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很近,車開動後拐了幾個彎,七八分鍾就到了。何麗真住的小區進不去車,只能停在門口。她付了錢,拉著萬昆下車。
「你下來……」何麗真身材小,萬昆又醉成這樣,費了死勁才扶穩了。「萬昆,你別睡了!」何麗真一邊說,一邊架著他往家裡走。
萬昆喝了不少酒,東倒西歪,何麗真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拖著一頭熊一樣,無比艱難。
這熊還很暴躁,因為太重,何麗真開始時沒有扶好,他下車打了個晃,隨即一把抓住何麗真的肩膀。萬昆手大,一抓把何麗真整個肩膀都扣住了。他一張嘴,有點煩躁地說:「走穩點!」
何麗真被他吼一嗓子,噴的滿脖子都是酒氣。她有心批評幾句,又覺得跟醉鬼較真沒什麼意思,緊著眉頭把他往家拖。
張嬸正在門口洗菜,看見何麗真架著個男人回來,沒有開口,卻也禁不住偷偷地上下打量。何麗真察覺到,臉上有點臊,忍不住對她解釋:「這是學校學生,喝多了聯系不到家長,我怕出事就領回來了。」
張嬸連忙笑笑,「哦哦,這樣啊。」
何麗真忽然有點後悔,看著張嬸的表情,覺得還不如不解釋。
她盡快地把萬昆弄進屋,關好門。何麗真讓他坐在單人沙發裡,自己去冰箱拿了瓶酸奶來。
「萬昆,萬昆?」何麗真拿著酸奶過來,把吸管插好。「你喝點酸奶醒醒酒,喂!」
萬昆窩在沙發裡,醉成一坨泥,何麗真叫了半天他也沒有動靜,聲音忍不住大了一點。
「醒醒,別睡。」何麗真推他,萬昆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一甩胳膊,何麗真慌忙躲開。他又轉向另一側躺著。
「你——」
何麗真沒辦法,只能把酸奶放到一邊。她晚上還沒吃飯,現在忙完閒下來,肚子餓的咕咕叫。
何麗真來到廚台前,下了一碗面條。
這是小居室,客廳和廚房在一起,沙發就擺在廚台旁邊。何麗真看著鍋裡煮面條的水,一點點燒開,看得有些發呆了。等她回過神,轉頭隨意地掃了一眼,然後驚異地發現萬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過來,兩手肘拄在腿上,彎著腰,低頭朝著地上。那盒酸奶被他三根手指輕輕夾住,在身前晃晃蕩蕩。
何麗真看著他,「你醒了?」
萬昆沒有回話,何麗真說:「酸奶喝了沒有?」
萬昆慢慢地抬起頭,臉上還留著點醉酒的僵硬,一雙眼睛血絲密布。他粗長的手指一翻,將酸奶盒倒過來,還搖了搖。酸奶盒在他手裡就像個玩具一樣。
何麗真看他這樣子,忍不住說:「這麼晚你自己在外面喝什麼酒?你家裡人呢?」
萬昆沒有說話,把酸奶盒放到一邊,目光不知落在了哪裡,靜靜的坐著。
何麗真轉身,把自己的背包拿過來,說:「我給胡老師打電話。」
她走到桌子邊,拿著手機還在翻通訊錄,手腕就被拉住了。
萬昆個子高,尤其是在這樣的小屋裡,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何麗真顯得格外的渺小。
「你別找他……」
萬昆終於說話了,聲音又低又沉。何麗真幾乎能感覺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帶著酒味的熱氣落在何麗真的頭上,讓她脖頸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往前走一步,手腕一扭,卻沒有掙脫開。
「你鬆手。」何麗真說。
萬昆非但沒有鬆手,一用力,把何麗真的身子轉了過來,面對面地跟自己站著。
何麗真有點生氣了。
「我讓你鬆手!」
萬昆眼睛落在碎發後面,半睜不睜地看著何麗真。忽然嘴角一扯,邪笑了一下,手上一用力,何麗真就感覺手腕一陣鑽心的疼,她肩膀一縮,疼得彎下腰。萬昆趕在她彎下去之前給她推到廚台邊上,低頭吻她。
何麗真終於意識到他在幹什麼,瞬間也不知從哪湧出來一股力氣,給萬昆使勁一推,萬昆沒設防,被她推開。何麗真緊接著轉手拎起還在火上燒的面條鍋,往萬昆身上使勁一輪——
萬昆下意識地轉身躲,沒躲掉。一鍋剛煮好的面條鋪在萬昆的後背上。
萬昆倒也能忍,眉頭一皺,咬緊牙關沒出聲。
「滾。」
何麗真手裡還沒鬆開鍋,另一只手指著門口,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卻異常的堅冷,「你給我滾。」
萬昆站在原地,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何麗真。
他的頭微微低著,頭發落下,擋住了眉眼,雙唇緊閉,看不出神色。
不過,何麗真倒是能看出,他現在是真的醒酒了。
「胡老師說的對。」何麗真說,「你真的是個畜生。」
萬昆聽見這話,也沒有回答,就是站在原地笑了。開始只是輕促的一聲淺笑,後來則是裂開嘴,笑得大聲了。
何麗真在一邊謹慎地看著他。
萬昆笑夠了,喘了一口氣,抬起手,把自己額頭前的頭發隨手往後撩了撩,然後正正地面對著何麗真。
這是何麗真第一次這麼清晰的、這麼近的看萬昆的臉。
因為醉酒和疲憊加上剛剛那一鍋面條的傷疼,萬昆的眼眶很黑,就像凹進去了一樣。他眼角赤紅,眼神危險。可他的嘴角卻微微的翹起一邊,看著何麗真,就像是在笑。
