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苟梁和韓戰所料,年關過後,複印開朝當日皇帝便頒佈旨意讓韓戰即日歸關備戰。
年前戍陽侯爺上呈的更迭世子的請命書老皇帝留中不發,卻又在旨意上擢升戍陽侯爺嫡次子韓毅為四品參將,隨大軍出發,用意不言而喻。
春寒料峭,枯草匍匐在黃黑的土壤上,春意仍在黑暗中蟄伏,沿途未見新生,放眼看去滿目蕭瑟。
直到進入戍陽城境內,聽見鼎沸人聲,才算有一絲鮮活之氣。
戍陽城內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普通百姓,在城內生活的百姓就算沒入軍籍也是為軍隊養殖漿洗的輔兵,或是家中父輩是輔兵的人家。邊關的年景氣氛比較淡,但開了春,哪怕天氣還冷,城內的百姓已經開始恢復在城內外活動。
今天便是他們的春獵日,數百名的青壯組成的隊伍攻打了狼群,收穫頗豐。
獵殺了頭狼的勇士正高舉著自己的戰利品,光著膀子在人群環繞的街道中奔跑,口中發出興奮的呼喊聲,人群爭相應和叫好,好不熱鬧!
韓毅第一次看到這個場面,見許多人家架著火堆烤肉分給街坊鄰里,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不由會心一笑。
“大哥,這可真熱鬧。”
苟梁看他歡喜的樣子,笑他天真:“憋了兩個月能不撒歡嗎?先別看了,有這個興致還是留著看你那好二叔給你們備了什麼見面禮吧。”
韓毅乖巧地應了一聲,收回目光,不過並沒有往苟梁臉上看。
對著苟梁那張大鬍子麻子臉,他到現在還發怵呢。
就在昨天,苟梁走開去解手的那一陣功夫,一個扛著大刀的莽漢突然殺出來就要向他們徵收過路費。他初出茅廬,見狀熱血上頭就拼在了前頭,完全沒注意到韓戰和牧杭興味十足的眼神。接著韓毅毫無意外地被“大鬍子劫匪”拎小雞似得拽下了馬,竟然毫無反抗能力。
那人猥瑣地摸了摸他的臉,大笑道:“哪里來的小白臉,讓爺親相親相。”
“放開他。”
高坐在馬上的韓戰冷聲道。
劫匪這才注意到他似得,忽然睜大眼睛,目光裏充滿了驚豔。
他一把將韓毅丟開,出手拽住韓戰坐騎的韁繩——那雙力量十足的手一用力,竟把韓戰的戰馬硬生生地拽跪下來。
跌在地上堪堪抬起頭的韓毅只看到那色膽包天的劫匪湊近韓戰,手指輕佻地挑起他的下巴,粗嘎的聲音放聲大笑道:“好俊的郎君,老子今天沒白走這一趟。怎麼樣,小郎君,跟爺回寨子裏當我的壓寨夫人如何?爺保證,一定會好好疼你的。”
說著,醜陋粗鄙的邋遢莽漢一嘴巴就親在了韓戰的嘴巴上。
韓毅腦子一下子就炸開了,撕心裂肺地怒吼出聲——
“淫賊!放開我大哥!!!”
一夜過去了,想到當時那個拔劍衝上去就和苟梁拼命的自己,耳邊彷彿還能聽到苟梁倒在韓戰身上捧腹大笑著說“弟弟太可愛了,我這一年的笑料都夠了,哈哈哈!”的話,韓毅只恨沒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事後想想,他當真不是關心則亂,而是沒腦子。
他大哥何許人也?
被譽為戰神的男人,武功躋身天陽第一高手的名號絕非虛言,他當時竟然一點都沒察覺到不對勁——韓戰沒有反抗,牧杭沒有出手,其實就是給他最大的提示了,無奈他就是一根筋地往苟梁的坑裏跳。
哎……只怪他還是太甜了。
苟梁看他還是一臉羞憤的模樣,頓時又忍俊不禁,朝韓戰擠了擠眼睛。
韓戰遞給他一個“別把人家孩子玩壞了”的眼神,苟梁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揚鞭催馬上前,朝還舉著頭狼顯擺的赤膊壯漢叫道:“陳八,見者有份啊,過會送只腿去我那裏,麻溜的!”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在百丈之外了。
喧嘩的人群一靜,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叫喊聲:“常大人回來了!大傢伙,是常大人回來啦!!”
