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淵君的雙眼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顏淡還記得他有一雙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可是現在他只能閉著眼費力地去聽附近的動靜,有時候也會睜開眼,那一雙眸卻不再漆黑清亮,微微泛著灰敗之色,毫無聚焦。他的容顏被毀,仙法被禁錮,一日之中有時會失去神智,他幾乎什麼都失去了。
顏淡見過一次他失去神智的模樣,像是被夢魔攫住了,緊緊地咬著牙,卻硬氣地一聲不吭。初初見到這個場面,她微微有些害怕,可是縱然心裡害怕,還是沒有走開。等到應淵君恢復過來的時候,他抬起頭無力地笑:「你怎的還在這裡?以後,你還是別再來了。」
顏淡磨蹭了好一會兒,嘟囔著:「這裡很少有人來,如果不來和你說話,那我豈不是要悶死?」
天庭上長得好看的仙君仙子本來就多,應淵君原本就不算是最出眾的,眼下容貌被毀,初看到之時會覺得嚇人。顏淡倒不覺得他這個樣子難看,本來皮相就是天生的,美好還是醜陋都不能挑。
應淵愣了愣,像是有些無奈:「也罷了,你以後見著我火毒作的時候,千萬小心些。」
可惜顏淡更喜歡在意無關緊要的事:「火毒?那是什麼?」
「是魔境的血雕。它們是邪神的血化出的,撲擊之時會帶出無妄之火,我的眼睛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看不見的。」他語氣低沉,緩緩睜開了眸子,毫無聚焦地看著前方。這一天,他一輩子大約都不會忘記,眼前的光亮漸漸暗淡下去,那一片黑暗沉寂卻越來越濃。他知道不久之後,自己的眼睛將再看不到一點事物,卻只能強作無事。
直到魔境崩塌,才有人覺異樣。
可是血雕的火毒已經浸入體內,時常會失去神智,他一次幾乎要將座下幾個仙子仙君殺了,只得自己把自己困在這裡。
顏淡想了想,忍不住問:「這火毒不能醫麼?」
「或許可以,只是最長於醫術的凌華元君都束手無策……」他神色沉靜,「沒關係的,我現在這樣也不算糟。」
顏淡可不覺得這樣還不算糟糕。她回到地涯之後,便去翻典籍,可是翻遍了書,也沒有找到關於血雕的記載。
竹簾在小風中微微搖晃,風鈴叮叮咚咚地作響,清脆的鈴聲在寂寂空庭中迴蕩。
顏淡回之時,看見窗格邊擺著的瑞獸檀木沉香爐。一縷縷淡白色的煙從沉香爐中溢出,滿室盈香。
她想起師尊從魔境回來的那幾日也是脾氣無端暴躁,一位修養甚好的仙君怎麼會忽然變得暴躁呢?她走過去,捧起那隻沉香爐,卻微微有些茫然。
師尊是她最尊敬的人,就算為了師尊拔光了身上的花瓣葉子,那也是應該的。可是應淵君在她心裡又算什麼?不過是一個無關的人罷了,為一個無關的人損傷自己,那不是很奇怪?
顏淡想不通,只得逛去懸心崖,遠遠地便瞧見南極仙翁站在蓮池邊,口中唸唸有詞。待她走近了,方才聽到對方說道:「唉,算起來也快到化人的時候了,這九鰭可不要鬧什麼彆扭寧可當一輩子魚罷……」
這世上會有喜歡鬧彆扭的魚麼?
顏淡忍不住說:「仙翁,這九鰭還要多少時候化成*人形?」
「大概還有半年多罷,你不知道我當初要把這世間最後一條九鰭從玉帝那裡搶過來費了多大的力,辛辛苦苦勞心勞力養了這許多年,連個蛋都沒生出來,枉費老夫挑了一池子雌魚伴著。」南極仙翁被她問到了痛處,痛心疾地說,「顏淡你看這池子裡,長的扁的短的,還有纖細些的,什麼樣的雌魚沒有,偏偏就沒有一條修成正果的!」
「……咳咳!」顏淡禁不住嗆著了,斟字酌句地說,「這個還是要慢慢來,再說,說不定這九鰭喜好和別的不一樣,不喜歡雌的。」
「就是想到了他或者是條斷袖魚,後來便放了雄魚進去,結果還是沒什麼變化,倒是那條雄魚甚是喜歡勾勾搭搭。」
南極仙翁嘮叨完,心裡好受很多,便心滿意足地走了。
顏淡蹲在蓮池邊,隔了一小會兒,只見那條紅眼睛的小黑魚將頭露出水面。她不由微笑:「改天罷,我今天可沒帶書過來。」
她話音剛落,就瞧見那小魚一晃尾巴潛進水底,不再搭理她了。
顏淡氣惱:「喂,好歹我也讀了幾十本書給你聽過了,沒有功勞至少還有苦勞吧?你這是什麼態度?」
蓮池一片平靜,只有那條生猛的虎鬚歡快地跳上跳下。顏淡站起身的時候心想,從前的時候不管自己說什麼,那條柔弱小魚起碼還會給點反應,雖然她覺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鄙夷著的,最近卻連這種鄙夷也省去了。這小魚雖然聰明,還真的不討人喜歡啊。
顏淡轉過身的時候,又忍不住想,其實她自己想做什麼,本來就是別人無關的,又為何要在乎對方是否認同呢?
