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太太身後那個穿著湖藍色褙子的三十餘歲的婦人便笑道:“郡王妃一看就是喜歡孩子的,如今早些養個孩子,不拘哥兒還是姐兒,也叫老太太歡喜呢。”
“老太太早盼著郡王爺開枝散葉呢。”那婦人笑著彎腰問楚老太太:“老太太是不是?”
楚老太太笑著道:“可不是,長壽都二十一啦。”
那婦人見老太太說了這句話就沒說了,又把手裡捧著的茶碗遞給老太太:“老太太……”
那婦人使了個眼色,老太太點了點頭說:“長壽有個表妹,今年十六了……”
老太太這話還沒說完,楚二太太就截斷了笑道:“郡王妃如今是表嫂了,要聽說有好人家,多替你表妹想著些兒。”
趙如意眨眨眼,笑著看安郡王一眼,楚老太太被楚二太太攔了話,還沒搞清楚狀況,很直接的說:“不是……我的意思是給長壽帶去,擱在你屋裡,也好服侍你。”
趙如意倒不惱,笑道:“老太太這話可當不起,從來沒見過表妹做丫頭的,表妹家若是吃不起飯,咱們家幫襯幾兩銀子也不要緊,這收了做丫鬟,別人家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笑話咱們家呢,老太太說是不是。”
楚老太太市井出身,不懂規矩,趙如意心中明白,單看早年連對公主都缺乏敬畏,便知她的層次與權貴差的太遠,根本不懂這一套的規則,若不是楚駙馬早逝,這些年不知道還要生多少事呢。
她不懂規則,自然就不知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也不懂怎麼樣叫有臉,怎麼樣叫沒臉,如今成了老封君,這是老太君的面子,卻還是市井老婆婆的裡子,這樣的老太太,一心指望著兒子孫子多生多養,自是不會在乎媳婦孫媳婦心中的想頭,何況這還有人挑唆。
趙如意曾跟著師父到處走動過,還是見識過的,市井裡的婆婆對兒媳婦,那是拉的下臉來打罵的,說話也直接。高門大戶的婆婆,也一樣搓揉兒媳婦,不過卻是和風細雨,說話柔和,另有手段。
這位老太太看來是這後半輩子耳濡目染了一點兒,終究卻抵不過前頭幾十年的根深蒂固了。這新媳婦才進門就要塞姨娘,放在高門大戶裡,婆婆要臉面,總不會進門第二日就說這話,可這位老太太,就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了。
楚二太太忙順著趙如意的話頭道:“郡王妃說的有理,哪有表妹做丫鬟的……”
楚老太太反而還惱了:“做什麼丫鬟,我是說給長壽做姨娘。”
這果然是攔不住的,趙如意不由的還覺得有點好笑起來。
趙如意覺得好笑,安郡王卻不覺得,他一臉嚴肅的嚇唬老太太:“這可不行,祖母,這是抗旨!”
楚老太太和她跟前那個婦人都被嚇了一跳,楚老太太道:“什麼?抗旨?誰家爺們屋裡放兩個人就是抗旨了?沒聽說過啊。”
楚二老爺跟前正經封了姨娘的就有四個,過了明路的通房丫頭也有好幾個,還不提屋裡上了手的丫鬟和在外頭的相好呢,楚老太太只知道男人有了出息,就三妻四妾的,倒是安郡王上表的那事兒,沒人與她說過。
安郡王還是一臉嚴肅,趙如意要到這個時候,才覺得安郡王嚴肅起來,其實臉正經還挺嚇人的,安郡王道:“皇上吩咐了,我不能納側妃侍妾,不然就是抗旨!”
“皇上哪能那樣吩咐呢!”楚老太太道:“你媳婦兒又不是公主。別人家誰不是三妻四妾的,怎麼偏你就不行。”
安郡王道:“橫豎這是皇上吩咐的,我也不敢問,老太太要覺得不對,老太太去找皇上說去?”
就像老太太根深蒂固的知道不能打太后一樣,如今她也同樣根深蒂固的知道皇帝就是天,皇帝下了旨,就再不能說一個字,所以安郡王這樣一說,楚老太太就縮了,小聲道:“既然是皇上的旨意,那自是不能再說了,那就算了吧。”
安郡王點頭,又問:“老太太差點兒就抗旨了。是誰挑唆老太太要抗旨的?”
