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母今年才十九,兩百年於她而言著實是個遙不可及的數字,光是聽著便令人心慌。現在於她而言不要說兩百年,便是二十年聽起來都已經很長了,長得足以望穿水月。故而從赤霞師姐口中得了這麼個答案,雲母也不曉得自己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希望總歸還是有的,就是渺茫了些。
不過,如今雲母雷劫將至,她倒也沒有辦法想太多。天官走後,距離她天劫之日不過數天而已,雲母實在不敢耽擱,暫時放下了腦海中的其他念頭,一心修行,每日經過庭院,都能聽到雲母接連不斷的琴音。因她的琴聲乃是武器,經過這麼多年的練習,她若是有戰意,琴中便顯銳氣。而此時——
銳氣如洪。
轉眼便到了雷劫前夜,這一晚,雲母輾轉反側,難睡得很。除卻努力準備雷劫想要早日成仙和師父到一處去的這段時間,她以往若無心事,總是睡得比赤霞師姐快,醒得比赤霞師姐晚,也算是隻無憂無慮的傻狐狸,可今夜她心臟卻一直跳個不停,一閉上眼便覺得眼前滿眼電光,看得人呼吸不暢幾乎窒息,只得再把眼睛張開。
月亮不知何時就升到了正當空,但是等到後半夜的時候,烏雲突然開始聚集,一下子變得黑壓壓的天空中時不時想起悶悶的雷聲,聽得人心慌。雲母這時忽然明白了單陽師兄歷劫前說「劫雲在等我」是什麼意思了,儘管天雷還未降下,她卻已能隱隱感到,外面那些雲、那些風,還有風雲底下隱隱震動的悶響……都是在等她。
若有萬一……給娘親,還有哥哥的書信都已經壓在了硯臺底下,她也已經同赤霞師姐說好,到時師姐會親自送去。她還將自己放在床底下的雜物也理整齊了,雖說不知師父還有師兄師姐會如何處理……
雲母心慌得很,又緊張。天雷非同小可,她有些喘不過氣……雲母將自己應該準備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又什麼遺漏,可越是想,她心臟便跳得越快……忽然,窗外連著響起了一片悶悶的雷聲,雲母嚇得蜷成一團,待雷聲結束後,她想來想去,還是坐起來看了眼對面床上還在熟睡的赤霞,然後從床上跳了下去,打開門,拿出最快的速度往院子外奔。
雲母這一奔,便一路跑進了師父的院子裡,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進了師父的房間。
從自己院子跑到師父院子,頭頂便是烏雲和悶雷,雲母很是擔心她這一出來,劫雷就會順勢而下,所以一路膽戰心驚地狂奔,等她跑到白及屋中已是氣喘籲籲。因爲烏雲遮了月,晚上屋子裡又沒有燃燈,白及的內室有些昏暗。雲母輕手輕腳地跑到床邊,然後連跳帶爬地上了床,見師父閉著眼側臥睡在床上……本來她還有些猶豫,但想想自己也不是第一回 鑽師父懷裡了,又何必怕第二回?於是雲母麻利地鑽進他手臂之間,往懷裡一趴,尾巴搭師父身上,閉上了眼睛。
然後白及就醒了。
他睡覺只是修神,本就沒有睡得太深。儘管雲母一路小心,可終究弄出了些響動,況且她還往白及懷中鑽了,白及蘇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驀一睜眼便被懷中躺著的狐狸驚到,喉嚨一動,愕然道:「……雲兒?你如何會在此?」
雲母倒是本來就沒有抱她這麼折騰白及還能不醒的期望,只是見師父當真醒了,還是有幾分心虛。她「嗷嗚」地叫了一聲,張開眼睛,耳朵垂了下來,喊道:「師父……」
她心裡也曉得自己這個時間跑過來找師父、還把師父吵醒了是不對的,可是她實在太緊張,又睡不著,忽然就很想看師父的臉,想讓師父摸摸她的毛,等回過神來就已經跑到這裡了,還被抓了包。雲母心虛地又「嗷嗷」叫了兩聲,方才垂著耳朵道:「天亮就要渡劫了,我實在睡不著,所以來找你……」
說著,她索性又往白及懷中一鑽,道:「對不起……」
嘴上說著對不起,身體卻全然沒有出來的意思。
白及嘆了口氣,感到雲母在自己懷中亂動,心跳當即就有些亂了,連忙按了她的動作,喉嚨一沈,道:「……別鬧。」
「……嗷。」
雲母還挺聽話,聽師父讓她不動,她就乖乖趴在那裡不動了。她曉得自己心裡喜歡師父,便想要與他親近,此時她其實已經貼著對方的胸口,能夠聽到師父胸膛裡穩穩的心跳聲,覺得比先前安心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因爲是男子,雲母總覺得師父的心跳比她平時的要重些,似乎也要快上幾分。
都和她現在差不多快了。
她是想見師父才來的,可是眼下滿心的喜歡卻又不知從何處表達起才好,又想起赤霞師姐建議的「兩百年」,雲母心裡當下就有些猶豫。
想了想,她好不容易才開口喚道:「師父。」
「……嗯?」
白及心裡知道雲母縱使現在是原型,實際上卻還是女孩子,他們眼下這般不成樣子,本想坐起來,但聽到她的喚聲就不覺停下了動作,轉而詢問地嗯了一聲。
聽到師父的聲音,雲母不禁有幾分扭捏,頓了頓,方道:「我若是渡不過雷劫,以後……你該不會忘了我吧?」
「……不會。」
聽到這樣的問題,白及先是一楞,繼而沈聲回答道。
雖不知雲母爲何這麼問,可答完,他卻不禁有一絲苦澀。
且不說雲母不會渡不過雷劫,若是她……如何可能忘記?
