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而笑得更深:“說來倒也是,扶蒼師弟為你下界,你幫他了結因緣反而心傷複發險些隕滅,這一點咱們確實不大一樣,我沒你那麽多顧慮。”
隕滅,想不到有一天這個詞也會被套在自己身上。
玄乙籲了一口氣,松開他的袖子,聲音平靜:“你先走罷,今日多謝相救。”
少夷將被她揪皺的袖子撫平:“我從來不接受口頭上的謝意,給我再親一下如何?”
玄乙淡道:“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裡,還有比這個更重的謝意嗎?”
少夷歪著腦袋想了想,失笑:“你竟又把我說的無話可說,哎呀,你這個小泥鰍。”
他拾起紙傘,慢悠悠合攏。此時風雪已停,天邊銀月變得極淡,晨曦幽藍,他起身眺望一陣,負手道:“我已辭學,咱們怕是要很久見不到,你記得保住命,再出一次這樣的狀況叫我受到影響,我只能將心羽收回,隨你隕滅了。”
他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又看了看玄乙,她重傷初愈,面色比平日裡要蒼白無數。
少夷眸光流轉,輕道:“但凡下界了卻因緣的天神,十之**回歸上界都會放下前塵過往,癡心本就是天下間最無用之事,傷人傷己,你啊,早些回去罷。”
他禦風而起,長袖如羽翼般一振,眨眼便看不見了。
玄乙背靠石碑,默然看著皇陵中彌漫的晨霧,心裡不知為何,反而變得沉靜而輕松,那些纏繞了她許久的喧囂風聲,都因為這次狠心而勇敢的面對,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和阿娘不一樣,她是燭陰氏。
確實該回去了,她不會再去見扶蒼,當然,或許他也不會想見她。
他們的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到變數實在太多,她給過他的傷害,如今也全部還回來了,那麽到此為止罷。誰也不知道以後如何,可至少她得到過一份真正兩情相悅的愛情,在這個濁氣滾滾夢幻泡影般的下界,這些已經夠了。
玄乙揭開袖子,燭陰氏傷口痊愈慢,胳膊上被他啃出來的痕跡還在,青青紫紫的一塊,幸好她的胳膊還沒長龍鱗,不然非把他一嘴牙崩壞。
她低頭在那塊痕跡上吻了吻,她愛的那個少年就讓他這樣安靜地睡在墳墓裡罷,她不去想另一個身為神君的他,不去想的話,感覺會好一些。
*
回到鍾山時,玄乙第一次有種倦鳥歸巢的安心感,說到底,這裡還是她的家。
她累得很,心傷初愈,飛回來花了好久,這會兒連頭也抬不起來,只能坐在山門的青石上喘氣。
她估計少夷往她嘴裡噴的是什麽激發鳳凰心羽力量的東西,青陽氏向來神秘古怪的手段層出不窮,堪稱神界之最。不過想必為了牽製燭陰氏,他也不會叫心傷徹底愈合,再生的力量實在不怎麽夠用,等齊南匆匆趕來時,她倦的都快睡著了。
“公主怎的回來這樣遲?我險些要去下界接你!”齊南又開始一驚一乍,絮絮叨叨,“公主在下界有沒有遇到什麽厲害的妖族?公主臉色怎麽這樣差?公主?公主?!”
除非像那個烏江仙子失心瘋了,不然哪個妖族願意平白無故招惹燭陰氏?玄乙被他吵得腦殼兒都要炸開,舉起一根手指,正色道:“叫神仆,抬藤床……”
一言未了,她忽覺頭暈得厲害,軟軟地歪了下去。
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沒睡覺了,特別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任憑身體墜入粘稠的黑暗之中,一點一點往下沉。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仿佛以前有過,可她偏又想不起來。這片黑暗令她安心而舒適,她不知自己在裡面下沉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像是觸底了,身體微微一顫,睜開了雙眼。
入目也是一片濃稠黑暗,唯有遠處一點燭火搖曳,玄乙猶帶睡意地眨了眨眼睛,這是父親的掌中燭火,比早些年亮了許多,看來他的傷確實有起色。
這團燭火迅速向她靠近,緊跟著,鍾山帝君略帶激動的聲音響起:“阿乙,你醒了,覺得如何?”
玄乙摸了摸散亂的頭髮,訝然發現它們竟然長了許多,不由喃喃:“我……自然沒事。”
她就是累了睡一覺,怎麽睡到長生殿來了?這頭髮又是怎麽回事?
“你已睡了兩百年,可有哪裡不舒服?胸悶嗎?”
鍾山帝君仔細打量她,目光隱含擔憂。她幼年時受傷便是這樣睡了一百年,想不到過了許多年心傷居然會崩裂。
兩百年?!她嚇一跳,下意識朝心口按去,已經沒有任何不適,和平時一樣好。
這動作讓鍾山帝君面上閃過一絲怒色:“齊南竟敢叫你去替那個華胥氏了結什麽因緣!簡直荒唐!燭陰氏何時好心到去替旁人化解因緣了?!不然也不會叫你幼年之傷複發……”
他倏地住口,自覺失言,面色陰晴不定。
玄乙歎了口氣,在床上坐直身體,道:“父親,我幼年心口受傷,後來是怎麽好的?”
鍾山帝君面色陰沉:“是齊南告訴你的?他越發大膽了!”