“沒有,哪有啊。”楚老太太搖頭不肯認:“我這就這麼一說,沒真給你,那就不算抗旨,我曉得的。”
這老太太還這樣門清呢,趙如意笑了笑,安郡王便只瞥了老太太身後那個婦人一眼,也沒再說什麼了。
打不得罵不得,這樣的老太太,其實只要糊弄過去也就是了。
安郡王和趙如意都沒在意,他們見完禮,坐了一會兒,便又回公主府去了,楚二太太直送到二門上,轉頭就去與楚二老爺說話。
這位楚二老爺,差不多精通一切吃喝玩樂,這會兒新淘了來一隻蛐蛐,正在廊下和幾個小廝鬥蛐蛐呢,見楚二太太走了來,也沒理會,楚二太太冷著臉:“你們都下去,我與老爺有要緊事說。”
見那幾個小廝畏縮了,楚二老爺覺得無趣,才吩咐人收起來,問道:“做什麼?沒見我這會兒有事麼?”
“今兒老太太那話,老爺也聽見了。”楚二太太道。
“那又如何,那是老太太的意思,長壽不情願,也沒強按著他,有什麼要緊?我還當什麼事呢,這樣的小事,你也這樣慌慌張張的。”楚二老爺頗為不以為然。
成親近二十年,沒有哪一年楚二老爺屋裡是沒有進人的,早年還年輕,楚二太太還曾哭過惱過,也曾打疊起溫柔來試圖夫妻相得,不過日子長了,連這樣的情分都磨乾淨了,與楚二老爺說話也就不那麼婉轉溫柔了,便道:“安郡王也罷了,我只怕郡王妃惱了。老爺想一想,昨兒郡王妃才進門,今日來拜見老太太,老太太當場就要賞姨娘,就不提該不該賞,這也未免太打臉了些,我瞧著郡王妃當時臉色就不好看了,我接了兩回話想要岔過去,都沒攔住,若不是安郡王出了頭兒,郡王妃說不得就要發作起來。”
“老太太在那裡,那是祖母,郡王妃怎麼敢多說什麼?”楚二老爺道:“便是郡王妃,那也不能忤逆長輩不是,你也太小心了。”
楚二太太冷笑道:“老爺說的倒是沒錯,老太太是老封君,郡王妃就是惱了,也不好拿老太太怎麼樣,可是這不過是面兒上罷了。老爺別忘了,前兒老爺要買那個丫鬟桃花,手裡沒銀子,還是老太太賞了二百兩銀子才買到的,老太太的身家老爺沒有不知道的,那銀子哪裡來的?還不是公主府給的,如今公主府自是公主當家,可這郡王妃進了門兒了,公主自是要享婆婆福的,只怕就要給郡王妃當家了。老太太如今是不惹公主了,偏去惹郡王妃,這郡王妃若是惱了,當了家了,老太太的供奉照著規矩來,一年不過兩千銀子,誰也不能說她不對,可若是這樣,老太太自己都不夠使了,還有多的賞老爺的不成?”
這拿著銀子一說話,楚二老爺果真就有點不安了:“這說的也是。”
就是不全照著規矩來,只要不像公主那樣大方,這也夠難捱的,楚二老爺便道:“那我去勸一勸老太太,安分些,別去理郡王爺的事才好。”
“老爺明白就好。”楚二太太垂下眼睛:“老太太固然要勸,不過今兒的事,卻不是老太太自個兒想出來的,是萬氏挑唆老太太的,先前的情形,老爺自是看到的,老太太說的那個表妹,便是老太太的姨表外孫女兒,萬家的姑娘,老爺也見過的。”
這萬氏是老太太的外甥女,仗著這點情分,給表哥做了妾,年輕的時候也與楚二太太很鬥了些日子,到了年紀大些了才算消停些,這些年,顏色不在,攏不住楚二老爺,便日日在楚老太太跟前伺候,一樣在楚家頗有體面。
楚二老爺便道:“既是如此,你去吩咐她安分些,今後再不許挑唆著老太太往郡王妃跟前胡說。”
楚二太太冷笑道:“我拿什麼說她去?她是老爺的愛妾,我說了能有什麼效用?橫豎這事兒的厲害我已與老爺說過了,老爺要怎麼吩咐她,我就不能管了,左右只看老爺吧。不過老爺若是處置完了,聽起來好聽了,便打發人與我說一聲兒,我好去郡王妃跟前描補描補呢。”
說著果然也就不管了,自己扶著個丫頭回屋裡去了。
楚二老爺想了想,這事兒這樣分說了之後果然非同小可,須得好生處置那不懂事的婦人才是。
趙如意跟安郡王回了公主府,安郡王說:“祖母今日鬧這一出,大約只是看多了別人的行事,並不當回事,也不是不喜歡你。”
“那當然,我這麼人見人愛的。”趙如意笑道,她走動的時候還有一點痛,進門兒就坐下了,蓮心就忙斟了茶來,趙如意接著說:“老太太這樣的脾氣,公主都不與她計較,我就更犯不著了。”
楚老太太這性子,說好聽點是直來直往萬事不過心,說不好聽點就是自私自利而已,只管自己和自己喜歡的人,別的人一律不理會死活。便是不提以前和公主的爭執——那些事是聽說的,趙如意不予置評,單從那一回侯寶如被賜側妃的事上看,趙如意就很清楚了,楚老太太張口就叫趙如意讓出安郡王來給張大姑娘,好叫太后放過侯寶如。
