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會被磨練出來,何麗真想。拜萬昆所賜,這種突如其來的對話她已經應對自如了。
她轉過身,萬昆蹲在不遠處的牆根底下,人在陰影裡。何麗真不懂,為何他在這樣的年紀,會這麼喜歡呆在陰影裡。
何麗真說:「這麼晚不回家,在外面幹什麼?」
萬昆手裡似乎拿著一根煙,煙抽完,他把煙頭扔地上踩了一腳,站起來。
可能是等的有點久,萬昆的腿蹲得有點麻,站起來的時候身體晃了晃,他扶了一下牆才算站穩。
何麗真皺眉,「你喝了多少酒?」
萬昆說:「沒多少。」
何麗真不跟他打馬虎眼,「到底多少?」
萬昆仰頭想了想,說:「十瓶吧。」
何麗真沒有說話,萬昆笑了一聲,說:「我沒醉。」
「快點回家吧。」何麗真說,「已經很晚了。」
「我是來問你一個問題。」萬昆幽幽地說。
「什麼?」
萬昆走過來,一步一步邁出陰影,站在月色下面。月光鋪在他的肩膀上,映得一身青灰。他插著兜,晃到何麗真面前。何麗真頓時聞到一股濃濃的煙酒味,熏死人。
「要是以後我也不在你課上搗亂,你抱我不?」他一邊說,一邊給何麗真制造方便似的,張開雙臂。他那麼高大,雙臂一開,就像一只大鳥亮出巨翅,讓人無處遁形。
何麗真覺得自己好像被他的酒氣熏醉了,低下頭說:「萬昆,你別胡鬧。」
萬昆等了半天,等來這句話,他毫不意外地點點頭,放下手。抬腳胡亂蹬了蹬地上的土塊,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嗯,又是這樣。」
「哪樣?」
萬昆抬眼,黑漆漆的眼睛沒有因為酒氣變得渾濁,反而在夜色的襯托下亮亮的,像兩顆黑色的玻璃珠。他指著她,說:「周記你就區別對待,現在又是,你是覺得老子好欺負是吧。」
何麗真險些被他逗樂了。
「你好欺負?」何麗真說,「你要是好欺負那這世上就沒有混帳了。」
得到這個評價,萬昆忽然一扯嘴角,一點沒覺得何麗真在貶損他,反而感到無限光榮。他雙手插兜,頂著胯一站,就算歪七扭八,依舊比何麗真高出一大截子。萬昆痞子一樣地對何麗真說:「你不是說你對學生一視同仁麼?」
「對。」
「那我以後不在你課上鬧,你過來抱我一下。」他的態度就像逗一個小學生。
兩軍對陣,輸人不能輸陣。何麗真淡淡地說:「不同人標准自然也不一樣。你要我抱你,可以。」
萬昆眉峰一挑,何麗真緊接著說:「但條件不一樣,除了以後不在課上鬧以外,你還要交作業,不能曠課,不能打架,每次考試都要參加,不能缺考。能做到,我就抱你。」
何麗真是抱著激怒他,或者讓他知難而退的態度說了這番話。可她發現萬昆聽完非但沒有生氣,還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就在何麗真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她也有可能做一位心靈導師的時候,萬昆低下頭,從褲兜裡翻出一包煙,點了一根,而後在煙霧朦朧之中瞇起眼睛看著何麗真,眼神危險又曖昧,他聲音沙啞地說:
「……那可就不是這種‘抱’了。」
還不如剛才就停下,輸人輸陣也總比丟盔卸甲一潰千裡永世不得翻身強。
何麗真漲紅臉,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哪裡快得過萬昆,就算他酩酊大醉,東倒西歪,也只不過五步就趕上了她。
他拉住何麗真的手腕,「話都沒說完,跑什麼跑。」
「別鬧了。」何麗真勉強說,「太晚了,你快回家吧。」
萬昆忽然說:「我沒有鬧。」
何麗真沒說話。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孩子。」
「難道你不是麼?」
