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了正月,護國長公主府就來下聘,雖然是旨意賜婚,又有禮部操持,這聘禮還是要自己預備,小廝們穿著一色新裁的衣服,大紅的腰帶,抬著幾十抬綁著大紅綢花的聘禮吹吹打打的往趙家送,沿路引來許多圍觀之人。
對於這樣在雲端的人物,圍觀的普通群眾提不起比較的心和妒忌的心,純是來看熱鬧的,幾乎都在說趙家姑娘命好,才被退了親,一轉眼就成了郡王妃。
有人說這才叫有福啊,要是田家沒去退親,這位趙姑娘如今就是同進士之妻了,跟現在這會兒比起來,那可真是天淵之別,果真這有福氣的人,陰差陽錯都會有福,連退親這樣的倒楣事,都會變成福氣。
說的人當然也順口嘲笑了兩句名滿京城的田才子,在中了同進士之後,田公子名聲更振,幾乎比在秋闈之前名聲更響些,不止是讀書人和士官之家,就是更底層些的也當了個閒話聽聽,跟著笑上一笑。
踩人的感覺一向叫人愉快,尤其是這種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又有明顯的瑕疵,踩起來理直氣壯。
這隨口奚落田才子的話,落在人群裡兩個戴著帷帽的女子的耳中,實在刺耳之極,看起來嬌嬌弱弱的那個女子,帷帽下的臉色十分難看,忍不住就要上前爭辯兩句,她旁邊的女子十分明白她,見她微微一動,就連忙拉著她的袖子,輕聲道:“姑娘別理這樣的蠢人,他們能懂什麼,這裡人多,萬一有一兩個去過咱們家的人認出我們來,就不好了,姑娘正事要緊。”
若是趙如意在這裡,立刻就能認出來,這位嬌弱的女子,便正是康家那位仙女二姑娘康千玉,她舊年裡那樣鬧了一回,康修瑾極其精明而謹慎,不敢再為女兒謀皇子妃位,當機立斷讓她繼續裝病,甚至送到別院療養,免了選秀,這樣的辦法,在別人家不行,但作為禮部侍郎的康修瑾卻是易如反掌。
如今選秀早已結束,康千玉就用不著裝病了,裝太久叫人議論起來,未免身子太弱了些,自也不好聽,便在年前就接了回來,只是還沒出門罷了。
這一次,卻顯然是自己溜出門的,康千玉聽丫鬟這樣說,就轉過了彎來,低聲道:“是了,你說的不錯,我們趕緊著去那韻秀閣才是。”
只是今天偏偏碰到護國長公主府往趙家送聘禮,看熱鬧的多了,太檔路,康千玉本就嬌柔,越發走的慢,眼見得跟田姑娘約好的時間都到了,卻還到不了。
康千玉心中著急,生怕田姑娘等的不耐煩了要走,她自從上一回在家裡大鬧了一陣之後,母親大發雷霆,審了她的丫頭,知道了情形,就再不跟田家來往了,田太太往康家遞了兩三回帖子都被拒之門外,康千玉哭了許多回,母親都無動於衷,康千玉眼見得打動母親無望了,只怕就要被愛權勢的父母送去高門結交權貴,便決定自救。
也是瞌睡來了有枕頭,康千玉院子裡一個二等丫鬟名喚紅菱的,恰巧與田姑娘跟前一個丫鬟有表親,那一日悄悄的給康千玉遞了信兒,田姑娘約了康千玉在二月初六這一日,在康家外頭不遠的那條西街上賣胭脂水粉的韻秀閣見一見,田姑娘暗示,她的哥哥會陪她來。
康千玉心中小鹿亂撞,激動的什麼似的,果然在這一日,支開自己跟前的大丫鬟,只帶著紅菱伺候,只說在後頭園子裡逛逛,紅菱早買通了守角門子的婆子,悄悄的溜了出來。
康千玉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期待著能見到田公子的心情,還有違抗母親的那一種禁忌又叛逆的心情,又複雜又新鮮。