換成任何一個知人情懂世故的人,都說不出這樣的話,趙如意是皇上賜婚,從表面上看,並不是你楚家去提的親,如今賜婚侯寶如,你有什麼立場叫趙如意去讓出安郡王來?要別人犧牲的話說的如此理所當然,其實是很少見的。
可是這位老太太就真的說得出口,連同今日這樣的事,也是一樣,趙如意說:“駁回去也就罷了,我瞧著二嬸娘還是個明白人,想必自會處置。”
公主府養著楚家二房,若是不識趣,只要斷了銀子也就足夠了,趙如意看來,這不過是件小事。
安郡王卻還是有點惱怒的,他一向霸王,只有他欺負人的,沒有人欺負他的,這會兒卻有人挑唆著自己的祖母來算計他,他說:“這些人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能做什麼。”趙如意說:“無非是眼瞧著公主府這麼大份家產,眼紅罷了,又想著我是新媳婦,大約還想著我門第不高,在這公主府多半如履薄冰,不敢不聽老太太的話,便這樣迫不及待了。”
趙如意還是看得很透徹的,那有人甚至猜想趙如意這個縣主,這個皇后義女,都是為了要賜婚安郡王,特意賞的,沾的他們楚家的光,公主府就安郡王一個,今後這些東西當然都是安郡王的,與其便宜趙家這位郡王妃,他們自己人怎麼就不能來分杯羹了。
趙如意笑著摸摸安郡王的手臂:“你今兒出頭了,我心裡很喜歡,這些家長里短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這些事都交給我,我還能吃了虧去?你還去辦你的大事兒去,哎,你不說陪我睡嗎?”
趙如意哄他。
安郡王果然立時便笑了,道:“對,還是先睡覺吧,瞧你今兒臉色都不如往日裡好了。”
趙如意說:“我一路都困呢!睡睡睡,不過你得老實點,我真得歇兩日才成。”
“我絕對不亂動。”安郡王保證:“咱們就純睡覺。”
第二日護國長公主又帶著趙如意進宮去給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行禮,護國長公主已經聽說了昨日在楚家的事了,還嗔著趙如意回來不說。
趙如意笑道:“芝麻大點兒的事我跟您說什麼呢,我一說,還成了要緊事了不是?哪裡犯得著,您放心,真要有什麼我為難的事,必定來跟您說。”
護國長公主點頭道:“我知道你懂事,不過老太太雖然糊塗,卻沒手段,也做不了什麼,再說也不在一個屋簷下,倒也不要緊。”
趙如意笑道:“那是,花點兒銀子,也就安靜了。”
這是護國長公主的策略,趙如意一眼就看透了。
兩婆媳說說笑笑的就往宮裡去,在宮門口換了宮內的小轎,先去壽康宮,壽康宮是慣例的熱鬧,皇后娘娘、德妃、麗妃、肅妃等都在,看起來一點兒變化都沒有,且舊年的選秀,宮裡封了一位慧嬪鄭氏,一位淳嬪周氏,另外還有幾個貴人、美人等,此時也都在壽康宮裡奉承,倒顯得更熱鬧了些。
一時護國長公主和趙如意到了壽康宮,趙如意今日穿了杏黃色郡王妃禮服,端莊的牡丹髻上戴著郡王妃規制的五尾鳳釵,後面四把白玉吉祥如意髮梳,她個頭高挑,氣血充足,肌膚顯得格外瑩潤,看起來又端莊又明豔。
行了禮,太后娘娘笑著吩咐攙起來,又賜了座兒,這是外孫媳婦,還賞了一隻白玉回鸞釵,皇后娘娘也跟著賞了一隻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步搖,趙如意又起身拜謝,眾人都說些客氣的好話,顯得又喜慶又熱鬧,其樂融融。
其實看到趙如意做郡王妃,誰都容易想到那一場風波,這樣打臉的事,太后娘娘還是能當沒事人一般的說笑,贊趙如意生的好,簡直好像她老人家一開始就想把趙如意賜給安郡王做王妃一樣。
趙如意也是一臉新媳婦的羞澀,在這壽康宮裡一句多的話都沒有,只打算坐的差不多了,就好出宮去,橫豎不管表面如何,太后娘娘看著她不爽是肯定的,皇后娘娘表面看著喜歡她,心裡沒把她當回事,趙如意心中也很有數。
這會兒太后已經在說起宮裡的事了,跟皇后說:“前兒我看奉國公家老三那孩子好,配四丫頭還過得去,皇后覺得怎麼樣?”