“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些片段。”玄乙看著他,“還請父親解惑。”
鍾山帝君陰沉的面色漸漸變得哀傷悔恨,長歎道:“既是忘了,又何必記起。你的心臟被萬年火岩針所穿,命垂一線,只是上天入地也萬法無用。那天你精神難得清爽了些,非要叫清晏帶你去翠河,我沒同意,但他後來偷偷抱著你去了一趟,當晚回來重傷便開始有了起色,睡了百年後便徹底痊愈,這……這一定是阿翠的神念在……在保護你……”
他說到這裡已是淚光閃爍,再不能言。
怪不得他和齊南不知道鳳凰心羽的事,看樣子清晏刻意瞞住了。
玄乙停了一會兒,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說鳳凰心羽可治愈萬物,父親當日可有尋求青陽氏相助?”
鍾山帝君道:“自然是去尋過,但青陽氏的窮桑城神秘無比,往往上萬年不見一個外客,誰也不知落在九天之上何處,齊南尋了許久也沒尋到,隨後你的傷有了起色,因此也罷了。”
他不願與她多談這些傷心往事,撤去燭陰之暗喚來女仙送膳食,親眼看玄乙喝下兩碗粥,見她面色紅潤,這才命神仆用藤床將她送回紫府。
玄乙在藤床上望見整座鍾山雲霧繚繞,與往日大不相同,不禁奇道:“父親將鍾山藏入屏障之後了?”
侍立女仙恭聲道:“回公主的話,帝君因著公主沉睡不醒,很是擔憂,便放出屏障封鎖鍾山,不許任何外客打擾。”
外客?鍾山什麽時候有過外客?玄乙搖了搖頭,又問:“齊南呢?”
“回公主的話,帝君罰齊南神官每日在龍眠谷待滿一個時辰才能出來,何時公主醒了才不受這項責罰。”
怎麽老是把齊南發放到龍眠谷?
“讓他到紫府來,就說我要見他。”
想不到自己這一睡便是兩百年,紫府裡的冰雪早就消融,一派春光明媚,帝女桑紅碧交織的葉片又在發出颯颯的清朗聲。
玄乙走去樹下仰頭凝望片刻,這才轉身步入寢宮,環視一周,忽見床邊多了一隻小小木箱,以前沒有的。
她將木箱打開,不禁愣住,裡面是一件雪色外衣,是她那時候找齊南問青帝要的扶蒼的衣裳,想不到他沒送回去,還替她留在這裡。外衣下面是一張寫了字的白紙,神界清氣環繞,白紙嶄新如初,其上的兩個“龍”字也墨跡淋漓,仿佛剛寫上去的。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齊南跌跌撞撞地衝進來,見著她便是老淚縱橫,再也顧不得什麽禮節,一把抱緊她。
“還好你醒了!”齊南哽咽,“我這把老骨頭再禁不起被你嚇啊!”
玄乙微微一笑:“哭什麽?我好好的,睡過去兩百年,你看我脖子上的鱗片都快長齊了。”
她把他拉著坐在椅子上,彎腰用帕子替他擦眼淚,一面道:“這兩百年有什麽新鮮事給我說說,別老哭了,快把眼淚收收。”
齊南又握著她的手哭了好半天才安靜下來:“別的倒沒什麽,帝君的傷勢越來越見起色,還有就是……公主,帝君替你給白澤帝君遞了辭學信,白澤帝君……”
“同意了?”
齊南默然片刻:“白澤帝君沒同意,隻說公主願意在家待多久便待多久,但辭學不行。這兩百年他每年寄來一本冊子,叫公主在家看。”
他指向書架下面多出來的一個木箱。
玄乙也不意外:“哦,他舍不得龍鱗。”
齊南又沉默了一會兒,偷偷看了看她的臉色,試探著開口:“還有就是扶蒼神君……”
見她神色平靜,他便稍稍安下心來,繼續道:“扶蒼神君了結因緣後靈性大增,一百五十年前開始一夢千年,公主……可以放心了。”
玄乙笑了笑,沒有接口這個話題:“我覺得我可以跟父親學點術法了,齊南你怎麽看?”
齊南大是錯愕,公主睡了兩百年把腦子睡活絡了?終於知道要學點東西啦?
“拳腳也要學。”他立即對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哪有不會拳腳的燭陰氏!”
玄乙皺眉想了想自己雲裡來風裡去,揮拳便揍抬腳便踢把神君們當麻袋打的莽夫模樣,覺得實在無法接受,這一打漂亮衣服還怎麽穿?頭上金環怕是一晃就得掉下來了,還得穿軟靴,她最討厭軟靴。
“……再說罷。”她隨口敷衍。
齊南歎了口氣,基本上她這種語氣就表示“不可能學”,他問道:“公主,你……回明性殿聽課麽?”
玄乙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去了,就在家看冊子。”
齊南離開後,她將扶蒼那件外衣抖開,拿在手裡看了很久,隨後捏起一隻袖子,仿佛習慣一般,想去摳上面的雲紋。
可她最終還是沒摳,隻將它疊整齊,和那張紙一起放進小木箱,放進抽屜最裡面。
玄乙取出一本白澤帝君寄來的冊子,認認真真翻開。
今天開始,她要做一個好好看書天天學術法的勤奮公主,這主意實在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