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處於某種顧慮, 下屬在措辭中使用的稱呼是「何女士」, 並沒有直接說出那位的姓名,但即使是這樣, 嚴深身上的氣息仍然一下子沉了下去。
沉默數秒後, 嚴深說:「詳細資料發到我郵箱。」
他的聲音很低, 淺薄的不帶有一絲情感,甚至比起平時淡漠的語氣,還要冰冷上許多。
正在開車的司機彷彿感覺到一股冷意從背後襲來, 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嚴深言語間的不虞之意實在太過明顯,至少他在國內為嚴深打工以來的這幾個月裡,除了小蘇先生在的時候, 還從來沒有聽見過老闆這麼明顯的情緒外露。
躊躇幾秒後, 司機忍不住違背了一個優秀下屬應該遵守的「殺死自己一切好奇心」的準則,從後視鏡裡偷瞄了一眼嚴深。
一雙漆黑的眸子像是也湊巧移了過來,在後視鏡中沉沉地對上了他的。
司機頭皮一緊,瞬間感覺像是被什麼危險的大型凶獸盯上似的, 連骨頭縫裡都泛著冷,嚇得他脖子一僵,慌忙將視線收了回來。
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只出現了一瞬, 很快又如褪去的潮水一般消散,只是被掃過的身體還下意識地緊繃著。
嚴深說:「看路。」
司機心虛不已的應了聲是, 勉強放鬆下來之後, 才發現後背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一片冷汗, 衣服汗涔涔的黏在身上, 冷氣拂過的時候,帶起一片雞皮疙瘩起來的不適感。
……
車內的冷氣很足,被車窗和外面炙熱的快要融化的路面分割成兩個世界。
馬路兩旁高大的懸鈴木在炙熱的夏日蛻變的尤其碧綠鮮嫩,舒展著身體吸收對人類而言酷熱難當的刺目陽光,掌狀分裂的寬大葉片在枝葉上繁茂地交錯著,隨著熱風偶爾抖動兩下,投下的錯落倒影劃過車窗。
嚴深屈起指節,在窗戶上輕輕敲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母親的面容和身影在記憶裡其實已經很模糊了,嚴深看著車窗上不停路過的樹影,想了半天,也沒能想起那張臉長什麼樣,只隱隱約約地記得很漂亮。
畢竟不漂亮,也不會被他那個花心薄情、有了未婚妻還到處留情的父親看上,當了一段時間的情人。
上一輩的故事其實很俗氣,狗血的像是言情小說裡的故事情節一樣。
嚴家是華僑,雖然血液裡還留著和國人一脈相承的血液,但在動亂中出走後,經過這麼多年先輩的發展,家族企業的根基早已經深埋在了國外,極難割裂。
他父親是當時來國內當交換生,才和他母親搭上了線。
他母親出身的何家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拿不出手的人家,在國內也算上的豪門之列,只是豪門也有大小之分,上層社會的階梯和壁壘並不比其餘階級少,何家在國內算得上是小有名氣,但和嚴家這種龐然大物比起來,就差的不是一截半截了。
一開始的時候,他母親抱的就是嫁入豪門的想法,即使知道了對方有未婚妻,也絲毫沒有放棄的想法。
就算結了婚也能離,更何況只是一個未婚妻呢?
沉浸在情人的柔情蜜意中、滿腦子想著嫁入豪門的美貌女人這麼志得意滿的想著,果斷地用了一個最爛俗的手段。
奉子逼婚。
一個女人想要懷孕,總會有各種各樣的辦法,於是很快,還在上大學的女人肚子裡就揣上了一個小生命,一直等到月份大了、顯懷瞞不住了,孩子的父親才如晴天霹靂般知道了這個消息。
懷著孩子的情人嬌嬌怯怯地表達了想和他組建家庭的願望,然而落在他耳朵裡,卻只讓他出了滿身冷汗。
和未婚妻的感情倒是其次,聯姻的主要目的在於兩家企業的強強聯合,嚴氏不止他一個孩子,這場聯姻是他穩固自己繼承人地位的一個重要籌碼,絕不可能為了一個寂寞時隨便玩玩的情人放棄。
而且要是國外的未婚妻知道他在國內搞出了人命,這場聯姻能不能繼續下去就很難說了。
雖然家裡有妻子還在外面養情人在商業圈子裡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甚至還隱約有著「攀比」誰情人多的風氣,但在婚前就搞出私生子,傳出去可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
毫不猶豫地拒絕後,他就準備帶著情人打掉這個不應該出現的孩子。
然而在一場不愉快的交流過後,這個情人居然不見了!
