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訇然中開,漫天星子閃耀!
皇帝怔在了當地。
太后的聲音響起來了:“皇帝不認得吧?這是護國帶進宮來的姑娘,別看她小小的年紀,醫術卻好,這才一會兒,我就覺得舒服了許多。”
太后說話了,皇帝才算回過神來,把眼睛勉強移開,其實趙如意也就只是笑了一笑,早低下頭了,她總不能老盯著皇帝看啊!
皇帝隨手命眾人平身,早有小太監搬了凳子來放在太后床邊請皇帝坐了,皇帝探身看看太后娘娘的氣色,便笑道:“母后這氣色看著就是好了許多了。皇姐素來是最有孝心的,如今母后病著,皇姐自是寢食難安,母后既好些了,我與皇姐都歡喜的很。”
這話一說,又有人悄悄的去看麗妃的臉色,她平白算計一場,這會兒太后完全當沒她的事,還在皇上面前這樣說,那可真就是板上釘釘白籌畫一場了。
說不得太后娘娘心裡還要記她一筆呢,難免叫人幸災樂禍。
麗妃只管低著頭,誰也不看,臉色雖然看著還是十分平和的,兩隻手卻在袖子裡把一塊手絹子絞的稀爛。
南鄭侯夫人站在一邊,臉色比她姐姐還差遠了,頗有點惴惴不安,她也知道蔣侍郎這次倒楣了,而自己還不得不踩上一腳,回頭侯爺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氣生。
可是她是真的不得已啊!她總不能對太后說,是自己要蔣侍郎擬的那斬立決啊。
皇帝當然沒有留意到這底下的眉眼官司,他又笑道:“這是誰家的姑娘,這樣能幹?”
皇帝問話,趙如意便走出來一步答話:“回皇上的話,臣女是錦城人,二伯父是永寧侯趙樺。”
“好,很好。”皇帝一臉笑容:“幾歲了?”
皇上真隨和,不僅和太后完全不同,與皇后娘娘那種制式的溫柔和氣也完全不同,趙如意第一回得見九五至尊,居然一點兒震懾,懼怕,威嚴等等的感覺都沒有,反而就在心裡琢磨開了,嘴上還規規矩矩的回答:“回皇上的話,臣女十五了。”
“好,很好。”皇帝又一臉笑的說。
十五有什麼好的?趙如意這樣的人都有點發蒙了,還是護國長公主一臉慘不忍睹的開口了:“皇上,趙九姑娘雖然年紀還小,醫術卻十分高明,母后得她用了藥,這會兒看著精神都好多了!”
“好,賞趙九姑娘!”皇帝好歹還是個皇帝,總算是回過神來了,笑道:“朕為了母后的病情日夜懸心,趙九姑娘這是為朕分了憂了,賞趙九姑娘南洋珠、珊瑚各一匣,尚寶司上進秋季使的各色首飾等物,准趙九姑娘自行挑選。”
沒說挑選多少件,那就是趙如意想挑多少就挑多少的意思了,這聽起來有點古怪,趙如意便推辭道:“不敢當皇上的賞賜,太后娘娘已經賞了臣女了。”
“太后賞了就不許朕也有孝心了?”皇帝和氣的笑道:“你這小丫頭還跟朕客氣呢,只管挑去。”
護國長公主就抿嘴笑道:“母后您瞧,皇上知道您這好些了,就歡喜的這樣,回頭真照趙九姑娘說的再用三天藥就大安了,皇上不知道還多喜歡呢!”
太后這會兒心情頗好,雖然也覺得皇帝的賞賜有些不尋常,可她看趙如意也順眼的很,便點頭道:“皇上素來純孝。”
可皇帝簡直聽不得趙九姑娘這三個字,忍不住又問:“趙九姑娘說再用三天藥母后就能大安了?”
護國長公主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只得說:“趙九姑娘看了太后的藥方兒,說太醫用藥並沒有錯處,原是出於謹慎,慮了母后的聖壽,這才是大醫風範,只要照著藥方再吃三日藥,就能大安了呢!”
