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妖怪而言, 時間從來是沒有計數的。
在蘇斷還沒有很大感覺的時候,時間已經悄悄過了兩千年。
人間的朝代不斷興起又消亡, 有的存在的時間很短,有的長一些,不過最終都逃脫不了破滅的結局,時間漫長得連山嶽都變換了形狀。
忙忙碌碌的人類也換了一茬又一茬, 人類身上的衣物一天天向著清涼的方向發展,蘇斷印象裡很多舊時大行其道的規矩,過了幾百上千年後都反過來成了被樹靶子反對的「封建思想」。
不知道他們現在推崇的一些道理,過個幾百年, 會不會也成為後人抨擊的對象?
這麼熱衷於自相矛盾的種族, 蘇斷還是第一次見。
雖然覺得人類挺好玩, 不過對於人間的一切,蘇斷始終都只是一個旁觀者。
即使用人類的語言給自己起了個名字, 他卻從來沒有入過世。
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當年那只替他擋了天劫的大妖怪, 在這兩千年間, 一直都沒能等來化形的機緣。
大妖怪要是用這樣可怖的體型去人類聚集的地方,肯定會引來恐慌和無數麻煩,所以為了生活能省心點, 蘇斷都是繞著人類居住的地方走的。
妖界有一個眾妖皆知的規律,血統高的妖怪, 雖然在修煉上會比血統低的妖怪要順利許多, 但相對的, 在化形這個至關重要的關卡上,難度卻是低級妖怪的好幾倍。
蘇斷也是後來才知道大妖怪體內居然流淌著龍血。
龍族以濫情著稱,龍與其他種族的妖獸交配,生下九個長相各不相同的龍子,而這些龍子也很好的遺傳了它們父親的特點,沒少在妖界傳播龍子龍孫,不講究的甚至連人類也不放過。
大妖怪的父親就是龍九子之一的饕餮,母親則是一隻美艷的狐妖,當年一龍一狐彼此各取所需地滾了一遭,就有了狐妖肚子裡的小大妖怪。
大妖怪在族群中的待遇並沒有蘇斷一開始猜測的那麼差。
雖然它的血統對於原籍為神的龍族而言無疑是降格了,但狐妖是凡妖,後代能摻點神的血脈,絕對不是什麼壞事。
不過大妖怪在成年後還是早早地離開了族群。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實在是被族群裡的母狐狸騷擾得不耐煩。
他血脈中流淌著屬於龍族的血脈,雖然只有區區四分之一,不過對於凡妖而言也是非常驚人的濃度了。
妖也有虛榮心和「要贏就讓孩子贏在起跑線上」的觀念,反正都是要生崽的,誰不想生出一隻帶神血的幼崽呢?
所以血脈特殊的大妖怪就這麼被幾乎全族的母狐狸列入了待交配名單。
從他還沒成年開始,就經常收到差不多同時期出生的母狐狸們用含羞帶怯的眼神、時不時湊過來想蹭兩下身體的襲擊,甚至還有許多年長同族的邀約,內容不外乎「等你成年了記得和我生個崽」之類的。
妖怪是沒有什麼貞操觀的,當然也沒有什麼年齡差太大就不能交配的理念,但在實力不足的未成年時期就頻頻被成年妖怪騷擾,還是給當時心理承受能力比較脆弱的大妖怪留下了一些陰影,讓他對母狐狸……甚至所有雌性妖獸,都有些下意識的排斥。
——硬生生把一個原本血脈中流淌著龍族淫性的大妖怪掰成了對繁殖毫無興趣的冷淡系。
等到它成年後更是變本加厲,連它外出覓食回窩,都能看到一隻——有時候還不止一隻——母狐狸在他洞裡衝著它撅尾巴,露出一些需要打很多層碼的部位。
毫無興趣甚至還暴躁的很想打妖的大妖怪:「……」
