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頭上戴了一頂其時戰將神女們常戴的黑色錐帽,大概是怕妖血濺到臉上,錐帽摘下,眉眼亦是如墨,計然神君忽然想,她長得比那個傳說中美貌無匹的三帝女要好看多了,身手雖然厲害,倒沒有那種硬氣,看著還挺婉轉的,過來給他盈盈行禮,聲音清澈:“多謝計然神君相救。”
這便是窈英,隸屬他剛剛才分來的勾陳大帝的麾下。
後來他也漸漸知道,她是太乙帝君的長公主,看著纖弱,卻十分擅長神兵近戰纏鬥。這世間很多東西都不能只看外表,譬如她這樣漂亮而高貴,卻偏生對突破武道與境界熱衷之至;譬如她明明看著膽子不大,做事卻很大膽。
太乙帝君的長公主對華胥氏計然神君一見鍾情,認真而熱烈地向他告白了。
那是一個飄著紛揚大雪的冬日,成日如尾巴般跟著計然神君的長公主,神態自然從容,卻又帶著絕不回轉的決心,一個字一個字告訴他:“計然神君,我喜歡你。你若覺得我還不錯,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其實沒有不錯或者錯,他對一切都那麽無所謂,是她可以,不是她也可以,那麽多神女,她第一個這樣大膽直接地示愛,那就她罷。
計然神君想了想,聲音溫和:“考慮你什麽?”
窈英公主粉白的臉終於泛出一絲紅暈,知道害羞了,她卻撐著不垂頭,道:“考慮……考慮即位青帝後,成婚的事。”
本以為這位疏懶而清雅的神君大約會婉拒,或者像平時那樣淡然地笑笑,誰知他又沉思了一會兒,爽快地好像答應吃晚飯一樣:“好啊。”
窈英公主的嘴張開,現出一個怪可愛的表情:“你……真的不用仔細考慮一下?”
計然神君覺得她這個表情實在有趣的緊,忍不住伸手替她把嘴合上。
於是她又問:“你喜歡我嗎?”
計然神君這次卻給了她一個淡淡的笑:“華胥氏一世一雙,我對夫人此生不渝。”
只要娶了她,他便會恪守華胥氏之道,庇護到底,至於喜歡不喜歡……那有什麽重要?
窈英公主的表情卻並不如他料想的那樣開心,她反而蹙起眉頭,眼珠轉了一會兒,複又道:“我希望你是因為喜歡我才娶我,你要是現在還不喜歡,可以慢慢來。”
計然神君默然了片刻,低聲道:“你喜歡我什麽?”
窈英公主又紅了臉,卻掰著手指繼續撐著大膽跟上:“我、我覺得你處事溫和有度,一派君子風范,很讓我仰慕,而且,你救過我,你的劍道也讓我仰慕。”
……因為這些就可以喜歡?那聽起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計然神君緩緩道:“我也覺得你……很有趣,武道亦十分犀利,所以……”
他本來覺得可以很流利地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不知道怎麽搞的就斷斷續續了,他自覺這種姿態不妥,索性住口不說。
對面窈英公主澄若秋水的眼睛凝視在自己身上,像是要看穿他這層清雅疏懶的外殼,發現他蒼白貧瘠的內心,計然神君生平第一次陡然生出一股無措與惱火,他退了兩步,優雅地頷首行禮,轉身快步離開。
寬大的袖子被抓住了,窈英公主定定看了他半晌,又紅了臉,這次終於垂下頭,聲音也變小:“那……只要你不喜歡別的神女就好。”
好善變的公主……計然神君默默無言地看著她,她也默默偷看了他一會兒,滿面紅暈,隨後給他一個笑。
很美的笑,時至今日他都記得清晰無比。
二十五萬歲即位青帝,三年後,青華帝君與太乙帝君的長公主窈英大婚。
計然神君一直覺得自己做的很完美,該體貼的便體貼,該溫柔的便溫柔,從此專一不二,認真呵護,做夫妻不外如此,喜歡還是不喜歡,有什麽重要?是誰都可以,是她也可以,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平靜地過完一生。
可是窈英面上的笑越來越少,甚至那些隱秘的床笫之事,她也不再歡愉,反而似是忍耐著什麽一樣。
直到有一天,他頭夜貪杯喝多了些,起遲了,摸向床側沒摸到她,披衣行至澄江湖畔,卻見她褪了華美的廣袖長衣,換上利落的戰將裝,揮舞長戟神情專注地演練。
自嫁給他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又重新穿上戰將裝,那些隱忍與暗藏的失落此刻都已消失一空,她投入的神情猶如當年向他告白。
計然神君忽然覺得,她這會兒看上去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眉目鮮明,可能是澄江湖畔的日光太亮,她滿身都是陽光。
練完一套,長戟被她輕輕一拋,倒插入湖畔,她輕飄飄地一躍而上,把手搭在額上,遠眺太山上青帝宮的金頂,長長出了一口氣。
然後,這位長公主又似落葉般飄下來,將長戟一提,反身見著他,她微微一愣,隨即卻又笑了:“好久沒練長戟了,真舒服。”
說罷,她與他擦肩而過。
計然仿佛是出於本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扳正,見她面上滿是汗水,他便用袖子擦拭。
窈英澄若秋水的眼睛又落在他面上,他沒有去看,隔了一會兒,她開口:“我想突破一下武道,暫時不想被打擾,明天搬到山腰的庭院住。”
要搬離青帝宮?不是說喜歡他麽?為什麽成婚了反而不如從前?
窈英籲了口氣,輕道:“我可能做了一件大錯事,覺得你大概總有一天會……是我自己的錯,我真怕我以後成了怨婦,那該多可怕。幸好我還沒忘了武道境界的追求。”
她摸摸他的袖子:“你什麽都很好,不是你的錯。”
只是不喜歡她而已,只是他誰也不喜歡,包括他自己他也不喜歡而已。這些年夫妻的情分,他一直都做到最好,可這些並不是她要的。
“若有靈夢降臨,就告訴我。”窈英又笑了笑,面上浮了一層紅暈,一如告白當日,“不過應該不會來那麽早罷?”
計然靜靜看著她推開自己的手,提著長戟沿著湖畔大道緩緩走遠。這個一直說喜歡自己的長公主,又善變地選擇退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