喚作陳八的壯漢急追了幾步,大喊道:“常校尉,我給你送狼腿你收我做徒弟唄,不收我不送啊!”見苟梁已經跑沒影了,他扯嗓子大叫:“收我做徒弟,整只全給你都行啊,師父!!”
韓毅催馬緊跟著韓戰和牧杭追上去,見人群陷入一種與剛才迥異的興奮,奔相走告說常校尉回來了,噴薄而來的都是喜悅之情,不由納悶:他大哥就活生生在這裏呢,怎麼就沒見戍陽城的百姓有什麼表示。
牧杭靠過來,笑著朝他說:“將軍低調,不常在街上活動。沒穿著戰甲的時候,這些人都認不出他呢。”
韓毅還是一臉茫然,“那魏大哥……呃,常校尉做了什麼?怎麼這裏的人見了他都像是……見了親爹一樣?”
牧杭被他的形容逗笑了,快馬加鞭,邊吃著冷風邊朝他大聲說:“常校尉沒來之前,這裏的百姓沒有什麼生計,日子過得苦寒,連飽飯都吃不起。是常校尉手把手教他們營生,現在戍陽城單只皮毛一件物什都遠銷到江南去了,大傢伙的日子一下子寬裕起來。你說,他們能不稀罕常校尉嗎?”
韓毅驚歎:“不愧是魏大……常大哥啊。”
四人一路出了內城區,抵達坐落于戍陽城北郊的戍陽軍營。
不同於城內的熱鬧,原本該訓練聲震天的軍營裏意外地安靜,靜的韓毅心神都不由一緊。
遠遠地,能夠看見軍營的大門緊閉,柵欄上的鋒利木刺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給予外來人無形的震懾,站崗的人站得筆直,全無交流。一股死寂般的肅穆,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莫非是有敵襲?
韓毅下意識地拽緊了韁繩。
苟梁嗤了一聲,看向韓戰說:“我倒是高估你那二叔了,這種下馬威他倒是給的出手,爺今天就讓他見識一下什麼才叫真正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接到他們迴旋的消息最擔心的還不是惱恨贊布自作主張與天陽結仇的西莽王,反而是韓戰的二叔韓榮。
寒冬乃休養生息之際,韓榮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都還沒燒起來,正盼著熬過這難捱的三個月時間,好一展宏圖,將戍陽軍的實權一舉捏在手中呢。為此他是日思夜想,早已計畫周詳,成竹在胸。
卻不料,沒等他大展身手,老皇帝臨時變卦又將韓戰那個殺神弄回了戍陽城。
這下可好,他氣得跳腳但也於事無補。為今之計,只能要和韓戰比一比誰的手段更硬了。反正皇帝也沒有下旨讓他折返舊地,他死撐著不走,便是韓戰來了也不能驅趕他。
他這點心思苟梁和韓戰了然於心,眼前這場面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代行主將軍權的韓榮搞的鬼。
韓戰見他玩性正濃,便道:“隨你,不過,不許傷了自己。”
“遵命,長官~”
苟梁抬起握著鞭子的手,對韓戰敬了一個不正經的禮。
隨即他夾了夾馬肚子,催馬上前。馬匹不斷加速,馬蹄聲引起了站崗士兵的注意,提槍呵斥道:“什麼人,停馬下來!否則一律按擅闖軍機重地論處!”
苟梁一提韁繩,高喝一聲:“駕!”
駿馬揚蹄,躍起,威風凜凜地跨過高高的三層木刺柵欄和守衛士兵的頭頂,在數米之外停住。
苟梁勒住馬匹,朗聲大笑道:“兒郎們,爺回來了,還不速速出來接駕!”