到最後實在忍不了這種來自同族的頻繁騷擾,在有了足夠的自保能力之後,大妖怪就果斷選擇離開了族群,跑的要多遠有多遠,開始了獨自一隻妖的生活。
再然後,就是在一次受了重傷的情況下迎來升階的雷劫,並且誤打誤撞撿到了一隻傻兮兮的小茯苓精。
小茯苓精雖然原形像一塊黑乎乎硬邦邦的石塊,本質卻和腦袋上的小葉子一樣軟綿綿的,藉著他的雷劫修成人形後也沒多少法力,要是沒有他護著,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不過就算是沒什麼本事的廢柴,修煉了兩千多年也不會還在原地踏步,至少在別的妖怪眼中,化形了兩千多年的蘇斷也差不多已經能被叫上一句大妖怪了。
不過在他的大妖怪面前,他還是那只連塞牙縫都不夠的小妖怪。
小妖怪蘇斷今天還是很發愁,他仰頭看著眼前龐大的像個小山丘的大妖怪,頭上的兩片小葉子憂慮的搖了搖,拍著對方的爪子問:「你什麼時候才能化形啊?」
大妖怪垂頭看他,金色的獸眸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明亮的像是有金箔流淌,他習以為常地把蘇斷那兩片晃得有點歪的葉子舔直,聲音低低的問:「你不喜歡我這幅樣子嗎?」
蘇斷聲不知道想到什麼,聲音有些飄忽:「那也不是……」
他說著說著突然開始結巴:「你不是想,那個,嗯嗯,和我授、授粉嗎……」
嗯了半天又小小聲補充:「……進去的那種授粉。」
龍族的本性中就含著淫亂兩字,更別說大妖怪已經遇見了喜歡的小妖怪,這兩千年見當然不是那麼規規矩矩地過去的。
只是到底也沒動真格,或者說——因為體型差實在太大,想動也動不了。
雖然大妖怪可以把體型縮小一些,但這種變化並不是無限度的,即使他把體型縮到最小,兩個人花的尺寸還是差的有點多,強行進去授粉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過後蘇斷肯定不會多好受就對了……
雖然身為一顆藥,蘇斷本身的自愈能力很強,但大妖怪還是不捨得讓自己的小妖怪不舒服的,一直都只克制地進行了體外授粉。
它倒是沒想到,蘇斷對這件事居然這麼在意。
其實這麼久以來,蘇斷也是一直遲遲沒有開花,雖然被碰到花的時候多少也會有點兒不一樣的感覺,但真說起來的話,其實蘇斷並沒辦法在授粉的過程中享受到多少。
看著蘇斷有些不好意思躲閃著的目光,大妖怪心底堆積的情感一時滿溢的似乎要溢出來一樣,它用尾巴圈地盤一樣把面前小小只的妖怪圈住,頭低低垂下,滿是絨毛的額頭輕輕抵住蘇斷的,聲音很低:「不急……你也沒到開花期呢。」
蘇斷伸長細瘦的胳膊,才勉強抱住它一點點的嘴巴,在他嘴巴旁邊說:「那,那我會努力早點開花的……」
他目光移到大妖怪嘴旁的鬍鬚上,大妖怪的鬍鬚和毛毛一樣,也是通體黑色的,又粗又亮,整體形狀是很標準的半圓弧狀,隨著大妖怪的呼吸一顫一顫。
蘇斷看得手很癢,幾秒後終於忍不住偷偷伸出手去摸。
他輕輕摸著那根油光水滑的鬍鬚,腦袋裡已經想到了別的事,小聲說:「等到你化形之後,可以也用人類的語言起一個名字,嗯,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參考,我已經學會了很多人類的字。」
被摸的嘴巴發癢也不敢亂抖鬍鬚的大妖怪:「……你來起,都聽你的。」
……
蘇斷最終還是沒能等到自己開花期的到來,也沒能等到給大妖怪起名的那天。
