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一早醒來就趴在師父膝蓋上這個問題其實不太好回答……按照玄明神君的說法,雖說幻境不過是白及記憶的再現,不會影響到現實中的人,可是白及現在卻是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就是現在這般年紀,也是真真切切地在重歷少年時的經歷,相當於重歷一番自己的劫,雲母最好還是不要說得太多,免得白及知道了自己所處並非真實,或者知道後世之事,影響心境亂了劫數。
雲母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那種狐狸,也沒事先想好要用什麼藉口來敷衍,見白及問起,她結結巴巴地開口回答道:「我、我本來在山路上走,感受到你的氣息覺得很親近,又太睏了就……進來睡……」
說不下去了。
雲母本就不擅長編謊話,說不下去了就「嗚嗚」叫了兩聲,索性將臉一埋,就地在地上團成一個白團子,蓋上尾巴,裝死不動了。
白及倒是沒有多想,畢竟沒有人會懷疑一隻五尾狐不會感氣,歸山本是位於太行靈山山脈之中,靈氣極是鼎盛,山中有五尾狐走山路也不奇怪,反倒是她那句「感受到你的氣息覺得很親近」……
白及莫名又覺得臉熱,不大自然地移開了視綫,好在那隻小白狐自顧自地團了個球,白及估計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這才略微安心了幾分。
不過……也不知道她是還團在那裡,還是真的睡著了。
白及雖想將她抱起來,可知道對方是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子後,哪怕碰一碰也覺得是逾禮。於是沈默地注視著她停頓良久,他終於輕輕地嘆了口氣,輕聲道:「……謝謝。」
若是今日沒有人爲他辯白……
若是今日沒有生靈踏入空無一人的道場……
若是今日,他未曾見到天地間這道皎白的靈光……
爲何世間明明醜陋至此,卻又總有美好之物能將他拉回來。
不知何時,腦海中那道猙獰地笑他不要後悔的聲音已經消失,取之以待的是另一道寧靜的白光。白及重新閉上眼睛,心中的躁動並未停止,卻又莫名覺得沈靜,他在冥冥之中仿佛抓住了什麼,可又不大確定,終於在混沌中,逐漸入了定……
聽到那句「謝謝」,趴在地上的雲母微微動了動,小心地擡起頭來,見白及已經重新閉眼打坐,她動了動,晃著尾巴又重新朝他跑過去……
結果白及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又看到雲母趴在他膝蓋上。
同時打坐一夜,相比較於昨日醒來的煩悶,今天卻是胸中開闊、神清氣爽。再看膝蓋上蜷成一團睡著的小白狐,白及心頭一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頓了頓,他見小白狐睡得沈,便扯了一旁的外衫給她蓋上,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重新又閉上了眼,沒有同往常一般外出早修,而是直接在室內修行起來。
……
雲母的習慣其實挺好的,她第一日雖然因爲連夜趕路的關係在白天睡了一覺,但平時都要和師兄師姐一道在道場中修行,起得並不晚,不會影響白及早課,於是白及便是等她自覺醒來,也還是按時到了掌門師父課上。
掌門師父前一日被自己門中的弟子氣得傷了身,他雖格外偏愛白及,可門中弟子又有哪一個不是他逐一看大?他駡他們駡得厲害,可他自己又何嘗不傷心,既心疼學生,又懊惱自己教了這麼久竟只教給他們如此心性,胸悶了一整夜,而今日見到白及,卻又對他愧疚萬分。
白及昨夜離開時面色極差,又拒絕他人送他回去,掌門師父其實對他擔心得很,故一早見他神情已如常態卻依然不敢完全放心,待他分外柔和。只是等到檢查白及功課之時,白及一催動體內靈力,掌門師父一瞬間哪裡還顧得上其他,當即變了臉色,大驚道:「——這一夜之間,你如何又破了一重境界?!」
若說昨日他變臉是因門下弟子行令人不恥之徑而驚怒,現在變了臉色卻是因爲大驚大喜。白及上一次修爲破境不過才是上個月的事,哪怕是天賦過人如他,以往突破境界也從未有過這麼快的速度。掌門師父楞了一剎,便想通其中關節,頓時幾乎要落下淚來。
「好,好,好。」
他怔怔地連說三個「好」字,舉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那些師兄師弟不爭氣,你倒是個能大破大立的。想不到他們弄出一番波折,反倒讓你悟出心境立了道……」