然而,話音剛落,不等白及回過神,他手上一空,懷裡倒是多了什麼東西。白及一怔,有些吃驚地低下頭,卻恰巧對上雲母一雙明亮的眸子。室內昏暗,故而雲母的輪廓並不算太分明,但白及依然能感到雲兒是他懷中化了人形,她的腦袋枕在他的手臂上,烏黑的長髮披了滿床,她小心翼翼地偎在他懷中,溫暖的體溫、女孩子甘甜的馨香味。白及手指一顫,只感到雙臂之間環了個柔軟纖細的身體,距離近得他當即呼吸就有些不暢,然而雲母似乎並未察覺到有哪裡不對,反而一雙眼睛無意識地湊近了些,緊張地問道:「……當真?」
白及不曉得她爲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化原型,偏生雲母沒有覺得不對,他也不知該做什麼、不知所措,良久,方才移開視綫,沈聲道:「……嗯。」
雲母還能是怎麼想的,無非是氣氛到了覺得應該化人形便順心而爲。此時得了答案,她心裡稍微安心了些,就又變回了白狐狸,毛茸茸地往白及懷裡蹭了蹭,張嘴就道:「嗷嗚嗚嗚——」
白及:……
宣泄完了,雲母也覺得舒服了許多,重新卷了尾巴躺好。
白及隱約能察覺到雲母應該是太擔心雷劫了,雖然依舊沒有太懂,但還是摸了摸她的頭道:「……回去睡吧。」
雲母聞言,卻用力搖了搖頭,說:「現在回去,我怕一出門天雷就下來了,而且……我睡不著。」
說著,雲母一頓,白毛底下的臉頰紅了幾分,大約是夜色能壯慫狐膽,反正師父看不見她且有毛擋著瞧不出臉紅,雲母索性壯著膽子往白及懷中一拱,道:「師父,你能不能哄哄我……」
說著,她打了個哈欠,呼吸均勻起來,居然不等白及哄,已經貼著對方的衣襟蜷成一團睡著了。
白及不知道怎麼哄她,沈默了半晌。過了好久好久,雲母才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耳邊有人輕輕地說了一句:「不必擔心,我會護你……」
……
結果這一日天明,觀雲和赤霞到主殿給雲母送行時,她是被白及抱出來的。
赤霞一怔,隨即笑著摸了摸頭,對白及道:「雲兒果真是跑到你那邊去了啊……我今天一早起來沒看到她,還嚇了一跳。」
白及又何嘗不是被半夜跑來的雲母嚇了一跳,昨晚雲母睡熟之後,便換作是他徹夜難眠了。聽赤霞提起,白及腦海中幾乎是立刻浮現了雲母昏暗之中倚在他肩頭的模樣,心頭一跳,連忙閉了閉眼,待心緒平復,方才睜眼。
白及一頓,將雲母放在地上。
雲母後半夜總算是睡安穩了,雖說她明明記著自己是在師父懷裡睡著的,醒來師父卻在地上打坐,看上去還是打坐了一夜,但仍然影響不了她這會兒精神了許多。
雲母落了地便化作了人形,看向師父和師兄師姐。
白及叮囑道:「以你的修爲,應當能夠渡過雷劫……不要著急,沈穩些便是。」
雲母目光閃了閃,有些羞澀於看他,但還是點了點頭。聽完師父囑咐,她便取出了琴,抱著往外走。隨著她的動作,外頭已然轟鳴的雷聲似乎更響亮了些,隱隱透著振奮。
然而,雲母走了兩步,卻忽然又收起了琴,轉頭回來。
白及和赤霞觀雲都不解她的動作,面露疑惑。雲母卻是望著白及,眼睛裡閃閃爍爍、天人交戰。
在這一個瞬間,雲母腦子裡想了許多。
雷劫不同於其他,若是渡不過,是當真會死人的。故而在這一剎那,雲母想到,師父她抱都抱了,蹭都蹭了,若是心意都沒有傳達出去就死了,豈不是很虧……豈不是很虧啊?!
難不成真要等兩百年?可、可是她還不知道有沒有兩百年呢!
電光石火之間,雲母的身體已經先於腦子替她做了決定。她飛快地沖到白及面前,踮腳、摟脖子,因她開竅後便在腦海中胡思亂想過不少事,也算在腦內演練過,這一套動作做得順暢無比,還未等師父反應過來,她已經閉上眼睛輕輕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啾。
蜻蜓點水,一觸即離。
親完,雲母根本不敢再回頭看白及和師兄師姐的表情,丟下一句「師父那我走啦」轉身就跑,奪路而逃,沖入雷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