因為內部的劇烈異變,地球磁場在一陣短暫的倒轉後,整個地球開始了毀滅性的地殼運動。
無數炙熱滾燙的岩漿從迸裂的地殼中噴湧而出,快速將地表上驚慌失措的生物席捲。
海裡的生命也同樣沒能逃過,數不清的深海生物被突然噴發的海底火山驚嚇的飛速往上游,結果因為快速變化的水壓死在了逃生的路上。
而那些僥倖活著到達淺水區的生物卻也,更多的岩漿和碎石因為重力作用從地面向著海中流淌,水中落了無數凝固的漆黑岩漿,內裡還炙熱著的光火閃出一點兒猩紅,翻滾著沉沉往下墜落。
很快,擁有豐富生物種類、色彩斑斕的淺水層就會被一片灰黑的冷卻岩漿覆蓋,再也沒有生命的蹤跡。
兩面夾擊之下,等待這些深海逃亡者的,只有死亡。
雖然在災難發生的第一時間,蘇斷就被大妖怪叼起來往最安全的地方奔去,但覆巢之下無完卵,這場全球性的災難早已超越了天道能掌控的範圍,地球上所有的生靈皆為之震顫。
蘇斷甚至感受到了天道崩滅的跡象。
修煉到化形的階段,對關係生死的大事都會有一些冥冥的預感,這一次,蘇斷的預感明明白白的告訴他,不止是他,這顆星球上絕大部分的生物都逃不過這一場劫難。
退無可退,當大地上最後一片綠洲也被猩紅的岩漿覆蓋,蘇斷看到的景象就成了滿眼漆黑的皮毛,嚴嚴實實地被大妖怪攏在身下。
他不想就這麼躲在大妖怪身下,但大妖怪的力氣比他大,蘇斷就這麼被死死禁錮著,一下也動彈不得。
皮毛與血肉被高溫灼燒的怪異味道傳到他鼻端,一片猩紅與黑暗交織的混亂中,蘇斷忘了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不斷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眼角流,又很快被高溫蒸發成水汽消散。
……
從夢中恍然驚醒,蘇斷隨手在臉上一抹,摸到了一手的濕漉漉,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淌了滿臉的淚水。
他摸到紙巾草草給自己擦了擦臉。
這個夢說是回憶也不完全。
因為除了過往的經歷之外,他還在夢中看到了自己失去意識以後的一些事。
大妖怪把自己的身體當做保護罩,在那場殘酷的災難中,讓蘇斷成了地球上唯一一個存活下來的生物。
肉身毀滅,但因為一起渡劫,兩人的命數早已牽連到一起,大妖怪的靈魂得以暫居在他身上。
雖然是陷入了比他更深重的沉眠中,但好歹沒有湮滅。
一大一小兩隻妖怪藏在冷凝固化的岩漿巖深處上千米的地方,隨著歲月的流逝,表面的岩石一層層風化,才慢吞吞到了距離地表比較近的位置。
然後在一個普通的白天,被來到這裡考古的人類小心地用探測儀挖掘了出來,重見天日。
當年的災難發生後,整個地球幾乎都淪陷了,只有一小撮人類,憑藉著科技的力量,乘坐當時僅有的一艘具有遠航能力的飛船緊急逃離了地球,在漫漫太空中尋新的落足之地。
很多年後,這些人類的後代重新回到地球,把地球上唯一還存活著的生物帶回了新的居住地。
當然了,隨行的其實還有一隻誰也不知道的妖怪的靈魂,這只靈魂在想要保護的強烈意願下提前甦醒了過來,並且悄無聲息地在實驗開始的時候,憑藉著強悍的靈魂力量潛入實驗系統,篡改了一些無傷大雅的數據。
——這些就是不能被研究人員知道的事情了。
……