凡人成仙,乃是逆天改命。唯有在逆境中不退反進、在乾涸枯竭泥土裡生長開花者,方能成就大道。
儘管掌門師父早知白及必有一朝要登天路,但這份感覺從未像此時這般強烈,再看白及端坐在那裡一片清傲、不然俗塵的淡然模樣,心中感慨萬千。他嘆了口氣,欣慰又無奈地苦笑道:「我以往總盼著你早日成仙,現在倒又希望你在人間多留些日子才好……我此生怕是登天無望,也不知壽數大限將在何時。如今我歸山後輩中無人能擔大任,若是你能留下,我倒是能放心了……」
白及對自己早晨醒來便破了一重境界多少也有感覺,但此時聽師父如此感慨,卻又不知該接些什麼,只能朝掌門師父一拜,道:「……請師父指教。」
掌門師父長嘆一聲,再看眼前這年輕的弟子,只覺得自己能教他的越來越少,慈愛地笑了笑,便定神指點。
……待這一日課業又是完成,白及走出正殿之時,已又是黃昏。
他心中總覺得惦記著什麼,便匆匆回了內院。他剛一靠近自己的屋子,便看見那隻小白狐狸歡快地從他特意留了一條縫的門裡跑了出來,高高興興地朝他跑過來。
心中的漣漪又蕩了幾分。
莫名地,覺得胸口十分柔軟。
白及步子微微一滯,默默按捺住什麼快要噴湧而出的令他有些心神不寧的東西,隨後步伐又快了起來,大步朝那白狐走去。
……
由於當日鬧事的幾人統統被掌門師父禁足在屋中反省,這一輩平日裡的大課也都停了,白及意外地過了一個多月分外平靜的日子。不過他心性已定,即使還有些閑言碎語,亦動搖不了他的心智,這些日子以來,修爲大漲。
這一日,白及又在道場講道。
沒了扶易等人的干擾,再加上上一回他講道引來白狐以及其他飛鳥走獸,此次道場中十分熱鬧。掌門師父原意是希望白及能將他心中所想傳達給有悟性的門中弟子,畢竟上次由於扶易攔人之舉,倒是讓許多本想聽聽看的人沒有聽到,徵求白及意見後,便趁著他這段時間沒有大課的功夫,又補辦了幾次。誰知由於他上回引來靈獸的名聲傳得太響,不止是歸山門中弟子,竟是連太行山中其他修仙門派的弟子也來了,且白及本來就會引山中鳥獸,這樣一來,小小的道場竟是擠得水泄不通。發展至此,連掌門師父都覺得意料之外。
白及閉著眼睛講道,因他生得冷淡,待睜眼後,旁人也不敢擾他,哪怕有問題欲將他留下再講解一二也不敢攔,只得在白及站起來後讓開一條道讓他離開。白及倒也不留,徑自回了房間,只是刻意放慢了腳步,讓他身邊的小白狐跟上來。
師父講道,雲母自然是每次都來聽的,且她每次都與白及同來,自然坐得離他近。旁人只曉得這隻白狐是白及第一次講道時被他引來的,後來索性就跟著白及不肯走了,他們起初還覺得稀奇,後來便漸漸見怪不怪了,雲母也幸運地平時能在歸山裡跑來跑去,過得十分開心。
如今已是秋日,紅葉不知不覺便點燃了山林。雲母一路上覺得好玩,便沿途撿了許多掉在地上的野栗子,回到房間後,就高高興興地將栗子往自己尾巴裡塞。
白及已不是第一次看雲母往自己尾巴裡塞東西了,上回她的外衫掛在架子上晾乾後,他也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將整件衣服都團成一團塞進了尾巴。這場景對他來說著實驚奇,白及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尾巴裡……放了很多東西?」
雲母一頓,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往裡塞栗子了,有些拘謹地在地上站好。她不知道其他狐狸是怎麼辦的,反正她一直將東西放在尾巴裡,其實倒不是尾巴真能放那麼多東西,多少還是用了法術……想了想,雲母無辜地看著白及,然後用力擺了擺尾巴。
她的尾巴和往常不同地咣當咣當響了幾聲,然後掉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除了一個葫蘆和一個海螺,還有一堆剛才放進去的栗子、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松果和零碎的小玩意兒,一看就知道她圖好玩亂撿的,衣服倒是沒有掉出來。
白及看得驚訝,他頓了頓,指了指那兩個明顯與其他東西不同的葫蘆和海螺,問道:「這兩個是……?」
「是師兄和師姐送我的。」
雲母考慮了一下,老實地回答道。
白及莫名覺得胸口一緊,有些在意她口中說出的話,下意識帶著緊張地問道:「……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