他想盡快找到人把孩子的隱患解決,卻又因為不敢將消息鬧得人盡皆知而束手束腳,當時嚴氏在國內基本上沒有什麼勢力,他能私自調用的就更少了,何家有意將人藏著掖著,他急得上火,卻也不得不在交換的期限到臨時,提心吊膽地回了國外。
回到國外後,又是和兄弟的一番勾心鬥角,忙到極致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國內的隱患忘到了腦後,直到兩三年後,順利接管了家族企業,他才有精力去解決這件事。
此時已經不必束手束腳,派人回國內查探一番後,孩子不出所料已經被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兒,被養在何家,就等著「認祖歸宗」。
就算退一步說,不能認祖歸宗上家譜,能被生父接到國外養著,也連帶著嚴家的人都雞犬升天了。
這時候的男人已經不需要提心吊膽了,在外面養個情人和私生子也沒什麼,但當年被情人設計這件事極大地挫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根本沒有認下這個孩子的打算,一次性付清孩子的撫養費之後,派人給何家的企業使了點絆子、又隔斷了舊情人聯繫自己的途徑,就徹底撒手不管了,厭煩到連這家人的消息都不想聽。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因為兩人撕破了臉皮,舊情人早已經在生孩子之後就換上了產後抑鬱症,這麼多年一直沒好全過,全憑藉著靠孩子回到他身邊的念頭支撐著,被他這麼毫不留情地打擊了一通後,精神徹底崩潰,患上了更嚴重的精神疾病。
女人的精神惡化到了無法自理的程度,對待孩子自然也沒有應有的耐心,更因為這個孩子長得和自己生父很像,輕易就能勾起它心中的恨意。
挨餓和挨打都是家常便飯,嚴深記憶裡留下痕跡最深的,還是動不動就會被緊緊鎖上的房門。
窄小的房間裡沒有燈,餓著肚子的小男孩在黑暗中被各種雜亂的碎物絆倒了無數次,磕的渾身青紫後才記住了哪裡會絆倒,哪裡才是安全的。
何家在知道事情成不了之後就把他母親都打發了出去,說是讓她出去靜養,實際上只是趕人的借口罷了,當然更不會管他的死活。
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他十歲,他的處境被國外的父親知道後,上了年齡的男人對他生出了遲來的父子之情和愧疚之心,強行把他從母親手裡帶走,請醫生給他做了很久的心理輔導,讓他和幾個比較出挑的私生子一起回嚴宅生活。
然而不知道是童年留下的傷痕太深,還是女人的精神異常的基因被遺傳了下來,他最終還是被查出患上了無法治癒的躁鬱症。
後面的事就沒什麼好講的了,無非還是豪門中爭權奪利的那些事,他將一眾兄弟踩在腳下,成了最終的勝利者。
在國外待了二十幾年,他像是忘了自己還有個生母一樣,既沒有跟包括心理醫生在內的任何人提起過,也沒私下查過那個女人的消息,甚至連這次回國,也完全沒順手查一下。
卻想不到,相隔二十幾年再被提起,卻是這麼突兀的死訊。
嚴深的視線長久地落在車窗上。
車輛駛過熱鬧的路段,進入綠樹如茵的小路,陽光在夾縫中投下星星點點的碎芒,枝葉的陰影逐漸變得更密集起來,層層疊疊的,像是要將人完全籠罩起來一樣。
想起記憶裡上一秒還柔聲細語、下一秒就會開始歇斯底里的母親,嚴深忽然間覺得,雖然那個女人死了,但留下的痕跡卻是永遠無法磨滅的。
自己不就是她在世界上遺留下的一抹灰暗的影子嗎?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比那個女人要理智和清醒得多,但他一直都知道,那個女人骨子裡的偏執和卑鄙一點不落的、都盡數遺傳到了他身上。
假如他真的為了蘇斷著想的話,早就該把人送的遠遠的,而不是這樣靠著對方閱歷淺薄不懂得和他在一起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以退為進地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不動神色地將人困在身邊。
……
用手機翻看了一遍助理發來的郵件後,車輛已經停在了別墅門口。
剛進門,一道身影就噠噠噠地跑到了他身邊,熟練地撞進他懷裡。
慣例的見面吻過後,蘇斷趴在他胸口上,仰著頭,黑眸裡亮亮的,被含出幾分水色的唇瓣微微張合:「烤了巧克力曲奇,給你留了,三塊。」
嚴深明顯對甜食的興趣不大,但對他親手做出來的東西執念特別大,假如蘇斷不給他留的話,眼底就會有些不明顯的不愉快,雖然很淡,但落在蘇斷眼裡,卻十分明顯。
所以每次做了甜食,蘇斷就會給他留很少一點兒。
嚴深帶著人坐到沙發上,傭人將特意留著的長得像朵花似的巧克力曲奇餅乾端到他眼前,嚴深抬手餵了蘇斷半塊,然後面不改色地將剩下半塊送進了自己嘴裡。
蘇斷眨眨眼,含著半塊泛著巧克力濃香的酥軟餅乾,鼓著腮幫子慢慢嚼。
嚴深卻已經快速地把口中的半塊嚥了下去,評價說:「好吃。」
雖然知道就算他做出是史詩級的黑暗料理嚴深都會把他誇一遍,但聽到愛人的誇獎,蘇斷還是不能免俗的把眼睛彎成了半月上旬的小月牙。
嚴深吃完那半塊餅乾後,並沒有再去動盤子裡剩下的兩塊餅乾,而是往蘇斷的方向推了推,說:「來不及吃晚飯了,先吃了墊墊肚子,讓阿姨給你帶點零食路上吃,和我出門一趟。」
蘇斷將口中的餅乾碎屑嚥下,嚴深適時地又遞了一塊到他嘴邊。
蘇斷看看嘴旁的餅乾,沒有急著咬,而是好奇地問:「去哪?」
嚴深睜著幽深的黑眸,不說話,一直等到他把餅乾咬住,才說:「去處理一下我母親的後事。」
聲音平穩且淡薄,像是在說今天晚飯喝茯苓湯一樣平常。
蘇斷含著半塊餅乾,將眼睛瞪圓了,嘴巴也張得更開。
嚴深趁機把整塊餅乾都塞進了他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