“真能幹!”皇帝擊節讚歎。
趙如意簡直不知該如何答話,她就只能笑了。
當然,這會兒得了機會,她還是忍不住悄悄的打量皇帝,皇帝並沒有穿龍袍,只穿著尋常常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樣子,生的頗為俊美,身材偏瘦,看面相骨骼,果真與護國長公主有一脈相承之處,但看得出不同母,甚至連安郡王的容貌,也尋得出與皇帝相關的蛛絲馬跡。
不過安郡王身量頗為高大,也健壯些,大約也是因著父系武將的緣故吧。
趙如意當然還看得出,皇上的情緒雖看著很好,但又有些不相和之處,很有點古怪。
皇帝既然來了,寒暄之後,太后就吩咐于桂把前頭說蔣侍郎的話一一回了,當然隱去了南鄭侯那一節,只說他偽造罪名,強佔官員宅邸之事,皇帝果然大怒:“堂堂朝廷大員,竟然幹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還連累母后清譽,簡直無法無天!決不能輕饒,來人,傳朕的口諭,命大理寺徹查此事,命朱玉泉親自去查,直接向朕回奏!”
朱玉泉便是大理寺卿。
隨伺而來的勤政殿大太監呂英忙領命,吩咐人去傳旨。
這一頭,護國長公主覺得皇帝的心情,她再明白沒有了,這第一回見到如意,再呆下去,真怕難收場,於是瞅了這個話縫子,就起身笑回道:“母后這會兒鬆散些了,只怕越發該多歇著才好,前些日子母后就是睡不好,我們在這裡,只怕反倒擾著母后了。明兒我再來看母后吧。”
趙如意不是很懂規矩,這會兒沒人問她,她也隨口一句:“太后娘娘頭疼,喉嚨也疼,還發乾,前陣子大約每天也就斷斷續續能睡著一兩個時辰,所以好的慢呢,這會兒好些了,是要多睡睡才好。睡的足了,精神好了,就好的快些,這幾日跟前不要這樣人來人往的,更好些。”
她真是所有症狀都說的半分不差,眾人再無疑慮,太后這會兒看她是怎麼看怎麼順眼,就笑著點點頭,並不呵斥她的無禮。皇帝自然就更不會,一臉笑吟吟的聽了還說:“果真有道理,那就都先回去,皇后你瞧瞧留幾個人在這裡也就罷了。”
皇后含笑微微欠身應了一聲。
趙如意又發現了,自皇帝來了之後,皇后還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護國長公主自然也帶著趙如意告退,換車出了宮門,才算長舒了一口氣,又發了一下怔,過了一會兒才問趙如意:“你覺得皇上怎麼樣?”
我能覺得皇上怎麼樣?趙如意很有點莫名其妙,還是只得答道:“皇上很和氣。”
不過,好像太和氣了一點。
壽康宮的太后娘娘也覺得奇怪:“皇帝今日這樣喜歡,莫非是有什麼喜事嗎?”
這會兒跟前沒了別人,宮妃們得了吩咐,都不能一大群一起來侍疾了,只留了三五個,現在是由御香宮淑妃娘娘領著,且還都在外頭偏殿坐著,不召喚不到跟前來,太后半靠在床頭,聽她說話的是掌宮大太監于桂。
于桂是大太監,九歲入宮,伺候人慣了,隨時都是微微躬身的樣子,此時便低聲道:“聽說皇上招安郡王回京了。”
“怪道呢。”太后淡淡的說:“他看那孩子,只怕比看自己的皇子還喜歡些,護國昨兒晚上那個時辰了還進宮,只怕就是為這個事吧?”
