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的塞外,正是一夜里最黑最冷的时候。
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似的,生疼生疼的。
扬古利骑在马上,身子微微地向前探着,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面那片还闪着几点灯火的营地。那便是虎墩兔的察哈尔汗廷大营了。营地里头静悄悄的,只有几堆篝火还没全灭,巡夜的人影稀稀拉拉的,看着就没什么防备。
他抬起了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身后那一千多号穿着破烂皮袄、脸上抹得脏污的“奴才”和“护卫”,一下子都动了起来。没什么喊杀声,静得只听得见脚踩在枯草上的沙沙响声,还有那压抑着的喘息声。
佟养性手下的汉军炮手,几个人一伙,麻利地扯掉了盖在十几辆大车上的厚毡布。黑黝黝的炮身露了出来,正是那十门新铸的虎蹲炮。炮口老早就悄悄地对准了营地中间那顶最扎眼、镶着金边的大帐??虽说现在的天很黑,
但架不住那顶大帐金灿灿的,让篝火一照就反光啊!
“放!”佟养性压着嗓子,低低地吼了一声。
轰!轰!轰!
几声巨响猛地炸开了,把黎明前那点子死寂彻底地撕碎了。十枚独头弹带着尖啸,狠狠地砸进了金顶大帐和四周的帐篷里,就跟天降陨石似的,虽然没造成多大的伤亡,但却能把睡得正香的蒙古人吓个好歹。
“杀!”扬古利这才爆出一声怒吼,抽出了腰刀,第一个冲了出去。
他身后那些“奴才”,也同时撕掉了身上的破衣裳,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精良黄色棉甲,挥舞着雪亮的刀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涌向了已经乱成一团的察哈尔大营。
蒙古人的营地立马就炸了营。
好多察哈尔兵士刚从睡梦里惊醒过来,还没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就被砍倒在了帐篷里。马圈也“炸”了,受惊的战马嘶鸣着四处狂奔,踩塌了帐篷,踩伤了人。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哀嚎声、兵器的碰撞声混成了一片,到处都
是火光和鲜血。
可这乱劲儿并没持续多久。
虎墩兔汗的亲兵卫队,那些号称“万人怯薛”的精锐,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虽慌却不乱,在虎墩兔汗的叔父沙花台吉和堂兄额哲台吉的连声吼喝下,很快就在汗帐周围聚拢了起来,用盾牌和长矛结成了紧密的圆阵。他们身上
披挂着的铁甲,在火光下闪着寒光,那是苏泰福晋用草原上的好马跟袁崇焕换来的好货色,十天前刚刚送到。
这些铁甲亲兵拼死地挡住了扬古利白甲兵的第一次猛冲。刀砍在铁甲上,溅起了一串串火星子,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两边的人马撞在了一起,刀斧劈砍着,杀得难分难解,尸体很快就铺了一地。后金兵没想到会碰上这么硬
的钉子,攻势一下子给顶住了。
就在这时,大福晋囊囊福晋骑上了一匹快马。她身上也套了锁子甲,手里攥着一把弯刀,对着身边一群忠于汗廷的骑兵高声喊道:“勇士们!随我冲!杀了那些打炮的蛮子!”
她一带马缰,率先就朝着后金军侧翼的炮兵阵地冲了过去。约莫三百名骑兵跟着她,像一股红色的旋风,决绝地扑向了养性的炮队。
佟养性到底是老将,临危不乱。他急令炮手们调转了炮口。“装霰弹!放!”他嘶哑着嗓子下令道。
轰隆!
一阵密集的铅子如同泼水般洒了出去。冲在最前面的囊囊福晋的亲随骑兵,连人带马被打得血肉模糊,瞬间就倒下了一片。囊囊福晋的坐骑也被击中了,悲鸣着倒在了地上,把她重重地摔了下来。身边的护卫拼死把她从地上
抢了回去,可冲锋的势头已经给彻底地打散了。
也就在这个当口,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那黑线越来越近了,变成了一片移动的城墙??黄台吉亲率的主力大军,到了。
佟养性见大汗主力已到,精神大振,立刻指挥着炮手把虎蹲炮往前推,一直推到了离察哈尔军阵线极近的地方。
“对准那个圆阵,给本汗轰!”黄台吉骑在马上,冷冷地下了命令。
轰!轰!轰!