「是吧。」萬昆慢慢鬆開手,語氣卻有點不確定。「我也喜歡當小孩。小孩有特權,可以拿多評語的周記,可以被老師抱。」
萬昆瞬間變成三歲,展開各種不負責任的暢想。後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一樣。
「還沒有那麼多煩心的事。」
何麗真驀然沉靜。
萬昆的存在感太過強烈。
雖然在何麗真的眼睛裡,看到的大多是他靜止的狀態。可每當她做其他事情,偶然間想起萬昆的時候,就算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他的形象也是躍動的,就像一團火,在極為有限的時間裡,拼命地燒,拼命地燒。
十八萬,何麗真還記得那個數字。
她不知道萬昆家裡是怎麼欠了這麼多錢的,她也不想探尋。那天早上萬昆父親偷偷看她然後躲開的樣子在她心裡留下太深的印象。
萬昆不想讓她知道。
她大概可以猜出少年人的心理。
沉重也罷、窘迫也罷,一切的一切糅雜在一起,最後形成了他那份有些狼狽的尊嚴。
她想起那個夜晚,萬昆在玉米地旁的大石上,坐著抽煙的樣子。
漂泊,浪跡。
就像一只被拴住腳的鷹。
萬昆靠在牆上,低聲問她:「我能去你那坐一會麼。」
「……來吧。」
萬昆和何麗真並排走在路上。他身上有濃濃的酒氣和煙味。她把萬昆領回家,讓他先進屋洗臉精神一下。
萬昆洗好後從屋裡出來,臉上還掛著水珠,前面的頭發也濕了一點,貼在額頭上。
何麗真從冰箱裡拿了盒酸奶遞給他,然後轉身找吸管。
「不用了。」
萬昆撕開酸奶盒口,仰頭就倒。
何麗真就站在他正對面,看著他的喉嚨一上一下,三口就把酸奶喝光了。他把奶盒放下,嘴唇上沾了一點酸奶,看著有些滑稽。
你要是一直這麼聽話就好了,何麗真想。
這次的萬昆明顯沒有上一次那麼活泛,何麗真覺得他可能是累了。何麗真讓他自己在那醒酒,自己去洗手間簡單洗漱。
等她出來的時候,萬昆在沙發上窩著,看著她說:「我餓了。」
何麗真有些驚訝,「餓了?你不是剛從飯店回來。」
萬昆皺著眉頭,說:「沒吃飽。」
「你就這麼能吃?」何麗真一邊說著,一邊在冰箱裡翻,看看有什麼能吃的。
被何麗真評價能吃,萬昆嗯了一聲,說:「我很容易餓。」
「你也不胖,都吃哪去了。」冰箱眼看彈盡糧絕,何麗真沒辦法,只能把最後那把面條拿出來了。
萬昆說:「我很重,我有七十六公斤。」
何麗真扭頭看了他一眼,他這麼一說之後,何麗真覺得自己的沙發似乎都濃縮了。她拿著面條到廚台前,開火熱水。
萬昆看著她的側臉,何麗真的樣貌很一般,如果說唯一一點優勢,可能就是皮膚比較好,雖然土了點,不過也算白白淨淨。萬昆想起那兩個白褲衩,手指頭又不由自主地敲了敲自己邦邦硬的肚皮。
何麗真把面條下鍋,萬昆說:「又要潑我麼?」
「……」其實萬昆也只是開個玩笑,但是那背後□□裸的傷,每次想起來,何麗真都有點心虛。
何麗真把碗放好,說:「你還敢不老實麼?」
萬昆沒有應聲,何麗真轉頭,正好和他的眼睛對上。萬昆的眼睛黑黑的,帶著一絲絲的玩笑意味,他說:「你信不信……」
何麗真:「信什麼?」
萬昆歪著頭看她,緩緩地說:「就算我不老實,你也潑不到我了。」
旁邊的水在燒著,水蒸氣騰起來,何麗真覺得自己半邊臉熱熱的。她不想處於下風,說:「你別說大話,你怎麼知道潑不到。」
萬昆扯嘴一笑,看著有點無賴,又有點蓄勢待發。
他說:「我不會被人得手兩次,你可以試一試。」
他說完,膝蓋一收,前腳掌著地,上本身則一點變化都沒有。他盯著何麗真的眼睛,一眨不眨。
何麗真有種感覺,他似乎真的在等她潑水。有那麼一秒鍾,她還真的要試一試了,隨後她很快冷靜下來,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幹什麼?
