣戰將的衣擺上妖血斑斑,正朝這裡一步步走過來。
出乎意料,他眼裡竟沒有殺意,只是幽深一片,腳步停在三尺之外,靜靜盯著他。
少夷偏頭想了想,開口道:“她的情況,我沒有法子。”
扶蒼淡道:“那就把她給我。”
少夷又看了一眼焦躁不安的純鈞,巨大的金龍忽然張開巨口,發出無聲的咆哮,極其不甘願地化為蒼藍寶劍,落回扶蒼掌中,被他收回鞘內。
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玄乙的肩膀,將她的身體一拽,她終於又落回懷中,滿身濁氣,遍體鱗傷,重傷昏迷,這樣狼狽地被他搶回來。
扶蒼轉身便走,卻聽少夷在後面輕道:“她若是隕滅……”
扶蒼緩緩道:“她隕滅了,待我即位青帝日,便請少夷帝君指教。”
九頭獅戰栗地落在他身側,不敢去看他懷中的玄乙,扶蒼跨上獅背,拉動韁繩,它不得不禦風而起,避開天際各種祥光,流星般在雲海中穿梭。
龍公主傷得極重,她的傷並非旁人,正是他帶給她的,是純鈞帶給她的。
扶蒼從袖中取出她脫落在巴蛇腹內的龍鱗,它們早已成了碎末,被帶著濁氣的風一吹,四下飄散。她又像沒骨頭一樣依偎在他懷中,雙目緊閉,唇色如雪,身上的赤紅戰將裝早已被血浸透。
他為了她一次次突破的劍道,再也想不到有一天成為幾乎殺害她的利器。
純鈞是當年為了對付共工大君,由當今天帝親自捧炭鑄造的天之寶劍,對天神墮落的氣息極其仇視,所以才會對她有那麽強烈的反應。
它的劍氣化神替她擋住過歲虎大君的長槍,它的劍氣化龍今日也把她咬得傷重瀕危。就像他一樣,愛著她,又真正能傷害到她,都是他。
她總是什麽都不告訴他。
可那些都無所謂了,不告訴便不告訴罷,陽奉陰違,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非要強撐著把事情都扛下來,讓他們被她留下——那些都無所謂了,不要隕滅,做魔王大君也好,不要隕滅。
扶蒼將她的腦袋按在懷中,緊緊抱住,不要離開他。
*
玄乙再一次醒來,望見的只有滿目蒼翠,恍惚間她以為回到了青帝宮,只有那裡的樹木才會綠的這樣瘋狂而囂張。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睛,這才發覺她是坐在一株枝葉莫名茂密的凡間的樹下,不知什麽緣故,它沉墜的枝葉如瀑布般落在地上,葉片簡直像在瑩瑩發光。
一雙熟悉的胳膊自身後緊緊圈著她,他腰間的純鈞又在發出殺意濃厚的嗡鳴聲。
玄乙怔了半日,微微掙了一下,腰間又傳來龍鱗脫落的劇痛,數片漆黑龍鱗滑在他腿上,漆黑的濁氣從尚未長好的創處汩汩升騰,純鈞的嗡鳴聲更響了。
哎,他還是來了,每次都在她準備英勇就義的時候來,真是不給面子。
她慢慢抬手,摸索著蓋住扶蒼的眼睛:“不許看。”
扶蒼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按住幾欲瘋狂的純鈞,低頭在她濃密的長發上吻了吻:“沒有變。”
殼子沒變,裡面全變了。
玄乙手腕一轉,翻出的燭陰白雪猶如最深沉的夜色那般漆黑,其實她真的更喜歡白色的雪。
“你用純鈞咬我。”她軟綿綿地抱怨,聽起來卻好像一點怒氣都沒有,“好疼啊。”
扶蒼合上眼:“誰叫你不聽話。”
玄乙忍不住把頭扭過去,眉頭擰了起來:“你該不會還打算叫這蠢劍來咬我罷?”
扶蒼搖了搖頭,沒說話,將她腦袋按回懷中。
後背和腹部的傷好像已經變得麻木,也可能是她已經疼習慣了,玄乙用指甲慢慢摳他領口上所剩無幾的雲紋,停了一會兒,忽然道:“回頭萬一有什麽帝君大帝來剿殺我,你能別看嗎?”
倘若他傷心的跟著一起隕滅,她就太造孽了;或者害的他又靈性受損什麽的,這次可沒誰辛辛苦苦跑下界替他了結因緣了。哎,下界,他們倆跟下界莫名其妙的有緣,這濁氣滾滾吵吵鬧鬧的地方真不知有什麽好。
扶蒼的雙臂驟然收緊,險些將她骨頭掐斷,她疼得“哎呀”一聲,這會兒她沒龍鱗了,能輕些嗎?
“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他聲音很低,“不許再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