“是。”于桂道:“御書房的小秦子進去送茶,才聽到一句話,皇上對公主說,有意在這回選秀給安郡王賜妃。”
“御書房真是越發嚴謹了。”太后不咸不淡的說,不過她現在也辦法不多,皇帝登基十幾年,已經不再是當年剛登基時候的樣子了,自己對內宮的掌控力雖還在,可對御書房卻已鞭長莫及,尤其是前年皇上杖斃了一個沒有召喚就去送茶的小太監之後,御書房裡的談話,太后就只能得著片言只句了。
太后也就這樣說了一句,就轉了方向。
“這可不能由著皇上。”太后道:“皇上日理萬機,哪裡還能知道哪個姑娘好,哪個姑娘是什麼性情呢?安郡王身份尊貴,姑娘若是不好,豈不是委屈了他?也委屈了護國,她就這樣一個兒子。我得好生替安郡王挑個好的才好。”
到底身體舒服了,之前又許多日子沒睡好,太后娘娘想著這件事,還沒想出個頭緒來,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于桂躬身等著,只聽到微微的鼻鼾,連忙上前看了一看,見太后已經睡著了,連忙示意兩邊伺候的宮女放下帳子,才輕手輕腳的退了回去。
而此時在御書房,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人又來了,趙如意雖然進京了,卻也沒有意味著他的這差使結束。
“前些日子,朕一直有點後悔。”皇帝對著黑暗中的那人說:“朕原本一心想要她遠離這裡,遠離這些人,要她這一世不用再經歷那些事,要她事事如意的過這一世,所以那時候把她遠遠的放在外頭,竟也從來沒有動過讓她回來的心。”
“可是……”皇帝有些怔忡,黑暗中的那人當然知道皇帝並不是想要和他聊天,皇帝只是想要說,卻找不到人可以說,畢竟此事知道的人實在有限的很,所以他只是恭敬的沉默著。
“可是那天,看到她就要進京了,朕卻捨不得攔住,居然就順水推舟了。”皇帝說:“所以,連著好幾天,真是有點後悔的。”
那人想了一想,終於覺得再不開口有點不好了,才說:“陛下之心,本就是天下為父母者之心。”
皇上在子女情上本就一般,也就是對小公主不同,要是連這點兒情緒都沒有了,那也就太可怕了。
皇帝突然笑了笑:“可是今天,就不後悔了!”
他很振奮的說:“如意真是可愛,真是乖!膽子又大,脾氣又好,又會說話,又會辦事,怪道皇姐說她特別招人喜歡,還真不是哄朕的!”
趙如意在壽康宮的那些事,皇帝自然一一洞悉,錦城的事,因為皇帝的特別關注而一切前因後果都比太后清楚的多,如意又能裝又能扯,把太后哄的嚴嚴實實,還讓南鄭候夫人都跟著哄了,這辦事的能力還真是不錯。
關鍵是她這樣的年齡,乍然對上了這樣位高權重之人,不驚不懼,不卑不亢,實在難得。
“而且她笑起來,就跟以前的那個模樣一模一樣!”皇帝記得那個笑,趙如意在一群人當中,悄悄的抬起頭來偷看,發現被自己逮住了,一點不怕,就甜甜的一笑。如同以前他的小公主,知道爹爹寵愛她,知道爹爹不會對她怎麼樣,所以就是搗蛋被逮了,也不怕,她甜甜的一笑,理直氣壯,就什麼錯兒都揭開了。
這一笑,揭開了多少當年的往事,皇帝的眼眶都濕潤了,他是再沒有想到的。
那人附和了一句:“這本就是小公主。”
小公主其實是大公主。
皇帝潛邸為晉王時,與元配王妃陳氏十分恩愛,只是王妃體弱,只誕下了一位公主不過一年日子就辭世了,晉王當時就只有這一個孩子,又是心愛之人唯一留下之女,自是十分寵愛,常將她抱在懷中,稱我的小姑娘。
倒是後來,登基之後雖然有了其他的公主,這一位反而成了小公主了。
只是小公主三歲時,在晉王的書房玩耍,因父親溺愛,從不呵斥,她爬在案頭,吃了案頭幾塊點心,竟然就毒發身亡了。
晉王雖然又是一次化險為夷,卻失去了他的小姑娘。
當時晉王大慟,而先帝大怒,聯繫到舊年裡二皇子驚馬身亡之事,終於由此事引發了大範圍的調查和血腥清洗,持續了整整一年,三位皇子被圈禁,十數名高官勳貴或被免職罷官,或下獄流放,或賜自盡,同時還牽連了上百名各級官員,十年奪嫡終於畫上了句號,當今這位向來不被看好的皇子獲封太子,於三年後登基稱帝。
可是皇帝一直為大公主之事難以釋懷,直到第三年,元妃陳氏托夢,言公主魂魄離體後一直飄蕩,如今已經托在了新的軀殼之上,並說明了方位,皇帝將信將疑秘密使心腹尋找,竟在那處荒廟中找到了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小姑娘。
雖然才幾個月大,那小嬰兒就能張口說話,認得父親,雖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卻知道父親給她玩的玉蟈蟈叫她藏在了花盆底下,這自然是公主重生無疑,雖然此事極為駭人聽聞,但皇帝欣喜若狂,與最為信任的姐姐,當年還未改名護國長公主商議,在西南尋了個穩妥的人家安置小公主。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年齡太小,小公主漸漸長大,竟然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只知自己是趙九姑娘。因此事實在駭人聽聞,倒是將錯就錯為好。
作為極少數的知情人之一,那人自然知道該怎麼說話,果然,叫那人一說,皇帝便笑道:“對對!本來就是朕的小公主!”
