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四日。
一天的時間過去,成王刺殺戍陽侯府和魏相家的兒孫一事已經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府養病的魏老丞相和從不上早朝的戍陽侯爺攜子同時出現在金鑾殿上,略有耳聞的朝臣們看著他們諱莫如深的神色,再看看陰沉著一張臉竟是比苦主還要憤懣的成王,不由心思各異。
因病休朝三日的老皇帝臨朝,百官三呼萬歲之後,他睜開老邁渾濁的眼睛往下一看。目光在魏老丞相和韓戰父子身上停留一瞬,他抬手道:“眾卿平身。來人,給魏卿家和戍陽侯看座。”
他擺了擺龍袍寬袖,道:“兩位愛卿乃朕之肱骨,奈何歲月不饒人,天不憫朕愛惜之心,朕也許久未再這大殿上見到你二人了。今日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何事要奏,說吧。”
說話間,他冷冷地瞥了成王一眼。
魏老丞相撐著扶手站起來要行禮,皇帝親許他坐著說話。
魏老再三謝恩,複才坐下,唏噓道:“老臣愧對皇上聖恩,明知吾皇近日身體欠佳,著實不該用此事讓您憂心。但,子嗣大過天,魏家侍奉主君千數年還從未遭遇過如此驚世駭俗的事,不得已才請皇上定奪。”
魏老丞相為官多年,自有自己的一套說話藝術,此番抒情過後,适才歎聲道:“想必皇上也有所耳聞,魚孝日老臣安坐家中等幾位孫兒冰釣歸來,卻未想到僅是幾個時辰未見,老臣便險些和幼孫天人相隔……”
說道這裏,滿面滄桑的魏老哀婉地頓了頓,抬手拭淚道:“青天白日,就在太祖帝君御賜臣下的莊子裏,便有百余名殺手橫刀行兇,若非有戍陽世子和我那不成器的孫子拼死擊退了敵人,護住弟妹性命,老臣昨日便也隨他們去了一了百了。”
“愛卿長命百歲,切莫說這樣的喪氣話。”
皇帝寬慰道。
“多謝吾皇。”魏老丞相抬手拜了一禮,隨即正色道:“雖是有驚無險,但老臣想來便覺心如刀割。如今臣老邁無用,連子孫都護佑不住,還請皇上為老臣做主啊。”
戍陽侯爺也出聲道:“微臣也請皇上做主!臣十歲便奉君命在沙場上殺敵戍衛天陽疆土,經歷的生死不知凡幾,卻斷未想過在這太平的京城之內,竟有人如此膽大妄為對我戍陽侯府上忠烈之輩揮下屠刀。豬狗不如的東西,拿得起刀不去邊關殺敵,倒是對女流幼兒逞威風,著實可惡!”
皇帝咳了一聲,對他的用詞雖有不滿但也沒有訴之於口,只揚聲道:“刑部,大理寺何在?”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連忙出列,“微臣在!”
皇帝:“昨天交到你們手上的差事辦得如何,可有在刺客的屍體上發現線索,指使的是誰?”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刑部尚書執笏躬身道:“稟皇上,那些刺客並非豢養的死士而是江湖殺手,身份已經確認,來自江湖上名閻羅殿的組織。”
“但臣昨日派兵前往閻羅殿,那裏卻已被付諸一炬,屬下無能未能抓獲一個活口。幸而,臣在千金閣買的線索,據千金閣閣主稱,十日前確有人曾在閻羅殿以千兩黃金為定金取戍陽世子與魏宣明少爺性命,但在四日前買主又不知何故撤了單子。”
皇帝:“那買主又是何人?”
聽到這裏,成王藏在親王服廣袖下的手猛地握了起來,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這……”刑部尚書為難道:“微臣現在還未查出。千金閣不願透露對方的資訊,只是不知是那買主反悔還是買凶的另有其人。這不失為一條線索,還請皇上再給微臣兩日時間,微臣定竭盡所能查明此人身份。”
“那殺手頭目既然是從成王府抬出來的,問那千金閣作甚?”皇帝冷笑一聲,看向自己的五子,沉聲道:“成王,你且說你可認得那買凶之人?”