何麗真在心底對自己說,差點被他拐進去。
「你別鬧,坐好了。」何麗真無奈地搖搖頭,轉過去下面條。
萬昆一下子又像沒勁了一樣,重新窩在沙發裡。
兩分鍾——
「我能抽煙麼?」
「不能。」
「哦。」
五分鍾——
「真不能抽麼,我要睡著了。」
「那就睡。」
「……哦。」
萬昆最終沒有睡著,因為沒過一會,面條就煮好了。
他捧著面完吃面,何麗真坐在旁邊看著。
萬昆吃了兩口後停下,說:「你不吃?」
「我不餓。」
「那我都吃了。」
何麗真說:「本來也是都給你做的。」
萬昆抬頭看了一眼,然後悶頭吃面。他看起來的確是餓了,何麗真下了半鍋面條,萬昆三下五除二,幾筷子就撈完了,最後捧著碗,把湯也喝了。
何麗真默不作聲地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
何麗真撿走吃完的碗,拿到水池邊洗了洗。萬昆就坐在桌子邊,眼睛跟隨了何麗真的身影,走到這裡,又走到那裡。
「你這麼看著我我怎麼幹活。」何麗真對他的目光一直有察覺,轉過身,萬昆說:「你不喜歡我看你麼?」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何麗真說:「你要是吃飽了就回家吧。」
她在心裡跟自己賭,萬昆會不會像上次一樣,聽見她的話直接摔門離開。這一次,萬昆沒有。他只是默默地站起來,先看著地面,然後目光又落回何麗真的眼睛上。
「有其他學生來過這裡吃飯麼?」
「你真當我這是食堂麼?」何麗真說,「已經很晚了,回去吧。」
萬昆說:「我跟其他學生不一樣,對不對?」
何麗真面不改色,萬昆又說:「你不會對其他學生這樣。」
水池裡嘩嘩地響,何麗真把水龍頭擰好,說:「別想那些沒有用的,早點回去吧。」
「我想知道,」萬昆在她身後說,「我不一樣到什麼程度。」
「萬昆。」
「我有沒有特權?」
何麗真沒有轉頭,說:「你要什麼特權。」
萬昆垂眉,看著地上,淡淡地說:「比如——要是我想約你出來,你會答應麼。」
水龍頭已經關上了,可是還是有些沒有流盡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洗了一半的空碗裡。屋裡太靜了,靜的好像頭頂的燈都燒出聲音了。
何麗真看著手裡的面碗,半晌,開口說:「你想去哪。」
萬昆驟然抬眼,好像是在確定一樣,盯著何麗真的背影。何麗真轉過身,說:「說吧,你想去哪。」
「你答應了。」
何麗真說:「我問你去哪。」
萬昆臭屁地一笑,何麗真覺得,他笑起來,好像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隨便。」萬昆似乎覺得自己很好應付,「你說去哪就去哪。」他看著何麗真,說:「這個周末,行不行?時間你定,到時候發短信給我。」
說完,他把包往肩上一搭,臨關門前,他跟何麗真說了一句:「哪家商場隨你挑,周末我請客。」
說完,關門走人。
窮得就差賣褲子了,還硬裝大款。何麗真啼笑皆非地看著關上的門,看著看著,就真的輕輕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