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
「雲兒,你是不是有點長高了?」
這一天,道場的練習結束後,赤霞打量了雲母一番,忽然問道。
「誒?」
雲母楞了楞,轉過頭來。
大概是動作幅度大了些,她掛在腰間的兩塊玉穗子叮叮作響,那是她上個月剛過了十四歲生日時,赤霞和觀雲送她的禮物。
「嗯,應該是又長高了。」赤霞拉著她端詳了一番,篤定地說,「袖子有點短了,衣擺也不夠長了……你之前幾件衣服都已經改了幾次,索性趁這次換了吧,不如下次觀雲出去的時候,就讓他——」
赤霞原本想說再讓觀雲去弄幾件衣服來,但看了看雲母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唔,算了,這回還是我和他一起去吧。」
雲母輕輕地歪了一下腦袋,似是不解其意。只是站在道場中的少女烏髮及腰,杏目丹唇,稚氣未脫,卻已初露亭亭玉立之態,不能再完全當作是孩子來看待了。
看雲母還是一臉呆呆的,赤霞擡手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倒也沒有多解釋,只是忍不住調侃道:「明明人形長得還挺快的,原型怎麼一點不見長?我之前明明見過你母親,沒有你這麼小一團啊。」
「我也不知道……」
雲母亦有些迷惑地回答。感覺到師姐在揉她腦袋,她便乖巧地低下頭讓她摸,並且不知不覺瞇起眼睛。雖然人形不能抖耳朵,她也不好意思用人聲發出撒嬌的嗚嗚聲,但是不管是人形還是狐形,她其實都挺喜歡被摸腦袋的。只是由於赤霞最近留在房間裡的時間變短了,師父又還是常常悶在院子裡不出來,她最近能夠被摸頭的機會都變少了,難得赤霞看起來心情很好地來摸她,雲母自然也很高興。
不過雲母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赤霞師姐和觀雲師兄如今訂了婚,正在熱戀當中。雖然他們依然和過去那樣每天都來道場,也和單陽一道三人輪流教她,可是他們畢竟是未婚夫妻,兩個總要在練習結束後有單獨相處的時間,這樣一來,赤霞就不像過去那樣有充足的時間陪她,雲母必須自己玩的時候多了起來。
「那就這樣定了。」
赤霞揉了雲母的腦袋好一會兒,這才鬆了手,語氣溫和地囑咐道。
「我晚上回房間再幫你量最新的尺寸,你趁這段時間想想你想要什麼料子、什麼顔色的衣服,要是還有別的什麼想要的東西,到時候也一並告訴我就好。反正這次我和觀雲一道去的話,便是東西多些,應該也能拿得回來。」
說著,赤霞看著雲母,臉上露出些愧疚之色,歉意地道:「抱歉,我今天又不能陪你了。不過晚上還要幫你量身,我會儘量回去得早些……」
雲母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得赤霞爲人處世好像越來越像二師兄,比原來沈穩了許多。不過頓了頓,雲母還是有些擔心地道:「你們早點回來,晚上走路不大方便,不要受傷了呀。」
赤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臉也有點發紅,心知雲母擔憂的是前幾天那樣她在山路上跌倒,觀雲因爲想接她也一並跌了,結果她摔在觀雲身上,兩個人手臂上都蹭破了點皮的事。雖說她皮糙肉厚這點小傷根本不足掛齒,觀雲哪裡很快也用仙法治好了,但雲母好像還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這兩天都一直提醒她。
師姐妹倆互相叮囑了一番,正要道別離開,忽然,原本已經準備走的赤霞眼角的餘光好像瞥到了什麼,然後視綫不由自主地移過去,輕輕地「咦」了一聲。
「四師弟,你也要走了嗎?」
看到單陽從他一貫打坐的地方站起來,赤霞便自然地問道。
雲母一楞,朝赤霞望著的方向看去,見單陽果然不知什麼時候睜開眼睛站了起來,收拾了東西,正準備往外面走。聽到赤霞喊他,他才動作一頓,目光直直地看過來。
單陽雖是無意,可他的目光總讓人覺得有幾分銳利,雲母一頓,心中不知怎麼地慌了一瞬,下意識地就往赤霞身後躲了躲。
有些事說來話長。自從赤霞師姐與觀雲師兄訂婚之後,雲母常常一個人在房間裡待得無聊,於是就增加了晚飯後在旭照宮各處跑來跑去消食的時間,結果也不知怎麼的,這幾個月裡她竟頻頻遇到單陽。
頭幾次碰到他,單陽幾乎每次都會喝酒。那個時候還同第一次遇見的情況差不多,每次都是他苦笑著朝雲母斷斷續續地吐了些聽不懂到底什麼意思的苦水,然後掏出酒葫蘆想喝,雲母立刻找機會將他的酒葫蘆拍掉。只是不知道從哪一次起,她再遇到單陽時,他居然沒有再喝酒了,有一回還對她道了聲謝。
「你是我在這個地方唯一的朋友。」
就是這一句話,讓原本覺得情況越來越不對勁、多次想要表明身份的雲母再也張不開嘴,只好硬著頭皮假裝是聽不懂他說話的野狐狸。
