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母和單陽這幾日休息歸休息,觀雲和赤霞卻還是要照常去道場修煉的。故這日她跑來男弟子住得院落時,屋子裡只有單陽師兄一個人。單陽外傷已愈,本在屋中打坐修養,聽到有撓門聲就跑去開了門,一低頭看到雲母,不由一楞,問道:「小師妹,你這是……?」
「你不是說有話要對我說?」
雲母不解地歪了歪腦袋,想了想,又說:「師姐說我最好準備準備,我也不曉得該準備些什麼……就把這些帶來了。」
說著,雲母低頭將葫蘆袋子往單陽師兄那裡推了推,不自覺地擺動了一下尾巴,望著他說:「還你。」
單陽原先聽雲母主動來問他是想說什麼,哪怕早有準備,仍是不禁心臟一跳,當即就覺得局促。然而未等他回神,就瞧見了她身後比小師妹還要大不知多少倍的葫蘆袋子,頓時哭笑不得,正要開口說話,卻忽然身體一抖,注意到雲母說師姐讓她準備準備的那句話……
單陽臉頰一熱,登時有種自以爲隱秘的想法被人窺破的羞窘感,再看雲母,居然不知所措,停頓了半天,方才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跟我來吧。」
雲母點頭「嗯」了一聲,但旋即又回頭看身後,問:「那葫蘆呢?」
單陽動作一頓,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葫蘆。
目光望過去,記憶便也跟著回溯了。他自然是記得這些葫蘆的,當時他還以爲小師妹是師父養得凡狐,便對著她不分場合地吐了許多苦水。那時他滿心復仇,卻又不知如何做,更是不曾看清世間因果,正是心結最重的時候……心裡苦時就拿酒解憂,一日一日喝下來自然不曾覺得有什麼不對,可現在小師妹將他那幾個月喝掉的酒葫蘆一口氣全推到他面前,場面竟是壯觀。
單陽不由地吃了一驚。沒想到他那時居然喝掉了那麼多酒,只怕讓小師妹著實擔心了不少,還有……
沒想到她居然當真留著這些葫蘆。
再看向乖巧地坐在地上的雲母,單陽心中已經軟成了一片,想要說話,可喉嚨發緊,居然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覺得師妹對他若是有情,無論是師兄妹之情、擔憂之情,亦或是……其他,都可謂情深義重。
單陽閉眼定了定神,再睜眼,眼中已然大定,目光沈靜一片。他道:「先放我屋裡吧,我回來再整理。」
雲母「哦」了一聲,這些葫蘆在她床底下可是經年累月放得夠久了,聽說師兄要拿回去,當即高高興興地叼起袋子就要往單陽和觀雲的房間裡拖。誰知她還沒跑幾步,整隻狐就被單陽師兄直接從地上撈了起來揣在懷裡,同時單陽自然不過地接過了袋子,輕鬆拎起道:「……我來吧。」
說著,單陽已經一手抱著她,一手提了藤袋往他自己的床鋪附近一放,接著走出來關了門,繼續往外走,竟沒有注意到雲母一被他抱起來,渾身上下都突然僵住了。
雲母直到被抱起來,還有些楞楞的,自己都不大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她明明熟悉師兄,也習慣被抱著走,可今日身體一臨空,她居然下意識地想掙扎、想跳出去自己走……現在錯過了時機,再掙只怕師兄會覺得尷尬,可她雖然貌似不動地趴穩了,實際上整個身體都是綳著的。
待單陽走了半路,雲母才慢吞吞地明白過來古怪之處。她雖然經常被抱著走路,可通常抱她的都是師父和赤霞師姐,即使是她和單陽兩人一起在山林中隱居的那段時間,師兄也不曾逾矩,此時突然來這麼一下,她當然覺得彆扭,且師兄又是個男子……
嗯?可師父也是男子,師父抱她的時候,她從來沒覺得哪裡不對啊?