翌日,顏淡去看應淵君的時候,順道捎上了一隻沉香爐。
空氣中瀰漫開來一股寧定心神的菡萏香味。
應淵看來很是喜歡這種沉香味道,居然問了一句:「近來瑤池畔的蓮花是不是開了?」
此時早就過了蓮花盛開的時節,他困在這裡久了,竟然連日子都記不清了。
顏淡輕輕地嗯了一聲,想了想又問:「你想不想去看蓮花?」
應淵微微一笑:「就算蓮花開得再好,我也是看不見了。」
「但是你可以聞到蓮花的香味,聽到風聲,還可以用去觸碰,就算看不到花開的顏色,只要從前看過,還是能夠想起來的。」顏淡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寬慰他這眼睛或許還有好起來的一日,她是四葉菡萏託身,本來對於治癒的仙術就比一般人要擅長,她覺得應淵君是不可能再看見了。
應淵還是笑:「其實我看過最好的一次蓮花已經在兩百年前了。」
那一日,四葉菡萏化成*人形,大約是離成年還早的緣故,居然是個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會滿地爬的惡劣小鬼。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現在卻覺還清清楚楚地記得。
只是印象中那麼惡劣的小鬼在百年後卻變得和原先有些不像。他有一日看完公文出來,想在衍虛宮裡走動走動,舒活一下筋骨,結果瞧見一個穿著雪白冰綃衫子的仙子捧著一卷書站在燈下看著,瞧這衣飾,應該是次於6景的祗仙子芷昔。
他走過去的時候,芷昔慌忙將手上的書藏到了身後,姿態優美地行禮:「帝座。」
應淵一眼瞥見那書名,便瞭然地笑了笑:「這本《臨江四夢》的戲摺子是紫虛帝君從凡間帶過來的,還是孤本,別弄壞了。」
芷昔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低下頭:「是,帝座。」
應淵走開幾步,忽又回頭問:「你覺得,這種凡間的戲摺子裡說的男女情愛糾纏,可會是真的?」
芷昔捧著:「回稟帝座,芷昔以為這種痴情哀怨是有的,也是真的。有好些事,不是自己想怎樣就會怎樣,所以才會有裡面的辛酸過錯罷。」
應淵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其實也相信就算是一台戲,也必定曾有相似的故事。只是在天庭,這樣明目張膽地談論凡俗的感情,是和修道相違的。芷昔到底還是年歲不足,可假以時日,她定會明白更多。而他活過太久,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會是長久。凡俗的那些惦念情感,必定是不會隨著滄海桑條變遷一成不變的。
如此隔了數日,顏淡眼見著自己的真身快成為禿子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提議:「你真的沒想過要離開這裡嗎?」
「為何要離開?」應淵微微驚訝。
「我是這麼想的,反正這裡是天庭盡頭,平日也沒什麼人會過來。而地涯宮後面有間空置的屋子,住在那裡總比被綁在樹上好吧?何況,我前幾日查了典籍,上面說崑崙神樹是靠吸取靈氣而生的,最後你會被吸成皮包骨頭,還白白便宜了這麼醜的一棵樹。」
應淵默然不語。
顏淡甚喜,她知道自己這樣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一定會說服對方的。其實這也是因為沉香的好處,起碼應淵君近來清醒的時日越來越多,幾乎都不怎麼會作了。她也覺得,他若是困死終老在這裡,多多少少總有些可惜的。
應淵想了想,慢慢道:「那就試試看,如果不行再回來。」
「怎麼會不行呢?你最近作的時候越來越少,說不定再過一陣子就會好的。」
應淵費力地抬起手腕,連一點仙法都沒用,那纏著他手腳的樹枝立刻識相地鬆開了。顏淡目瞪口呆,看來他要是想掙脫,當真不必費一點功夫,只是他不願意罷了。應淵低下身在地上摸了摸,將那截長長的鐵鎖拾了起來:「這捆仙鎖萬萬不能取下來,你莫要忘記了。」
顏淡應了一聲,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前面帶。
應淵帶著捆仙鎖,想來很是痛苦,但他從來都沒有提過。
顏淡心想,她近來都很喜歡同他說話,也想著他能早日康復,如果這只是同情,那麼為何又會這樣心甘情願?
她總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了,好像突然變得很是善解人意又溫柔體貼。
而結論,想來也不會是她想要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