“母后覺得好,那自然是好的,那孩子我前兒只見過一回,聽說倒是肯上進的。”皇后被問到了頭上,也就只好這樣說一句。
如今四公主養在德妃的昭玉宮,德妃便在旁邊笑道:“那不是慧嬪娘家表哥嗎?母后怎麼不問問她?”
太后得了提醒,果然叫了慧嬪到跟前問,趙如意聽說是給那位四公主選駙馬,雖不說話,也支著耳朵聽,奉國公韓家是以軍功起家的,如今還掌著兩廣的兵權,在診治皇后那些日子,趙如意早把這些有數兒的權貴家的女眷都見過了,不過公子爺們卻是沒見過。
慧嬪笑道:“要是能尚主,自是表哥的造化,只不知道有沒有這福氣,前兒臣妾的母親和姨母進宮來,也說起三表哥的事來,只說相看了哪家的姑娘,因沒細說,臣妾也不知道到底定沒定下來,不如臣妾這就打發人回家問一問去?”
慧嬪是兵部鄭尚書之女,父親是二品大員,選秀進宮就封了主位,是極有體面的,性子也活潑,她這樣一說,德妃娘娘就笑道:“你這孩子也是實心,母后不過白問一問,你就打發人回去問,回頭母后捨不得四公主,倒白叫人嚼說起來。”
慧嬪臉一紅,連忙就不做聲了。
太后就看了德妃一眼,自上回有了那賜側妃的事,各家的腰杆子都硬了兩分,宮裡問起親事來,不情願的便推說已經定了下來,就如今日慧嬪這樣,她不敢替奉國公家做主,便說了這樣模棱兩可的話。
德妃顯然心知肚明,忙拿話攔了下來。
便是舊年選秀之後,因對選秀賜的側妃不滿意,德妃原本看中了兩家姑娘,一個是兩廣總兵劉家的庶女,一個是朝廷清流之首李方大學士的孫女,想要求了來給誠郡王做側妃,太后招了兩家人說話,卻都推說自己家已經定了親了,搪塞了過去。
誠郡王雖是皇子之尊,還是年長皇子,領著差事,也算有些賢名,而且母親位分高,有體面,看起來也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競爭者,可終究還沒做太子,各家也都還在觀望,不肯輕易站上那條船。
趙如意聽了滿耳朵這些事,心中只是想,按理,公主的親事,有皇后娘娘主持,再由皇上首肯,如今太后娘娘出頭兒來說四公主的親事,雖是有曾養在跟前的說法兒,到底有些不尋常,想起這蔣家將聯姻這個法子用的爐火純青,太后娘娘此舉就有點需要深思了。
四公主是養在昭玉宮的,難道太后娘娘和德妃一氣了?
太后娘娘老了,蔣家人丁凋零,很是需要這擁立之功吧?
正在想著的時候,卻見皇上跟前那位大太監何權親自過來笑道:“皇上聽說安郡王妃來了,正好有個古藥方子問一問,打發奴婢來請安郡王妃。”
太后便點頭笑,趙如意站起來,看了護國長公主一眼,護國長公主安穩的坐著,笑道:“皇上招你去,你便去就是了,我還有話和母后說呢,就不過去了。”
護國長公主居然寧願在太后娘娘這裡也不過去見皇上?趙如意滿心狐疑,當著面又不好問,只得應了,隨著何權過去。
皇帝勤政,常在御書房,去的多了,趙如意這樣不認路的人居然也走的頗為熟門熟路,門口還等著幾位候見的官員,看起來不像閑的看藥方子的樣子,何權笑道:“皇上吩咐先請安郡王妃。”
趙如意便走進去,皇帝坐在大書案後頭,看到趙如意進來,便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何權躬著身悄悄退了出去。
“你前兒好日子,朕沒看到,聽見你今天要進來,叫你過來說一說。”皇帝含笑從書案後走出來,招手叫趙如意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他也坐在一邊,根本不像御前奏對的樣子。
“說、說什麼呀。”趙如意臉紅起來,皇帝便笑,雖然知道安郡王不會欺負她,可還是忍不住要看一看她,此時見她穿著郡王妃的禮服,明豔照人,眉眼間似有一層瑩光,也叫他歡喜。
他的小姑娘,歷經坎坷,終於長大了嫁人了,實在是歡喜的事。
皇帝笑道:“你不好說,回頭朕問長壽。”
趙如意臉紅紅的,抬頭看皇上,剛要說話,突然又停下端詳了一下皇帝的臉色:“皇上,我替您診個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