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斷的意識自然回籠的時候, 才發現已經回到他和維格特瑞的臥室了。
身上故意留下的小傷口應該已經被處理好了, 很乾淨清爽,頭頂是高高的天花板,身上蓋著鬆軟的被子,邊緣一直被細密地拉到下巴的位置, 耳邊很安靜, 只隱約有著另一個人的呼吸。
系統悄悄地和他匯報:「宿主,沒有發生什麼流血事件。」
蘇斷輕聲說了句「好」, 心裡安定了許多, 然後微微側過頭,循著呼吸聲看去。
黑髮少年正蜷縮地躺在他身側,只是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緊緊地用胳膊攬著蘇斷的腰,把腦袋埋在他胸口睡, 而是和他間隔了一個拳頭那麼遠的距離, 只用手輕輕地挨著他的手背。
一副明明很想靠近,卻又很謹慎的防備著什麼的樣子。
維格特瑞今天的反應不知道為何有些遲鈍, 一般來說蘇斷每天早上起床一睜眼的時候,抱著他的少年就會也跟著睜開眼, 但今天直到蘇斷將腦袋轉過去,視線落在他捲翹的睫毛上的時候,維格特瑞才猛然睜開冰藍的眼眸。
瞳孔緊縮了一下, 成年洛塔族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跪坐在旁邊, 就那麼愣愣地看著他, 冰藍的眼中流淌著一些緊張而複雜的情緒,眼底隱約有些退卻的意圖。
也不敢碰他……甚至連原本挨著的手都慌忙收起來了。
看到維格特瑞這幅嚇得猶如驚弓之鳥的樣子,蘇斷心裡莫名揪了一下,他撐著手臂從床上坐起來,朝著一旁的黑髮少年伸出手,掌心輕輕挨在對方柔軟的臉頰上。
被摸到臉的維格特瑞僵了一下,不過倒是沒有躲開,而是試探性地用臉頰在他掌心中磨蹭了起來。
彷彿急著確認什麼一般。
「維嘰乖……」蘇斷彎了彎眼角,清潤黑眸專注地看著把臉埋在他掌心中的少年,用以往哄幼崽的語氣輕聲道:「過來……抱一抱好不好?」
黑髮少年在他掌心磨蹭臉頰的動作頓住,抬起頭和他對視數秒後,忽然著急地撲到他身上。
雙腿分開的跨坐在他身上,肌肉緊繃的手臂緊緊勒住他的腰,腦袋熟練地往他胸口一埋,開始蹭動起來。
……好像受了委屈的人是他一樣,彆扭的要哼出來。
蘇斷摸摸懷裡毛絨絨的黑腦袋,指尖插進髮絲中,慢慢地幫他按摩著。
這一抱,蘇斷才發現對方的身體似乎又抽條了一些,抱著他的力道、肩膀之間的寬度……都有了一些細微的改變。
雖然這些變化並不明顯,但對於身上常年長著一隻人形洛塔族掛件的蘇斷而言,還是很輕易就能分辨出來的。
又長大了一點呀。
「對不起……」悶悶的聲音從懷裡傳出來,帶著一絲自責的沙啞,很低地說:「我又傷到你了……」
明明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小獵物的,結果還沒等到對方被別的同族盯上,自己就先做出了傷害對方的事。
蘇斷把他的腦袋抱得緊了點,安慰道:「我們維嘰很厲害了,要不是維嘰幫我擋住,我就被書架砸到了。」
「可是書架也是我弄倒的……」懷裡傳來更小聲的聲音。
「……」蘇斷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真的,無法反駁。
於是停頓數秒,果斷跳過這個話題,「你忘啦?是我主動按著你的腦袋讓你喝的,別自責了,乖。」
「是我沒有控制住自己。」懷裡的少年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理論:「是我的錯……」
蘇斷覺得關於這個問題,他們必須得談一次,維嘰不想喝他的血的心情他可以理解,假如角色調換,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健康是通過愛人的血液維持的。