成王驚忙上前跪道:“父皇明鑒,兒臣不知,刺殺一事與兒臣絕無干係!”
“兒臣昨日與刑部說的便是實話,那殺手當真是毫無緣故就闖進兒臣府上,不待兒臣身邊的人趕到護駕就抹了脖子。兒臣當時也是一頭霧水,直到聽說有人喪心病狂地刺殺魏家和戍陽侯爺的子嗣,那殺手就是其中僥倖逃脫的一人,兒臣這才知道,是有人蓄意誣陷兒臣!而現在因有心人的刻意誤導,京城中人竟都指認兒臣是兇手,兒臣已是百口莫辯。”
成王陰狠地看了自己的老對手三皇子定王一眼,隨即重重磕頭叩首道:“父皇英明,請您為兒臣做主,還兒臣公道,莫讓某些小人得逞啊!”
定王見狀,也上前跪道:“父皇,兒臣有一事容稟,事關韓魏二府遭遇刺殺一案,兒臣也知道一些內情。”
“哦?你且說來。”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
定王道:“十日前,兒臣的手下無意間發現成王府上一人行蹤可疑,便留了心。那隨從是五皇弟最器重的三子軒轅明的貼身心腹,絕非等閒人,他十日前和四日前都曾在西街口的一家賭坊出現過,刑部已經查實此地是閻羅殿的一處堂口。兒臣左思右想,這時機未免太過巧合,說不定對案情有幫助,不敢再因私情隱瞞,請父皇定奪。”
“三皇兄此言何意?莫非因一個貪賭的奴才出入賭坊,就能隨意攀扯本王謀劃了刺殺一事?皇兄此話不覺得太過荒唐嗎!”
成王怒目而視,心底卻是把軒轅明罵了個狗血淋頭,真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定王面對他的怒氣毫不在意,笑道:“皇弟這話就嚴重了,為兄只是說明一個事實而已,奏稟父皇也只是提議將那隨從提去刑部審問,免得錯過線索並沒有說是他是三弟你指示。三弟若持身中正又何必這般著急?”
成王:“此事與本王無關,我自是問心無愧,只怕有些人無中生有而已。”
他看著定王,眼底滿是憤怒。
他已經認定這件事背後肯定是定王搞的鬼,自己的種自己知道,他不相信軒轅明有那個膽子對他陽奉陰違,但既然定王能知道軒轅明的人接觸過閻羅殿,從中作梗再對他倒打一耙簡直易如反掌。
而京中一天之內就出現了那麼多對他不利的言論,說沒有人在背後操縱傻子都不信!
這滿京城,除了定王,還有誰更有動機為了對付他不擇手段?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咬在一起,老皇帝眼底怒氣翻滾,厲聲道:“都給朕閉嘴!大殿之上非你二人爭辯之所,如此喧嘩成何體統!”
成王和定王住口,連忙誠惶誠恐地向皇帝告罪。
看他們偃旗息鼓,一直沒有出聲的韓戰出聲道:“皇上,臣有事啟奏。”
皇帝不料他也有話要說,猜不透是成王還是定王的把柄落在了他的手上,心中頓時一緊。此事不論如何收場,他著實不願意這件事和皇家扯上關係,讓軒轅氏和韓家、魏家生出嫌隙來。但既然韓戰已經提出,他也不能不聽,只好靜觀其變。
韓戰起身道:“啟稟皇上,臣雖不知是誰要買臣與常寧性命,不過昨日,臣在閻羅殿毀屍滅跡之前,已經抓到了閻羅殿的殺手共計三十人,連夜訊問,現呈上供詞,請皇上過目。”
他拿出奏摺,雙手遞上。
眾臣皆驚,大理寺卿更是沉不住氣道:“世子既然已經拿到如此重要的人證,為何不派人通知我等,是信不過下官和李大人的辦案能力嗎?”