眼見得已經看見了韻秀閣的招牌了,康千玉心跳都快了好幾拍,帷帽下的臉嬌羞的如紅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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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國長公主府的聘禮送了來,先都堆在二門上,闔府的下人,不管有事沒事的都圍著看,趙家的主子也不喝止,這樣的喜事,當然不怕人看,尤其是公主府家大業大,聘禮豐厚,極有臉面。
單是照著單子核對東西,都核了大半日,趙二夫人才吩咐人抬進庫房去,然後一一的去回趙老夫人:“有些東西不好估,是上等的,只怕拿著銀子沒地方買,其他的我與管家一起大約估了一回,不下三萬兩,單金子打的萬事如意的錁子,一兩一個的,就有一千個,整裝了兩箱。”
趙家也是家底豐厚的大族了,趙二夫人嫁自己嫡女的時候,單自己房裡添給女兒的就有近萬兩,可也對護國長公主府的大手筆咋舌,這還沒算上那一盒盒的各種寶石和南洋珠珊瑚瑪瑙,那寶石且別說別的寶石,最貴重的紅包,一盒二十顆,每顆都至少拇指大小,足夠打一整套頭面,南洋珠顆顆光潤,光澤極佳,且每盒裡頭都是一樣大小,十分難得。
趙二夫人見過的東西多了,很有眼光,這珠子一顆兩顆容易,一盒子十二顆、二十顆均是一樣大小渾圓,那就是拿著銀子都買不到的東西。
這皇家氣派,果然是不同的。
這安郡王是獨子,怪不得如此大手筆,可這樣聘禮一來,嫁妝就難辦了,這廳裡坐著的趙大夫人、四夫人都心中有數,只是不好開口,趙二夫人道:“這樣的聘禮,那是護國長公主的體面,咱們家跟著沾光,就是九姑娘這嫁妝,要怎麼辦才好。”
趙老夫人聽了,輕輕點點頭,道:“九姑娘爹娘沒的早,這一應事情都要你們這些伯娘多上上心。按往日的例,公中該有多少就有多少,只是要辦的好,不要中看不中用。另外我這裡還有一點東西,我想著九姑娘沒父母,我多偏疼她些,想必你們也不至於跟她爭的。”
趙二夫人連忙笑道:“公中按例是一萬銀子,只如今九姑娘是皇后娘娘的義女,又是朝廷賜婚的郡王妃,跟別的姑娘自是不同,且多些銀子東西,那也是咱們家的體面。”
當初三姑娘嫁到京城來,京城裡好宅子、鋪子都有,單一萬銀子那自是置辦不下來,都是二房自己貼補的,可九姑娘父母皆亡,平日裡都是老太太私房貼補的,這會兒二夫人提出這個話,是跟兩位妯娌商議,替老太太分憂的意思。
大夫人聽了便道:“二弟妹說的很是,這體面不同尋常,依我看,兩萬銀子也不多。”
老太太手裡有多少東西,沒人知道,不過老太太說這樣子的話,東西估計很不少,且還明說了別的姑娘不照這個例子,老太太東西貼出去多了,各房今後得的就少了,是以趙大夫人便又接著說:“兩萬兩的嫁妝,做一百零八抬也很看得過去了,就是老太太要給銀子,那自是應該的,只也要慮著咱們家到底比不得公主府,總是要退一步的才好。”
大夫人這話說的冠冕堂皇,既是公中翻了倍了,那也可見她們這做伯娘的大方了,且身份比不過,自然不好比公主府多,要差著些才是公主府的體面。用這話攔著老太太,也是有道理的。其實老太太手裡的東西,百年之後自然是要拿出來分的,也跟公中的差不多了。
趙老夫人看了大夫人一眼,點頭道:“你們都說好,那就兩萬兩罷,仔細辦來才好。”
二夫人笑道:“因賜婚的日子近,年前得了日子我就去護國長公主府量了房子打傢俱了,其他東西這就打發人辦去,就是最好要盤個好地腳的鋪子在嫁妝裡頭,才是活錢,比東西強,只是這個一時急不得。”
趙老夫人道:“這個不要緊,鋪子莊子我都給她預備了,你不用理這個,只管買東西就是。”
趙大夫人一驚,她沒想到自己都提了那話了,老太太還有這樣一說。
莊子也罷了,京城好地腳的鋪子可不便宜,老太太這樣的手筆,就是底蘊深厚,那也只怕把那點兒老底子都給趙如意帶到護國長公主府去了麼?且那麼多聘禮,他們這樣的人家那是都要讓姑娘帶走的,再加這樣的嫁妝,就是再疼九姑娘,那也不至於吧?