但與此對應的是,他也不想看到維嘰病發死去。
商城的藥丸只能在病發後暫時抑制,要想徹底治好,還是要他的血才行。
前面兩年都這麼過來了,沒道理在這裡放棄。
昨天喝了他那麼多血後,維嘰的治癒值已經漲到了65,只剩下35點治癒值,並不是多麼遙遠的事。
於是蘇斷把對方的腦袋從自己懷裡挖出來,把對方的臉往自己面前捧,一直近到鼻尖相碰的位置才停下:「你聽我說,維嘰,你生病了——」
「我知道的,艾伯塔先生昨天和我談過……是那種治不好的基因病嗎?」維格特瑞打斷他的話,急促道:「治不好的,要是能治好的話,族群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因為病情的大範圍爆發,數不清的幼崽在成年前死去,已經成年的洛塔族也受到了影響,並且這種影響一直向下蔓延了幾代,導致成年體的壽命急劇縮短、幼崽的出殼也時間大幅度延長。
如今皇室中孵化出的幼崽都是在那場基因病之後才出生的蛋,而在它們能夠出生之前,父母都已經因為疾病的影響而過早的離開了。
艾伯塔是留下來的唯一一隻沒有任何健康問題的成年洛塔族,他的實際上並不像外表上開起來那麼年輕,如今年齡已經超過了兩百歲,在皇位上也坐了近兩百年。
……假如在他不得不退位之前,沒有新的、健康的洛塔族幼崽能夠長成的話,皇室就不得不更新換代了。
不過萬幸的是,那種爆發的毫無預兆的基因病離開的也同樣悄無聲息,這些年陸陸續續孵化出的幼崽都是健康的。
只要有健康的幼崽,洛塔族遲早能夠重新興盛起來。
但前提是——健康。
即使深受這種基因病的危害,但至今對於患病的同類,洛塔族依舊沒找到有效的醫治方法。
事實上,對於他在發病後居然能夠恢復理智這件事,皇帝陛下顯得相當難以理解,立刻安排了醫生給他做了全套的身體檢查。
「你的病情已經在好轉了,不然怎麼可能在發病的時候被抑制住呢?你也知道沒有這種先例的。」蘇斷無奈地捏捏手裡軟乎乎的臉頰,說:「我的血液是有治療效果的,你其實能感覺到吧?」
被捏到臉頰變形的成年洛塔族抿了抿唇,臉上的表情緊緊繃著,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他才剛成年,對於說謊這件事還沒有什麼經驗,所以很輕易地就被戳破了。
「會好的……很快了。」
「說好了要保護我的。」蘇斷湊得更近了點,近到了呼吸交纏的地步,「難道不是保護一輩子嗎……」
剩下的話湮沒在唇齒間,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這還是維格特瑞成年後,兩人之間的第一次親吻——正經意義上的那種,之前那次為了渡藥把對方親撅過去的不算。
被主動親上來的小獵物嚇得瞪大雙眼,冰藍獸瞳內的漆黑瞳孔細細的縮成一束,維格特瑞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不過他畢竟是一個天生的獵食者,所以在最初的僵硬過後,很快找到了能夠主導對方的方法。
……
勉強安撫好家裡整個陷入自責情緒的大崽崽後,蘇斷謹慎地問起大崽崽關於他在家長的書房用書架堆積木的後果。
「艾伯塔先生罰我把弄亂的書籍全部整理好……」維格特瑞垂頭喪氣地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
當然,在被罰整理書籍之前,還被年長的同族變成原形叼住後頸在皇宮裡溜了一圈被那群丑湯圓唧唧喳喳的圍觀了這種讓嘰不願意回憶的經歷就不用多提了……
想起那些散落在地的、或許有十幾萬本的書籍,一句「我幫你」在喉嚨裡梗了一下,又被蘇斷默默地嚥了回去。
……這個懲罰,真的是太可怕了。
總不能真讓維嘰一個人把十幾萬本書整理完吧?那要多久?