聽出他的聲音,守兵驚喜地叫出聲來:“常校尉,您回來了!”
他們收起武器,紛紛跑上前來。
苟梁正要下馬,見軍營裏還是那樣死寂的安靜,不由盤腿坐在馬背上不快道:“怎麼就你們幾個,其他人呢?躲在房間裏繡花呢?”
他嗓門粗亮,在安靜的營地裏一下子就傳開了。
守兵驚喜的表情暗淡了一下,四處一看,有一人上前解釋道:“常校尉,您可算是回來了。您是不知道,自從那個什麼代將軍來了以後,我們——”
“何人喧嘩?”
他話沒說完,就有一個嚴厲的聲音響起,守兵雖然對來人不滿但心存忌憚,給苟梁遞了一個“就是他,您多小心”的眼神就閉了嘴。
帶著一群人馬走來的韓榮身量比音量小得多,苟梁坐在馬背上更是比他高出許多,讓正背著手擺譜要繼續訓斥的韓榮不得不仰頭看他,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你是何人,本將問你話,你竟敢不行禮作答!”
“喲,好大的威風。”苟梁低頭看他,又問身邊的守兵,“這矮冬瓜是哪根蔥,怎麼爺從來沒見過?”
守兵正要回答,就見苟梁擺擺手,不感興趣道:“算了,長這麼醜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老子懶得打聽。”
戍陽軍上下都知道常校尉這張嘴一向不饒人,聞言差點沒笑出聲來。
韓榮更是怒不可遏,陰沉著臉道:“豎子大膽!來人,把他給我打下來!”
“是!”
韓榮的走狗立刻就要動手。
苟梁閑閑地一抬手,“且慢。”
說著,他在自己懷裏掏起來,抓出了一隻兔子道了聲不是這個又塞了回去,再掏,抓出一把野花,還不是。他接連掏出幾樣東西出來,別說曾經看過他為了追求韓大將軍表演過魔術的戍陽軍士,就是不明就裏的韓榮等人也知道苟梁這是在消遣他們了。
韓榮大怒:“還不動手!”
被苟梁的神鬼手段驚得愣神的走狗趕忙要去拉扯苟梁,只聽他又叫一聲:“欸,找到了!”
話音落下,一件明黃的物什被他隨手丟盡了韓榮懷裏。
韓榮下意識接住,一看之下差點嚇得叫出聲來。
竟是聖旨!
苟梁坐在馬上,俯身看他,“認識字嗎,給爺念念上面寫了什麼?”
韓榮驚疑不定,但聖旨在他手上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怠慢,戰戰兢兢地打開聖旨,念道:
宇陽三十七年冬十二月葵醜,天陽正宇皇帝詔曰:朕聞褒有德,賞至材,戍陽軍校尉常宣寧宿衛忠正,功勳卓越,朕甚嘉之,擢即加封為正三品中郎將,欽此。
韓榮的聲音越來越低,握著聖旨的手用力地捏緊,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苟梁這才翻身下馬,閑閑地走向韓榮,“這位將軍官拜幾品?可能號令本將軍?”不必韓榮回答,苟梁一摸鬍子,狀似才想起來一般朗笑道:“瞧我這記性,韓榮韓大將軍可是堂堂從三品參將,我怎麼給忘了呢。”
他把從三品三個字咬的重重的,見韓榮臉色大變,滿意地從他手裏拿回聖旨,拍了拍上面的褶皺,隨手又把聖旨塞回胸口。
“韓將軍可悠著點,把聖旨弄壞了可是要殺頭的大罪,瞧我多替你著想。”
韓榮又怒又驚,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他原本憋著一股勁要和韓戰一較高下,沒想到沒等來韓戰,居然把戍陽軍有名的鬼才煞神給盼回來了。原本韓榮並不把他一個區區五品校尉放在眼裏,不見戍陽軍裏那些老牌的四品將官不就乖乖聽他號令嗎?