這嫁一個姑娘就這樣的手筆,家裡還有這麼多哥兒呢?
趙大夫人還想說話,趙老夫人卻道:“就這樣定了,你們只管忙去吧。”
趙大夫人有點不甘心,雖然往外走了,心裡還是琢磨著什麼時候再勸一勸老太太,剛出了門,走到窗根底下,就聽到老太太吩咐:“老大家的回來。”
立時便有丫鬟一疊連聲的道:“老太太請大夫人說話。”
趙四夫人走在前頭,回頭看了一眼,只笑了一笑,沒理會自己扶著丫鬟走了,回了自己的屋子,兩個嫡親姑娘都在稍間炕上坐著,炕桌上放著帳本,都在學管家理事,四夫人便笑道:“你們大伯娘觸了老太太的黴頭了。”
她本來就是個城府不深的人,跟自己親女兒說話更沒什麼藏掖的,就把今日的事說了一回:“九姑娘是老太太的心頭肉,老太太要出銀子有什麼好攔著的,她就好像要割她的肉一般,還指望著分老太太箱子裡的銀子呢。”
七姑娘趙淑蘭連忙問:“娘沒說什麼話吧?”
“娘聽你的,但凡九姑娘的事,絕不說一個不字。老太太的銀子,老太太愛給多少給多少,橫豎不管給不給,咱們也就那些,多不了也少不了。我又沒出個中了傳臚的哥兒,也落不到我頭上來。”趙四夫人道。
趙十姑娘便說:“大伯娘這是不足性,眼見得大哥哥出息了,就巴不得一家子都圍著他們轉,也不想想,前兒的宅子,還是九姐姐給她要回來的呢,那也值一萬銀子了。且九姐姐又沒個親兄弟親哥哥的,在這家裡也就這一回的事了,她也好意思爭這個。”
“你這倒是長進了。”趙七姑娘道:“你這樣,我倒是放心些。就是那個話,自己一家人,能有什麼好爭的,要像九妹妹那樣,在外頭能爭,那才是好的呢!”
趙四夫人幸災樂禍抿著嘴樂:“老太太平日裡菩薩似的,不大理會,可心裡清明著呢,你大伯娘常在外頭不知道老太太的秉性,今兒只怕就要得教訓了。”
趙十姑娘現在頗站在九姑娘這一頭,跟著她娘幸災樂禍,七姑娘搖搖頭,懶得再說什麼了。
今天來送聘禮,趙如意自不好意思去查看公主府送了多少來,可架不住她跟前的丫鬟個個興奮不已,因趙如意要留在京城了,原本沒跟著來京的蓮心雲實都收拾了趙如意沒帶上來的東西,趕在年前來了。
雲實也就罷了,蓮心是個聒噪的,前後跑了兩圈,歡天喜地的跟趙如意說:“公主府可看重姑娘了,這一份兒聘禮,只怕連公主也能比下去。”
一會兒跑了回來又說:“老太太那邊議了,公中拿兩萬兩給姑娘辦嫁妝,老太太另外還有體己的鋪子和莊子要給姑娘呢。”
趙如意都嚇一跳,這京城的鋪子和附近的莊子是什麼價,老太太這排場也太大了吧,祖母自來偏心她,她是知道的,可這也偏心的有點多了,眼見得七姐姐八姐姐都要出閣,十妹妹也在議親了,且還有幾位哥哥呢。
趙如意覺得,過於打破家中的平衡,沒有必要,她也不缺那些,真是犯不著,她想了一想,就起身去找老太太說話。
趙如意走到上房去,只見門口站了一溜的丫鬟,個個屏息凝氣的不敢說笑,老太太房裡的丫鬟一向是這個家裡最有體面的,這會兒都不敢說話,顯然便是裡頭的風向不對,趙如意眼睛看向門口老太太的大丫鬟琥珀,那丫鬟連忙搖了搖頭。
