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沈韶光扎撒著沾滿醪糟的手,抬眼恰對上一張桃花面,全副嚴妝,兩條眉毛又長又粗,幾乎畫到眉心,正是如今宮裡盛行的連娟眉。哪怕被這奇形怪狀的眉毛荼毒了不短時間,沈韶光依舊不習慣,小娘子一副盛世美顏,真心有點糟蹋了。
淨清給雙方做介紹,“這是在本庵禮佛的沈小娘子,這是魯國公府女郎龐小娘子。”很是慈悲地把沈韶光的“租住”說成了“禮佛”,經濟問題就變成了宗教信仰。
淨清真是個厚道人,沈韶光一笑,擦了手,上前見禮。
然這樣的遮掩,到底騙不過明眼人。龐二娘睨了沈韶光一眼,並不言語,旁邊的婢子對淨清道:“師太竟然讓我家女郎與這貧家女同住嗎?”
淨清抿抿嘴,賠笑道,“沈小娘子出身洛下沈氏。”
本來鼻孔看人的婢子頓時有些訕訕的,看一眼主人,不知道說什麽好。
魯國公府是天寶末年安史之亂時平叛有功才興家的,那些本朝定鼎時的開國元勳在世家大族眼裡尚稱“新貴”,更何況魯國公府這種?況且現在的魯國公本事不大,門楣全靠宮裡的淑妃撐著。底蘊淺,又是外戚,世家大族提起來,只有撇嘴的。
沈韶光雖窮,但有個好姓氏,在這個 “以姓氏驕人”的時代,卻是個“貴人”。
沈韶光含笑看著龐二娘,龐二娘的目光砸在她臉上,到底不情不願地回了個禮。
淨清有些尷尬,與沈韶光搭訕道:“沈施主這是做什麽呢?”
沈韶光笑道:“用醪糟醃魚鮓呢。”
魚鮓實在不是什麽高級口味,龐二娘面色越發不好看起來。怕再起什麽爭端,淨清趕忙對沈韶光點下頭,和淨慈一同帶著國公府一行進了正屋。
沈韶光在院子裡慢悠悠封了陶罐的口,本想放在院內樹下陰涼處的,但想了想,現在院子裡畢竟不是自己一個人住著,還是莫招人煩了,便搬回了室內,塞在床下。
西邊三間房內猶在收拾著。對這樣的室友,沈韶光決定采用“有理有利有節”的外交策略。不過想想,到底是國公府的女郎,有家有業有耶娘,哪有常在尼姑庵待著的道理?所以彼此並不用忍很久。
然而,對來光明庵住著禮佛這個說法,沈韶光頗為懷疑——這位龐二娘子這性子,怎麽看也不像篤信佛教的啊。
可是,她不是來禮佛的又是來幹什麽的?難道看上了庵裡的糕點?沈韶光“嗤”地笑了。
沈韶光“不過”“然而”“可是”地把人家小娘子調侃了一番,心裡終於舒坦了。腹誹,實在是一種簡便易行的心理治療方式。
很快沈韶光便知道了龐二娘來光明庵的目的。
傍晚,沈韶光買菜回來——這會兒的菜比晨間的菜便宜,不過是蔫吧點,不耽誤吃,恰碰見龐二娘帶著兩個婢子在庵門附近散步。
沈韶光埋汰完了人以後就是個心大量寬的淑女,主動與龐二娘打招呼。
看沈韶光手裡的米糧菜蔬,想起婢子繪聲繪色地描述這沈娘子在坊門賣餅,龐二娘哼一聲,“沒想到與個街頭賣餅的為鄰!”
“……”沈韶光繃一下嘴角,一時猶豫,不懂禮貌的熊孩子,我到底是替她爹媽管教一把,還是不與其一般見識等著她闖更大的禍?
沈韶光自謂是個良善人,決定還是幫她爹媽一把,“女郎三國龐靖侯之後,自然是不屑與我等引車賣漿者流為伍的。其實,當年龐軍師跟著先主想來也委屈得緊,畢竟先主是販履織席為業的。”
先魯國公行伍出身,富貴以後,也學著體面人,續了家譜,把名字都沒留下來的祖宗們編了名號,負責編寫家譜的文書門客揣摩主人意思,一氣兒把龐家祖宗認到了三國龐統那兒。魯國公大喜,從此以荊州龐氏自稱。
這種冒認祖宗的事多了去了,畢竟本朝皇帝還說是老子後裔呢,但還是會被較真兒的人嘲笑,然而一般人嘲都是嘲他們作假,沈韶光卻嘲出了新花樣,承認他們是龐鳳雛後裔,卻把自己越級碰瓷到了賣草鞋的劉備那兒。
龐二娘讀書不多,因著自家認的祖宗的緣故,被逼著看過一點三國史,聽沈韶光說完,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氣得粉面泛紅,跺腳:“你,你——”
卻聽身後“嗤”的一聲笑,沈韶光和龐二娘回頭,卻是兩個年輕郎君,其中一個穿寶藍圓領袍的,沈韶光認識,那天出宮門時找茬兒的緋衣高官,發出笑聲的是另一個著士子白袍的。
龐二娘驚駭,瞪那穿白袍的一眼,然後粉面含羞地對那位高官行禮,“兒見過林少尹。”
電光火石間,沈韶光反應過來,這位恐怕就是鄰居京兆少尹了,而龐二娘所為何來,嘖嘖,莫非難道,難道莫非……唐代女子果真大膽開放!不由得饒有興味地看起了戀愛真人秀現場。
那白袍的也促狹地笑著看同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