況且整理書籍又不是把它們撿起來放回去那麼簡單,類別和順序都有著很嚴格的要求。
蘇斷直覺性地覺得皇帝陛下只是嚇唬嚇唬維嘰,在他讓系統計算出就算用最快的速度,在維嘰開學前連十分之一都不可能整理好之後,心裡就更有底了。
絕對是嚇唬人的。
於是眨眨眼,放心地承諾:「別擔心,我幫你。」
對於蘇斷之前的猶豫一無所知的成年洛塔族蹭蹭他的肩膀,心底漫開柔軟情緒,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跟著變得軟乎乎的了。
果然,書籍整理到第三天的時候,皇帝陛下就安排了專門的團隊來接手這件事,足足有一百多號人,臉上寫滿了專業的氣息。
原本埋身在書堆裡的蘇斷和維格特瑞被再次召喚去了皇帝的下午茶時間。
這位皇帝陛下雷打不動的每天都要喝下午茶,並且十分熱愛在下午茶時間裡約各種人談話。
因為自己原本就有隱瞞,以及對像禍害了對方一整個書房的原因,蘇斷乖乖地捧著自己的小杯子,視線專注地落在杯子裡冒著熱氣的茶水上,心底有著淡淡心虛。
在面對這位陛下的時候,維格特瑞不知為何也有些異樣的萎靡,一反常態的沒有用眼神和動作在對方面前宣告對蘇斷的佔有慾,而是安靜地挨在他身旁,也同樣專注地垂眼喝著茶水。
兩個人活像兩隻打了焉的小鵪鶉,排排坐在一起。
皇帝陛下神色平靜地喝了一整杯茶水,才對著黑髮同族低聲開口:「沒想到在這個年代,我還能見到生病的同族……要是從出生時間算起的話,你應該比我還要大一些,維格特瑞。」
似乎沒想到對方會以這種溫和的話作為開端,維格特瑞愣愣地對上那雙深邃到看不出真正情緒的祖母綠眼眸。
這位有著優雅淡金色短髮的皇帝繼續道:「雖然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是還是要對你說一句——歡迎回家,很抱歉當時把你弄丟了。」
當時族內太過混亂,每天都有新的幼崽死去,丟失了一顆蛋這種在平時會引起極大轟動的事已經引不起絲毫水花,除了他的父母之外,大概沒有人能抽出精力去尋找。
獨自在蛋殼裡呆了三百年,一定是一段很寂寞的時光。
「……」維格特瑞整個愣在了那裡,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回道:「沒、沒關係……」
在維格特瑞無措地錯開視線後,皇帝陛下自然地把目光投向一旁他原本以為是個人類的黑髮少年身上,接著道:「當然,我更沒想到的是,能夠看到一隻……活的普蘭特。」
蘇斷捧著小杯子的手默默收緊了一些。
皇帝陛下將手中空掉的杯子放到小巧精緻的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一些,低聲道:「而且之前給維格特瑞做的血液抽查結果顯示,你的血液對於他身上的基因病有著明顯的抑制效果……這就是為什麼他能順利的長到成年,對嗎?」
三百年前基因病在洛塔族中爆發的時候,所有的幼崽都無一例外的在成年前死去了,所以在見到對方已經成年後,他根本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直到這只成年崽發病毀了自己一整個書房,他才驚覺對方的來歷似乎有問題。
一顆三百年前被弄丟的蛋,在冷寂了難以想像的時光後,從蛋殼裡掙扎著爬了出來,身上還帶著已經消亡了一百多年的基因病。
能夠活到現在……大概全靠著那只普蘭特給他放血吧,這倒是很好的解釋了初次見面的時候對方身上的重度貧血。
雖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黑髮同族將這只普蘭特的氣息掩蓋的很好,但那天蘇斷的血液染到了衣服還有書桌上,他發現不對勁到書房去的時候維格特瑞根本來不及把這些處理乾淨,那麼明顯能引動食慾的味道,他要是再察覺不到不對勁,就真的是傻子了。
蘇斷捧著杯子,垂眼輕輕地嗯了一聲,不安地抿了抿唇角。
皇帝陛下深綠色的眼中劃過一絲複雜。
禍害了一整個種族的基因病在洛塔族中爆發的時候,普蘭特已經因為不適合環境滅絕了有一段時間了,所以他們並沒有機會發現這個種族的血液還有著能夠治癒基因疾的效果。
命運和他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要是當時普蘭特還沒有滅絕———
……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再假設這些也沒有什麼意義。
「別緊張,我相信你們已經商量好了對策,是嗎?」
蘇斷又默默點頭,不過他實在太緊張了,一時間仍然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在心底進展很慢地組織著語言。
沒有等到蘇斷組織好語言,皇帝陛下就再次溫和地開了口:「……等到你們準備好了,再慢慢告訴我,今天就到這裡,喝完這杯茶先回去休息吧,整理了三天書房,肯定都很累了。」
等到兩隻親密的幼崽喝完下午茶,手拉手離開後,皇帝陛下又為自己緩慢地沏了一杯濃香的下午茶,湊到嘴邊的時候,卻忽然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似的,低低的笑了一聲。
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隻患病的洛塔族。
——和他唯一的藥。
兩個同樣被時光遺落的存在。
多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