大約是想到趙九姑娘的體面,老太太跟前的丫鬟那自然都是見慣的,且趙九姑娘前程又好,眼見得就是郡王妃了,大夫人卻連個侯夫人都沒了,誰心裡那本帳算一算也知道九姑娘要緊的多,那琥珀就走了兩步,低聲說:“老太太教導大夫人呢。”
“怎麼回事兒?”趙如意問。
“我們也不知道,只是先前幾位夫人都在老太太跟前說公主府送的聘禮的事兒,就說到了給姑娘辦嫁妝的事兒,說了什麼,我們也不敢打聽,就是說完了話,夫人們都走了,老太太只留了大夫人下來。”琥珀嘴裡說著不知道,卻劈哩啪啦說了個清楚。
“說了多久了?”
“有一會子了。”琥珀輕聲道:“我們不敢打聽,就隱約聽到一兩句,老太太大約是有些惱了,罵大夫人眼淺皮薄,又說什麼略有一點好事,就渾身骨頭輕的沒二兩重,到處算計起來。姑娘聽聽,誰敢進去?姑娘也略等一等,進去只怕臊著大夫人。”
趙如意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老太太菩薩似的,還會這樣罵人呢?我可真想不出來。”這可是臉皮都扒下來的罵法了。
趙如意向來覺得,趙老夫人精通裝聾作啞,就是家裡有點兒什麼,也不過隱晦提點一句,不過趙家向來清淨,幾房人大面兒上都過得去,就是有一點兒小小的花頭,只要不放到面兒上來,老太太一貫只當沒看見,她覺得老太太這是信奉無為而治,哪裡聽過老太太這樣罵人的。
琥珀笑道:“哎呀九姑娘您是不常回來,且老太太疼您,見到您就喜歡,那自然就是菩薩了,您不知道,真有事兒,老太太可是剛硬的。如今這是年紀大了些,歇了脾氣,且幾位夫人也都是知道孝敬老太太,疼愛哥兒姐兒的,老太太看在眼裡,自然就喜歡了,誰不樂的做菩薩呢?只大夫人不知道,這不就觸了老太太黴頭了嗎?”
原來是這樣?趙如意心裡頭原本的疑惑解開了,趙老夫人眼裡清明,有主意她是有感覺的,這點她看得出來,不過卻覺得老太太這樣慈和,一家子都這樣和睦,相互容讓,是因為老太太會挑媳婦。可如今想一想,一則挑姑娘,沒有長期生活在一起,哪裡能完全明白呢?無非根據母親來挑,多少有些不一樣,二則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和處境,十幾二十年的時間,自然不可能完全一樣的。總還需要長期的糾正,教導甚至敲打。
如今她就明白了,大夫人大概也是在老太太跟前時間不長,打量老太太好性兒,沒當一回事。就像老太太說的,大哥哥中了傳臚,就得意的骨頭沒有二兩重,恨不得一家子都要圍著她了。
算計來算計去,老太太前兒拿言語敲打了一回,她還沒明白過來,今兒就直接教訓了,這話可罵的真是不留情面啊。
趙如意站在廊下等,跟琥珀扯了些閒話,過了一會兒,打量的裡頭差不多了,趙如意才笑嘻嘻的進去,見大夫人站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著,一臉剛哭過的樣子。
哎喲,這都罵哭了!老太太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