官大一級壓死人,就是這個好處。
可怎麼也沒想到,這傢伙消失了幾個月,居然成了正三品中郎將。無往不利的規則玩到了自己頭上,韓榮簡直氣得腦袋發暈。
苟梁:“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今天是全軍休沐還是全軍都討媳婦去了,不訓練都跑去哪里鬼混了?韓將軍,這群狼崽子不管管就皮癢,你這麼放縱他們可不好。本將軍知道你是心疼他們平素裏辛苦,但皇上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這麼辜負皇恩,恐怕就要拿問你的不是了。”
韓榮心裏氣急敗壞,可苟梁笑眯眯地好言相勸,他還不能不回答。
只能憋屈地說:“常將軍誤會了,大軍今日在野外集訓,其他未參訓輪休的士兵正在營房內休息。”
苟梁驚奇,“天氣這麼好,這群兔崽子居然窩在被窩裏睡覺?老子我這一路吃的都是冷風冷水,眼睛都沒捨得閉一下呢,他們倒是會享受。去,把他們都給爺叫起來,爺今天不揍他們一頓,他們還不知道規矩了。”
“是,將軍!”
四名守兵應得尤其響亮。
苟梁沒給韓榮說話的機會,搭著他的肩膀,杵著矮個子的他往裏走:“韓將軍,你這樣可不行。”
“這群狼崽子都是見杆子就往上爬,你還這麼寵著他們,說不好哪天就爬到你頭上來了。我知道你之前都是管內州駐兵,那裏都是油頭子,不用打戰每天就想著怎麼找樂子。你每天喝個小酒聽個小曲兒,在下屬面前擺一擺身份,那群軟腳蝦也就聽話了。但那一套在我們戍陽軍可不管用……”
苟梁絮絮叨叨,一副前輩敦敦教導的慈悲心腸。
殊不知,油頭子與軟腳蝦共同體的韓榮心裏的血都吐了三盆不止了。
等他們走入營地,留守的士兵們已經集結完畢。
苟梁看他們在寒風中昂首挺胸,對他們的精神面貌滿意地一點頭,隨手把韓榮往他的走狗身上一丟,拍掌笑道:“兄弟們,我回來了,想不想哥哥我啊?”
他張開雙臂,露出一個被大鬍子遮住的迷人笑容。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誰先大叫了一聲:“想死你了常校尉!”一下子點燃了士兵們壓抑的情緒,上千人呼喊歡笑,站在前頭的十幾人還衝上來,把苟梁一把抬起來往士兵堆裏丟。
苟梁這麼被人浪傳了一路,士兵們又拋又叫,紛紛大笑著起哄——被韓榮憋屈了三個月的苦悶和不滿在這時候一下子宣洩出來,煙消雲散。
韓戰三人在高坡處看著這一幕,軍營裏和剛才的死寂截然不同的氣氛也感染了他們。
牧杭笑道:“還是老常有辦法,本來還以為回去少不得聽他們哭哭啼啼的抱怨呢。”
韓戰笑起來,滿臉不掩飾的驕傲。
等苟梁終於落了地,一副頭髮都亂了。
他大罵道:“頭可斷髮型不可亂,老子和你們說了多少遍了,剛才摸我頭的,都給老子等著!”
說著,他俐落地把頭髮重新豎起,瀟灑地雙手一抹頭,笑道:“娛樂時間結束,給你們三個數的時間,麻溜地都給老子站好了。”
他用玩笑的語氣說著,但這裏的軍士不論是親身領教過他的手段還是目睹過的人都不敢怠慢,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列隊,收斂笑容,挺直腰板。
“很好。”
苟梁打了一個響指,揚聲道:“下面,讓我們以最熱情的歡呼聲,歡迎我們最偉大的,最英俊的,我最愛的韓戰韓將軍回營!”
將士們眼中迸發出驚喜,苟梁揚手,帶頭喊了一聲:“將軍!”
將士們舉起武器齊聲應和:“將軍!”
苟梁:“將軍威武,戍陽無敵!”
“將軍威武,戍陽無敵!”
“將軍威武,戍陽無敵!!”
將士們不斷喊著口號,韓戰一笑,對左右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