大太監連忙下來取證,皇帝並不阻止大理寺卿的質問,見韓戰對此充耳不聞,心裏就更多了一分在意。
待看到供詞所述,饒是他早有準備,還是騰地龍椅上站了起來,怒不可遏道:“可惡!兀那莽犬,欺人太甚!”
“皇上息怒。”
百官始料未及,連忙跪請他保重龍體,皇帝也沒叫他們起來,看著半跪著的韓戰道:“韓將軍,這份供詞你有多少把握內容屬實?”
“若無十分把握,微臣豈敢將供狀面聖。”韓戰道,“前日與那些殺手對陣時,臣發現他們的武功路數與域外有關,特去查證。因此事涉及軍機,在未確定之前不便對外透露,還請李大人與王大人莫見怪。”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深知茲事體大,哪里還敢再計較韓戰的知情不報,連道無妨。
皇帝讓百官起身,就西莽在天陽布暗樁以及刺殺一事討論起來。
金鑾殿上一時上下齊心,便是成王和定王都摒棄前嫌專心議起此事,等在青龍門前的軒轅旭等了半日都沒看到裏頭的動靜,不由驚訝。
他道:“我還道這次三皇兄和五皇兄必定會咬死是對方下的暗手,聽說他們昨天還見了不少朝中黨羽,定要攪得一番天翻地覆呢,怎生這般安靜?”
苟梁悠閒地聞著茶香,漫不經心道:“王爺既不是漁翁,還管得鷸蚌如何相爭?”
“我是不是那漁翁,但總有人是的。”軒轅旭遺憾地說,“要不是父皇不願把這件事弄得太複雜,偏要把我摘出來,也不許我過問,我現在還能在裏面聽個熱鬧呢。”
見苟梁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軒轅旭眼珠子一轉,道:“也罷,不論是誰目標也不會是我一個閑王,我既沒有受池魚之殃,那些事和我說到底也沒什麼關係。不過麼……”
軒轅旭湊向苟梁,用手擋著壓低聲音說:“前日我聽你喊韓戰作你媳婦?當真有這一回事?你們……嗯?”
他曖昧地一挑眉,未竟之意盡在眼中。
苟梁抬眸看他,帶著一點笑意的眼神和剛才並沒有太大分別,但軒轅旭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想到了他昨天殺人時的樣子。
那時苟梁在百餘數殺手堆裏穿梭自如,一劍抹斷數人脖子時的漫不經心軒轅旭這輩子都忘不了,即便隔著一段距離,他仍然看到了苟梁臉上淡淡的興味——分明是笑著,卻冷到了極點。
就和現在一樣。
他本能地往後退,見苟梁眼裏笑意一深,不由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苟梁看他知趣也不再嚇唬他,放下茶杯道:“是又如何,與你何干?”
軒轅旭:“以前我就覺得你不太對勁,原來你居然對姑娘不感興趣。我說,本王也是玉樹臨風,相貌過人,你不會對本王也有過什麼想法吧?”
苟梁沒有先作答,只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了眼軒轅旭,隨即嗤笑道:“不說以前你毛都沒長齊的樣子,便是現在,我也看不上你。”
軒轅旭原本還有些緊張,聽他這麼說頓時氣紅了一張臉,高聲道:“我現在怎麼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對本王夢寐以求,我自認不比韓戰差在哪里,怎麼就配不上你了?”
苟梁頓了頓,詫異道:“你居然自比韓戰?”
他笑了——不是嘲笑,也不是生氣,單純只是像是聽到什麼好玩的笑話,被逗笑了。
苟梁擺了擺手,在軒轅旭面紅耳赤地追問他笑什麼的時候也沒有解釋,拍拍他的肩膀說:“行了,你還是孩子呢,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他們估計不到午時不會出來,我要睡一會兒,你先回去吧。”
“魏宣明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去歲就弱冠了,你——”
“要我請你下去?”