炮声再次响起了,这回离得更近了,声响更是吓人。密集的霰弹直接砸进了怯薛卫紧密的圆阵里。即便有精良的铁甲,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也难完全抵挡。顿时,人群里一片惨嚎声,血肉横飞,刚才还苦苦支撑着的阵型,瞬间
就被轰开了好几个大口子。
混战之中,一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铅子,噗地一声,打中了正穿着身金甲在挥舞着苏鲁锭大纛激励着士气的虎墩兔汗的胸口。
他身子猛地一震,晃了两晃,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战袍和甲胄。他重重地向后倒去了。
“大汗!”沙花台吉和额哲台吉眼睛都红了,拼命杀退了身边的敌人,扑过来把虎墩兔汗拖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虎墩兔汗脸色煞白,气若游丝。他紧紧地抓住叔父炒花台吉的手,断断续续地吩咐道:“不......…不行了……………叔父,你………………你带最好的人,护着苏泰......她怀着我的儿子………………还有汗印……………往东南,去大同…………………………
他又看向了挣扎着来到他身边的囊囊福晋和其他头领:“你们......带着别的福晋、部众......往河套跑......分开跑......能活一个是一个......等我的儿子……………长大………………”
“快!按大汗说的办!”炒花台吉红着眼睛吼道。
一队最精锐的亲兵立刻护着已经哭成了泪人、小腹微隆的苏泰福晋,抢了几匹快马,拼死杀开了一条血路,朝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另外几股人马,则裹挟着囊囊福晋等其他贵族家眷,以及大量的普通部众、牛羊牲畜,像炸了窝的蚂蚁一样,乱哄哄地朝着西南方向溃逃了。
看到底下人该跑的都跑了,虎墩兔汗在亲兵的搀扶下,挣扎着站了起来,吼道:“拿我的弓来!我孛儿只斤的子孙,不能像兔子一样逃!我要让黄台吉看看,真正的蒙古大汗是怎么死的!”
他命令身边仅存的不到百名伤痕累累的铁甲亲兵,用车辆、辎重匆匆地围成了一个小型的车阵(古列延),将那只象征着大汗权威的苏鲁锭大纛,深深地插在了阵心。他自己则背靠着大纛坐了下来,张弓搭箭,每呼吸一下,
胸口都疼得钻心,嘴角不断地溢出血沫,但眼神依旧像鹰一样地盯着外面围上来的后金兵。
黄台吉的大军彻底地合围了这个小小的车阵。
“佟养性。”黄台吉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波澜。
“臣在!”
“用炮,给本汗轰平它。”
“喳!”
十门虎蹲炮被推到了几乎贴着车阵的地方。黑沉沉的炮口对着里面那些誓死抵抗着的人。
“放!”
轰!
炮声震耳欲聋。铅子儿雨点般落下。每一轮炮击过后,车阵里能站起来的人就更少些了。但只要炮声一停,就会有零星的箭矢从车阵里射出来。
直到最后,里面再没了任何的动静。
后金兵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从尸堆里拖出了奄奄一息的虎墩兔汗。他浑身是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兵士们把他抬到了黄台吉的马前。
黄台吉端坐在高大的白马上,俯视着脚下这个垂死的对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这一仗打得太好了,出其不意,还来了个擒贼先擒王,直接端了虎墩兔汗的汗廷!
今后漠南漠北,他就是唯一的大汗了。
虎墩兔汗费力地睁开了眼,看着黄台吉,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想笑,却涌出了更多的血沫。他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道:“黄……………黄台吉……………你用诈术,还用大炮......胜我......有何得意……………论火器……………………………你玩得
过明朝吗?你......你有十门炮......明朝......有千门!万门!......他们......会用更多......更大的炮......轰碎你………………哈哈哈………………”
黄台吉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目光变得冰冷。“死到临头,还敢妄言!”他猛地抽出了腰刀,寒光一闪!
虎墩兔汗的人头滚落在了地上,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还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黄台吉提着滴血的刀,对着周围所有的兵将和跪地请降的俘虏,声音洪亮地宣告道:
“察哈尔部??亡了!北元??至此绝嗣!黄金家族的正统,今日断绝于本汗之手!”
他的目光扫过了尸横遍野的战场,扫过了那些瑟瑟发抖的俘虏。
“从今日起,这漠南草原,漠北草原,长生天覆盖之地,唯有一位大汗!那便是本汗,大金国汗,爱新觉罗?黄台吉!”
“顺本汗者,便是本汗的子民,是女真勇士的兄弟,可共享富贵荣华!”
他的刀锋指向了虎墩兔汗的无头尸体,语气陡然转厉:
“逆本汗者,敢不臣服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