相處的次數多了,雲母漸漸也從單陽時不時透露的隻言片語中猜測出來,他大約是將她當作是師父養在自己院子裡的寵物狐狸了。既然單陽是這麼以爲的,雲母便這麼裝著,幸好他平時和赤霞、觀雲都不太交流,獨來獨往,即使偶爾和師父講話也從來都是修煉上的事,不會聊起這些閑時,於是過了這麼長時間,居然還沒有穿幫。
雲母慶幸的同時,卻又忍不住擔心日後若是真暴露了該怎麼解釋才好,這種謊言明明就是很容易戳穿的那種,能瞞到如今已經是奇跡了。尤其是最近,雲母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不僅是原型的時候心驚膽戰,連人形都不敢與單陽對視,生怕對方看出了什麼來。
赤霞見雲母躲到自己身後,只覺得大概是單陽表情太兇,讓她有點害怕,沒有多在意,只是有些無奈地默默幫她擋著。
聽到赤霞的問題,單陽似是頓了頓,這才應答道:「嗯……今天有些事。」
語氣一如既往的刻板恭敬,頗爲疏遠,似是不願意多說。
赤霞習慣了,倒也不覺得哪裡不對。她本也是見單陽這麼早離開感到奇怪隨口一問罷了,畢竟他通常都是在道場待到夜深才回去的,今日這樣著實異常。不過,赤霞倒也沒有好奇到非逼單陽將事情說清楚的地步,聽他這樣說,便不再追問,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你去吧……對了,明日是師父給你講習的日子,你不要忘了。」
大概是半月之前,單陽的修爲被白及判斷爲到了火候,應當由師父親自教導了。按照觀雲和赤霞的說法,他的進步速度之快,簡直不似凡人。
只是聽了這話,單陽的神情也沒什麼變化,他只是嚴肅地朝赤霞頷首行了個禮,便一聲不吭地出了道場。看他離開,雲母卻是楞了楞,觀雲師兄和赤霞師姐似乎認爲單陽是一動不動地在道觀裡打坐到深夜的,可她卻知道他其實偶爾會在傍晚時分離開一會兒……只是單陽離開道場通常會在其他人都走空之後,今日的確早了些。
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勁,雲母心口一緊,也顧不得其他,忙對赤霞道:「師姐,那我也先回去了?」
「嗯。」赤霞不疑有他,只笑著同雲母道別,「路上小心,吃好飯跑慢點。」
雲母點頭,然後轉了個身化成狐狸,連忙追了出去。
入了仙門這麼長時間,雲母的人形長高了不少,原型卻始終沒怎麼變,大約是靈狐生長慢的原因。不過,雖說還是原來一樣小小一團,可隨著修爲的增加,她的速度卻快了不少。雲母靈活地在早已熟悉了的仙宮庭院中穿行,不久就到了她通常會碰到單陽師兄的地方,待轉過最後一個彎,雲母的步伐不知不覺便慢了下來。
單陽果然站在那裡。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沈著臉,等看到她靠近,表情才微微一鬆。
「……我就知道你會來。」
單陽道,也不知是不是雲母的錯覺,她總覺得四師兄好像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我在等你……今日,我有話想同你說。」
雲母看著他的樣子,頗有些遲疑,因此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站在那裡楞了楞,試探地朝單陽輕輕地用狐狸的聲音「嗷嗚」叫了一聲,然後原地坐下。
單陽忍不住笑了笑。
相處了這麼久,他自然不可能感覺不到這小狐狸頗有靈性,只是也不知道它是他們在山上遇見那會兒便這般通人性,還是因爲被白及仙君養著,漸漸受了些仙氣,才會變成這樣。但無論如何……單陽幾乎已經完全能夠確定這隻狐狸已是在了靈智開與未開的邊緣,許是再過些時日,就能真的開口說話了。
想到這裡,單陽忽然有些恍惚。
待它能夠說話,隨後便是修煉、成仙。這小狐狸被仙君收爲寵物,起點已是高了其他苦苦在凡間掙扎的靈獸不知多少,若是師父心情好,指點它幾句也未必不可能,待修到三尾,便能化人……
他微微一頓,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地上的白狐狸。只見這個小毛團子雖是白乎乎的一團,尾巴也大得出奇,它的下巴卻尖尖的,臉也小小的,一雙眸子清澈明亮,尤其額間還有一道深紅色的紅印,雖不知這紅印是何處而來……卻莫名地有幾分說不出神性。
無論怎麼看,這恐怕都是個美人胚子。
「也不知你化成人……該是什麼模樣。」
單陽輕輕地道,莫名地,他在腦海中想像了一下,心中居然有幾分異樣。不過那奇怪的感覺還未成型,他便連忙搖了搖頭,將古古怪怪的想法從腦袋裡甩了出去。
單陽苦笑了一下,只覺得自己怕是無人說話太久,有點瘋魔了。再說他根本不曾查驗過這隻狐狸的性別,哪裡就能斷定它是女人。
定了定神,單陽重新看著它,緩緩道:「今日……我是來同你告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