苟梁坐了起來,他收起笑臉,氣質中無形便有這些年在沙場上廝殺出的戾氣和韓戰如出一轍,軒轅明愣了一下,識趣地在他“請”自己下車之前,甩袖哼了一聲走了。
苟梁失笑地搖了搖頭,也不管他在車外嘟囔著說自己的是非,歪在馬車內榻子上撐著頭。
他腿上披著毯子,撐著頭看著系統監控裏大盲點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而大殿上的文武大臣已經對年後是否要主動和西莽開戰爭得臉紅脖子粗,不感興趣地打了一個呵欠。收回了視線,苟梁把狐皮毛毯往身上卷了卷,靠著迎枕閉目養神。
車廂內茶茗嫋嫋,被暖爐烤的暖暖的,苟梁不自覺就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他變成了本體的模樣,舉起毛茸茸的白爪子把一座山劈成了兩半——苟梁認出來了,那是天斬釜山。
他窩在釜山地下的洞穴睡覺,腦袋趴在男人的腿上,男人的手指在他的毛髮裏穿梭而過為他梳理。他舒服得打起了小呼嚕,高興地一甩尾巴,就把窩在他身旁的兩隻圓滾滾的貔貅寵物扇飛。
兩隻寵物嚶嚶叫著,可憐兮兮地爬回來,又乖巧地趴回他身邊,一隻挨著一隻擠在一起。
男人輕笑著說:“不是說也要學著我把它們養大麼,我何時如此欺負你了。”
“汪~”
苟梁舔了舔男人的手,腦袋在男人胸口撒嬌地拱了拱。
男人便順從地說:“無妨,你想如何便如何,我不約束你。”
“汪汪~”
苟梁開心地笑了起來。
男人摸了摸他的頭,正想和他討論已經開了心智就不許再學汪汪叫的問題,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他起身,對苟梁說道:“你睡一覺,我去去就回。”
“嗷嗚?”
苟梁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張口咬住他的袖子,袍角的法則之力一閃而過卻沒有傷到苟梁分毫。男人耐心地說:“很快就回來。”
苟梁依依不捨地鬆開牙齒,男人果然很快就回來了,神態仍然從容,但身上卻纏著黑色的力量,額頭上也懸著冷汗。
黑暗之力?
他參加了戰鬥?受傷了嗎?!
苟梁心一緊,然而夢中的他對此毫無所覺,支愣起腦袋歡呼地撲向他。
男人抱住它,苟梁好奇地吃了一口他身上的黑暗之力,嫌棄地吐舌:“沒有味道,不好吃。”
男人摸了摸他的頭,含笑說:“不喜歡便不吃吧。”
苟梁拱了拱他的肩膀,見他的法則炮暗淡,身上的香味比以前淡了一點,這才驚道:“你怎麼了?……疼?”
他舉起肉爪摸男人的臉,著急地嗷嗚叫。
男人握住他的爪子,輕易就把他整只抱了起來,送回洞穴內。
安坐片刻,他身上的黑氣就散了,法則袍也恢復如初。
男人摸了摸他的頭,忽然說:“小坑兒,我需離開這裏,待到處理好事情再回來接你。”
“……多久?”
苟梁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有些惶恐地看著他。
男人頓了頓,道:“少則百年,長則千年,夠你睡一覺的,等我回來喚你醒來。”
苟梁爪子刨地,呐呐說:“你,不會再丟掉我,對不對?”
男人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苟梁於是目送他離開,哪怕那只是一瞬的事情,男人離去的背影卻在他眼裏無限拖長,慢慢變得模糊。
“嗚嗚……”
男人回過頭,只看到他眼裏大滴大滴的眼淚砸下來。男人靜靜看了他很久,忽然輕輕地歎了一聲,對他張開了雙手,“小坑兒,過來。”
“嗷嗚!”
苟梁飛撲向他,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段短短的距離他怎麼都到達不了,他用盡全力地撲,撲——
“嘶!”
從榻子上摔下來的苟梁一手打在燒著的爐子上,疼得叫了一聲。
正隨同戍陽侯爺、魏老丞相踏出青龍門的韓戰眉間一皺,拔步朝馬車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