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為下界時氣變幻,他得了風寒,被挪到桃樹地仙所在的朱紅樓裡,那裡清氣橫溢,對他的病大有裨益。
作為一團寒冰般的存在,玄乙也暫時不被允許接近他,每天只能在窗外趴著看一會兒。他的高燒斷斷續續,看上去挺不好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滿頭大汗,呼吸粗重。那個長著白胡子的桃樹地仙時常替他用術法治療,情況卻還是時好時壞。
對這個莫名其妙的病症,地仙也沒轍:“小仙能力微薄,諸位上神靈官不如去上界求助?”
靈官長搖了搖頭,這一向不大穩重的天神罕見地露出一絲正色:“扶蒼神君是下界了卻因緣,命中之事都各有緣由。能讓那山魈國師進言得逞,是因著神君上回下界以純鈞威逼那妖所導致的緣由。而能讓扶蒼神君被你這地仙接進青帝廟,是因著神君曾在桃樹下坐了一夜,神力激蕩令你提早結成仙身,生出緣由。公主一是有青帝手書,二是替他化解最大的因緣,所以才被允許接近。除此之外,斷然沒有叫外力插手的道理,否則戒律豈不是一紙空文。公主,神君病好前你別接近他,不然這一世死了,回頭還得重新再來。”
也不知她聽見沒有,一點回應也不給,桃樹地仙和糾察靈官們隻得歎息著各自離開。
屋內只剩下扶蒼粗重的喘息聲,就像當日在青帝宮,他受荊棘刑罰時,也是這樣。
他會死嗎?會不會像阿娘那樣,突然就隕滅了?
玄乙定定看了他半日,袖子一卷,將帶來的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他枕頭邊,她做的應當都是他喜歡的。蝦仁大概是他喜歡吃的罷?上回在朱宣玉陽府他就撿這個吃。以前他為婆娑牡丹發過火,那應當是很喜歡它的。其實她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很喜歡自己的龍身,或許他只是愛看她以前憋屈惱火的樣子。
他喜歡的東西她都給他帶來了,快睜開看看,一定會開心起來的。
別死,不要死,不然這段孽緣又要越纏越久。她總是在他面前恣意放縱自己的任性,無論他是神君還是凡人,她總是下意識就這樣去做,所以她總是錯。
不會再有以後。
可是要怎樣才能替他切斷這份孽緣?
床上的扶蒼忽然翻個身,睜開了眼睛,視線裡一片血紅,只見月窗外站了個纖細身影,腦袋從縫隙裡鑽進來,兩隻眼撐圓了瞪著他。這情形實在有點恐怖的滑稽,跟她那時候夜裡蹲床頭兩眼炯炯有神一個德性。
扶蒼看了良久,努力找回自己沙啞的聲音:“為什麽不進來?”
玄乙默然片刻,輕聲道:“扶蒼師兄,你會死嗎?”
扶蒼心中昏沉,呢喃:“……你叫我什麽?”
她沒有回答。
他在暈眩中聽著她比平時要粗重許多的呼吸聲,不禁問道:“你在哭?”
玄乙搖了搖頭:“你會死嗎?”
扶蒼隻覺意識又在漸漸遠去,不禁喃喃道:“風寒怎會死?進來……”
一語未了,他又昏睡過去。
夜色漸漸深沉,扶蒼被喚醒服了藥之後又再度陷入沉睡,白雪小泥鰍被他的胳膊擠掉在地上,尾巴斷開,玄乙將它召回重新填補尾巴,方捏到一半,只聽他又開始低低呢喃著什麽夢話。
他做夢了嗎?夢到什麽?青山綠水的青帝宮?三百院的明性殿?還是他家那隻蠢獅子?
她把脖子使勁伸長,恨不得變成鵝,卻聽他反覆念著什麽,忽然有一聲很微弱,但很清晰,是一個名字。
終於聽見了他的夢話。
玄乙眼怔怔地看著他,隻覺得身體一陣冷又一陣熱,前所未有,甚至讓她有種無法呼吸的錯覺。
她知道他想要什麽了。
*
扶蒼這次大病,纏綿病榻有一個月之久,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下床在青帝廟內散散步,壞的時候便只能坐床上看書。
這日天氣晴朗,扶蒼一早起來隻覺難得的精神爽利,剛喝了藥,正苦的沒轍,忽見房門被打開,一團白色身影穿花蝴蝶般飄進來,緊跟著臉上一涼,一雙柔軟的手捂在上面,他不由一愣。
玄乙笑眯眯地站在床邊低頭看著他:“我的手還冷嗎?”
這一個多月她始終只在窗外徘徊,一次也沒進來過,他若是出門,她便躲起來,怎樣也捉不到她,他正為此煩躁,想不到今天她忽然跑來,忽然便做出這樣親密的舉止。
扶蒼下意識按住她的手,摸上去冰涼,但並不刺骨,她靠在身邊也感覺不到寒氣了。她繁複華美的荷衣外套了一件雪白的外衣,看著竟像是男人的衣服,太過寬大,袖子和衣擺都拖在地上,可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十分眼熟。
他下意識問道:“這是誰的衣服?”
這是讓齊南從青帝那邊要來的扶蒼在上界的外衣,其上的雲紋圖騰可以阻絕神力溢出,屬於華胥氏獨有,她套了這衣裳才好接近他,不然要把這柔弱的凡人凍壞。
“你猜呀。”玄乙笑吟吟地放開他,見床頭櫃子上放了一碟桂花糕,她便捏了一粒來吃,一面指派他:“我要喝茶。”
扶蒼忍不住就想在她那顆腦袋上敲打一下,到底還是替她倒了一杯茶,陪她坐在床邊,將她過於寬大的雪色外衣拿在手裡翻看不休,這衣裳無論做工還是款式,都是世間難有,正看得出神,忽聽她奇道:“咦?這個故事我看過,上士殺人用舌端,下士殺人用石盤。”
他回神,便見她拿著自己方才看的書,正翻到子路殺虎那個故事。
他有些驚訝:“你識字?”
其時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雖然不曉得是什麽,但也是個小女子,認字難免叫他有些意料不到。
玄乙不悅:“我看上去像不認字的白癡嗎?”
扶蒼忽然低低一笑:“你寫兩個字我看看。”
她扭過頭:“就不寫。”
他來到書案前,取了筆墨紙張,再替她蘸好墨,不由分說將毛筆遞過去:“寫。”
玄乙百般不情願,沒奈何隻好龍飛鳳舞般刷刷寫了個“龍”字。
扶蒼眯眼看了會兒:“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
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他第二次這樣和她說,玄乙下意識便要接口:等我像你這麽老的時候寫字便好看了。
她倏地又咬住唇,低頭看著自己的字不說話。
身側忽然一暖,扶蒼張臂環住她纖細的身體,她執筆的手也被他握在掌中,在她那個“龍”字下面也緩緩寫了個龍,字跡清雅中正,對比起來她上面的字簡直像在抽風。
扶蒼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聲音溫柔:“得空我得教你寫字。”
玄乙淺淺一笑:“我才不要你教,我就愛草書。”
扶蒼將她手中的筆抽出,正是情動時便與她分離一個月,他心中情意難以壓製,雙臂用力抱緊她,低頭在她發間親吻,指尖摩挲在她面頰上,忽覺她冰涼的肌膚變得滾燙,他心中一動,將她扳過來,果然滿面緋紅,連脖子也是暈紅一片。
他的唇落在她額上,輕道:“別離開我。”
他不在乎她為什麽而來,既然來了,能不能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