皇帝今日見了趙如意,興致勃勃的都按捺不住:“當年她在夢裡對我說應於西南,說如意在西南有奇遇,難道是說她的醫術?”
雖然掛牌行醫算不得什麼高尚職業,但讀書人中有擅醫者倒也格外叫人敬重些,更何況趙如意這樣的侯府千金,而且她還會的如此高明。
那人便道:“華先生確實算得小公主的奇遇。”
不僅僅是醫術,華先生整個影響了小公主的性子,雖說聰慧天生,但總也還是需要人教導的。
皇帝思索了一下,點點頭:“很是,華先生是當年皇姐到西南安頓如意回來的路上無意中救下的人,且她衣著談吐都與世人不同,還不願留在宮中為女醫,反是寧願前往西南,可不就是奇遇嗎?”
“孝端皇后所言自是無虛。”那人說。
“不錯,若不是她指點,朕也找不回來朕的小公主。只是降於侯門,終究還是虧欠了她了。”皇帝還是忍不住歎息。
那人道:“陛下天命所定,小公主又是因陛下大業才有這一劫,是以才有先皇后指點迷津,這本是陛下福緣,惠及小公主了。且微臣愚見,小公主養在西南,有陛下庇護,隨心自在,事事如意,比起宮內諸公主並無不及。”
這話還真不是隨口奉承的,他十幾年注視著趙如意的成長,真的覺得她的日子過的比宮內的幾位公主強的多了。
皇帝得了這樣的話,又想起趙如意那可愛乖巧的樣子,不自禁的點了點頭,可不免又想起一事來:“可她若還是公主,那家混帳人家哪裡還敢來退親!”
實在是忍不住要耿耿於懷。
那人只得勸道:“此事小公主都不放在心上,陛下也不必再耿耿於懷,再者,就是不論別的,如今陛下已經親見,便只論小公主的容貌才情,那田才哲雖有神童之譽,其實也是配不過的。”
這一下,皇帝簡直深有同感,點頭應道:“你說的很是,這一回,朕得好生給如意挑個好的!讓皇姐先挑挑看。”
皇帝乍見如意,雖然不符往日容貌,可是也是怎麼看怎麼好,怎麼看怎麼乖,興奮的坐立不安,逮著個知情人就說了大半天,眼見得宮內都快下匙了,皇帝才終於肯放了他走。
御書房已經上了燈,此時燈光明亮,隱藏在黑暗中的人終於走到了亮處,好像不太適應般微微眯了眯眼,這才看到這人三十多歲的樣子,有著一張極其瘦削的臉,讓那深刻而英俊的五官莫名的帶上了一種鋒利的感覺,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神情又總帶著幾分陰鬱,小太監只是給他引路,都有點戰戰兢兢的感覺。
這沈大人不過只是個五品的員外郎,為什麼會給人這樣陰冷的感覺?那小太監在御書房當值,見過的各品級大員不知凡幾,只有這一個人,每次都會叫他思索個半日。
不過御書房規矩極嚴,便是思索也只能悄悄思索,談話是一句也聽不到的,這小太監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個員外郎好像不是個真的員外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