蘇斷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虛擬網連接器早已經因為電量耗盡而自動關閉,他恍惚地從過去的回憶中掙脫出來,打開智腦看一眼時間,發現還沒到中午十二點,算起來他只昏迷了兩個小時。
雖然只有兩個小時,但他卻感覺彷彿真的把那幾千年的時光,再重新經歷了一遍。
通訊欄裡堆滿了來自同一個人上百條的未接通訊和未讀信息,一直持續到蘇斷醒來前二十分鐘,都有發過來的源源不斷的消息記錄。
【??怎麼忽然斷線了?】
【還好嗎?!】
【還有意識嗎?看到回我一下。】
【在家嗎?我過去找你?!!】
……
蘇斷粗略翻了一遍,通訊框那邊的男人似乎已經顧不得會不會崩人設了,滿心的急切擔憂似乎要從屏幕中滿溢出來。
他連忙回了個消息過去:【在,我沒事】
那邊卻沒有立即回答。
蘇斷等了半分鐘,剛想打個通訊過去報平安,房子的安保系統就提示他有訪客到來。
系統甚至很貼心地提示他:「檢測到此名訪客曾於昨日被您驅逐,從安全風險方面提示,是否立即拒絕此名訪客的到訪請求?」
昨天被他驅逐過的——
蘇斷楞了一下,才遲緩地意識到門外的是誰,連忙緊張地拒絕了系統的建議:「不要拒絕,放他進來!」
甚至因為過於緊張,頭上刷的一下就冒出了原形才有的兩片嫩綠葉片,緊張地豎著。
系統:「……請問您確——」
蘇斷甚至都急得跑去用手拉門了,頭頂的小葉子也應景地左右搖晃擺動著,他果斷打斷了系統的話,大聲強調了一遍:「我確認!」
系統沒再發出風險提示,房門順利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蘇斷眼前。
這次到訪的男人沒有像上次一樣穿著精心準備的正裝,而是潦草的裹著一件風衣,可以看得出裡面穿著的還是醫院素淨而完全沒有形狀可言的病號服,頭髮也有些亂,明顯沒來得及打理,就匆匆從醫院跑出來了。
然而就是這樣滿身狼狽的男人,在蘇斷眼中,卻依舊矚目的讓他移不開眼。
想到那只為了保護自己沒了肉身的大妖怪,蘇斷只感覺心底咕嚕嚕地冒出一股又一股酸澀的泉水。
看到蘇斷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在擔驚受怕了兩個小時的陸臨慎終於鬆了一口氣。
因為上次逃院的前科,他的主治醫師對他幾乎是嚴防死守,這次他剛準備走,就立即被醫生逮住按下,最後廢了好大一番功夫,動用了「陸臨慎」原本的人脈力量,才終於得以脫身離開醫院。
只是雖然人看上去好好的,但蘇斷的情緒看上去卻並不高,眼眶微紅,臉上帶著沒擦乾淨的淚痕,在看到他之後,眼中原本就存著的濕意愈加明顯,很快便像積了一小汪淺淺的潭水似的。
頭頂不知道怎麼冒出來的嫩綠葉片也焉焉垂著,連葉片上的紋路都顯得很沒精神。
他上前幾步,將看起來整個都喪氣的不行的小茯苓精摟進懷裡,也不敢大聲,只壓低了聲音在白皙的耳邊,用平生最溫柔的、哄人的語氣問:「這是怎麼了……」
「上的那個夢……我做完了,」被哄的小茯苓精乖乖伸出細瘦的胳膊抱住他脖頸,眼淚委委屈屈地往下掉,一顆顆將他胸前的布料洇成深色,平時清脆的嗓音也變得啞啞的,「對不起,還沒來得及給你起名字。」
「沒事的。」陸臨慎已經很久沒有親過自家小妖怪的小葉子了,盯著那兩片不停在自己眼前抖啊抖的嫩生生的小葉子,忍不住低頭用唇瓣輕輕碰了兩下,抵在柔軟的葉柄處低聲說:「可以現在起一個,只讓你一個人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