想著想著,雲母的腦袋忽然亂了一瞬,這個突然的念頭讓她心臟猛跳。然而未等她深入去想,單陽已經停下腳步,雲母剛一擡頭,便聽師兄在她頭頂說:「到了。」
旭照宮建在浮玉山首峰仙人頂的雲端之上,論面積是沒什麼限制的。因而平日裡他們住得院中都有許多房間,只是大多都不怎麼用得上。單陽帶她來的,是他和觀雲住得院落裡用的一間雅室,平日裡可以用來休憩、喝茶、下棋的地方,因日常有童子打掃,一直乾淨得很。
單陽進了屋子就將她放到地上,雲母自覺地跳到附近的一個蒲團上坐好,尾巴一卷,認真地像是要聽師父講道似的。單陽則在她對面端正地坐下,擡眼一看小師妹還是個狐樣,先是一楞,繼而一笑,道:「師妹,你能不能……化成人形?」
單陽說得也有幾分無奈。
小師妹的原型的確是十分可愛,也惹人喜愛,可是……他接下來想說的話,若是對著一隻狐狸,還真有些難以說出口。
雲母對人形狐形自是沒什麼意見的,聽單陽這麼說,沒有多想就化成了人形,仍舊是安靜乖巧地坐在蒲團上,見師兄不說話,她還歪了歪腦袋表達詢問之意。
單陽本想單刀直入,可他深呼吸一口,看著眼前由白狐化成的少女,居然呼吸一窒,又說不出話,斟酌了半天,終於還是轉身從盒子裡取了棋盤出來,問:「師妹,下一盤棋嗎?邊下邊說。」
見雲母下意識地面露怯意,單陽一頓,又補充道:「……讓你九子。」
雲母這才點頭。
棋局很快就開始了。
雲母執黑先占了九個點,單陽這才緩緩落下白子。與小師妹下棋時,他一向都不緊不慢,如今想來……也是在她面前放鬆之證。只是今日,單陽卻格外心不在焉,只憑習慣和直覺下子,意不在棋。他擡頭看了眼雲母盯著棋盤認真思索的臉頰,頓了頓,說:「師妹,我如今已經成仙。雖說師父在上仙之中排行第一,如今更是上仙之上,他到現在教我的只是他自身的滄海一粟,我大有可以繼續請教學習的地方,不過……我此前眼中盡是血仇,走遍江山但未曾注意的東西太多,且你曉得,我先前爲引起新朝天子注意,在凡間收了一些凡人弟子,這段因果總該要回去了結,所以……」
雲母原先專注於棋盤,聽到這裡卻頓時一怔,擡起頭說:「師兄你又要走?」
「……是。」
單陽並不否認,只是點了點頭,見雲母微微蹙眉,他便忍不住問道:「……怎麼?」
雲母搖了搖頭,但眉頭未鬆,只道:「我只是覺得……師兄你好像每次找我說話,都是跟我說你要走了。」
單陽楞住,腦海中飛快地回憶了一番,竟然當真是如此。
不過他一貫獨來獨往,大事都不與人商量,除了師父之外還會與人告別已是破例,而且……他自己都沒想到他平日裡不曾與小師妹說什麼話,可每次要離開,卻都是記得跟她告別的。
單陽先是頷首,但繼而又搖了搖頭,望著雲母,下定決心般地抿了抿唇:「不過這次不同……小師妹,你可願意和我一起走?」
「誒?」
不等雲母回答,單陽已是將他這段時間反覆在胸中斟酌的話一口氣地說了出來:「此番我下山,並未特定的去向、特定的目的,不過是縱覽凡間,體味人間冷暖,將這些年師父希望我看而我未看的全部補上,順帶了卻先前的因果。因此,我亦會有大把時間指導你修行、陪你縱橫山林,也不必約束於行程。你若有何處想去,我便陪你去;你若有何處想看,我便陪你看……萬水千山,花開花落。若是你只想像先前那樣在山林裡定居,自然也可。日後待你生出九尾,便由我替師父護你……小師妹,若是如此,你可願意?」
這麼一番話說完,單陽自是緊張。
他已經挑他能說的最好的說了,只願小師妹能明白。他要護她九尾也並非是虛言,雲母心境太純而尾巴生得太快,論起修爲,自是他要強上許多。如此一來,雲母的天雷威力自不如他,他能渡自己的八十一道天雷,自然也能替雲母承下來,至於違逆天道的業果……既是他親口說得這話,自然做好了承擔的準備。
再說,既然他心情像如今這般……萬一雲母渡不過劫,他也寧願由他來承,而不要是師父。
然而雲母聽這一番話聽得不明不白,且她既不想離開旭照宮,也沒明白師兄邀請她一起走爲何話要繞那麼大一個彎子,連忙搖了搖頭,說:「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的……我才剛剛跟著師兄遊歷過,又在長安住了很長時間,最近外出已經夠了,現在還是留在宮裡跟師父學習得好……」
單陽聽她如此說,又看雲母一臉不解的樣子,就曉得小師妹並未聽懂他的話。其實他也未必是現在就要走,若是小師妹想留在仙宮裡再學習一段時間,他再留一陣子便是,如何非要拘泥於時間?他言下之意,其實是……
單陽略一凝神,雲母現在到底還是凡身,直白的話現在說許是太早了一些。不過她已經險些長出了九尾,若是非要說,應該也不算太唐突……
雲母並不曉得師兄此時如何緊張,她還在認真思考師兄的話,想了想,道:「師兄,其實我覺得你也不必走得太急,現在……」
「師妹,我並非是那個意思。」
單陽嘆了口氣打斷了她,下定決心。
「師妹,我……」
他微微一頓,隨即就換了稱呼。雲母還未能所有反應,卻感到單陽師兄忽然抓住了她剛捏了棋子還未放到棋盤上的手,她一擡頭,便見單陽師兄目光灼灼,只聽他道——
「雲兒,我心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