他這幅無所謂的樣子,就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萬昆看著何麗真,有點無賴地笑著說:「……是麼。」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是承認了胡飛的評價,還是否定。
何麗真的胸口砰砰直跳。
明明是她發了火,明明是萬昆犯了錯。可是現在,何麗真卻覺得好像是自己占了弱勢。萬昆站在她面前,肆意地打量她。
窗外刮起大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不知道哪個人喊了一聲,「下雨了!」緊接著就是辟裡啪啦地雨點聲,何麗真住在一樓,雨點砸在門沿上,聲音格外的清晰。
「老師……」萬昆忽然說。
何麗真手裡的鍋還剩下一些湯水,順著鍋邊緣,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何麗真盡可能地保持冷漠平穩的語氣,「你還知道我是你老師。」
萬昆低下頭,驀地又抬起來,笑了一聲,說:「謝謝你的酸奶。」
何麗真瞇起眼睛。
「我走了。」
何麗真一愣,萬昆已經轉過身。他一轉身,何麗真就看見他後背上濕漉漉的,還粘著幾根面條。她往上看,發現他脖頸的地方已經紅了一片。
是剛剛的開水。
萬昆開門,外面的風夾雜著雨水,呼啦一下子就吹進來了。萬昆瞇了瞇眼睛,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何麗真叫住他。
萬昆站在門口,轉頭看她。何麗真跟他眼神對上,默然轉過頭,走到屋裡,沒一會出來,手裡拿了一把傘。
她把傘扔給萬昆,萬昆隔空接過,是一把粉色的折疊傘。
萬昆看了看傘,轉頭對何麗真,懶洋洋地說:「老師再見。」
他把傘打開,走進雨裡。何麗真關好門,轉身從窗簾縫隙中,看到他一閃而過的身影。雨剛剛下起來,雨勢驚人,風非常大,傘在風裡吹得亂晃,萬昆拉了幾次後,直接把傘收起來,拿在手裡,就那麼淋在雨裡離開了。
在他身影消失許久之後,何麗真才轉過身,默不作聲地把地上的面條掃走,又擦了一遍地。她幹活的時候,停下好幾次,可視線卻沒有落腳的地方,偶爾看見桌子上擺著的金魚,緩慢地、 一下一下地擺著尾巴,吐著泡泡。
萬昆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很晚,但是因為下雨,所以天氣顯得很黑很沉。萬昆淋著雨,在路邊等了半天,攔下一輛出租車。
他住的地方離學校有二十幾分鍾的車程,上車之後,司機叮囑他別靠在椅背上,萬昆理都沒理,直接窩在車後座裡。司機看起來有幾分不滿,兩個人在後視鏡裡對視了一眼,司機轉過頭不再說話。
萬昆的後背很疼,但是他毫不在意。看著車窗外面的雨,把天洗得霧蒙蒙的。
他住在一個小區的群租房裡,二十一樓,最高層。上面又隔開兩層,一共六個房間,住了十個人。萬昆住在一個單間裡,隔壁就是吳岳明。
這種群租房都是公用一個廁所的,萬昆回來的時候吳岳明剛好洗完澡,踩著個拖鞋正擦頭發,見到萬昆進來,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萬——」吳岳明出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吳岳明跟萬昆認識很久了,兩個人也有默契,他只看了萬昆一眼就知道他心情很差。吳岳明沒有多說什麼,看著萬昆從樓梯上來,跟他錯身而過,進了洗手間。
吳岳明在後面撇撇嘴,回了自己的屋子。
萬昆站在洗手台前,抬眼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渾身都濕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自己的身上。萬昆後退半步,手攥住衣服,一下子脫了下來。
忍住後背的疼痛,他把衣服團成一團。旁邊的洗衣機正在工作,不知道洗的是誰的衣服,萬昆掀起蓋子,把手裡的衣服狠狠地扔進去,轉頭離開。
何麗真再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裡正激烈地討論著什麼。她走過去,彭倩招呼她,「來來來,何老師,新發下來的文件。」
「什麼文件?」
「教研試聽的。」彭倩說,「下個禮拜,我給你看看語文組是——」彭倩翻了幾頁,說,「這呢,呀,我們是去一個學校。」
何麗真放下包,走過來看。
「哪個學校?」
「育英。」
「育英中學?」何麗真說,「那不是離得很近麼。」
育英中學跟楊城二中其實就隔了兩條街,但是這個學校很了不得,前幾年換了校長,成績突飛猛進,去年高考居然出了一個省狀元。
「哪天?」
「周三周四。」
何麗真點點頭,說:「聽聽人家怎麼上課的。」
彭倩笑著說:「聽了也沒用,學苗在那擺著呢。」
何麗真拿著手裡的紙,猶豫地說:「其實——」何麗真剛想開口,劉穎就進屋了。
「何老師,消息看到沒?」
「啊,看到了,周三周四去育英試聽語文課。」
「嗯。」
彭倩沒再問,何麗真也把剛剛的話頭停下了。
她本來想說,其實,也不一定所有書讀不好的孩子,將來都沒有出息。
可她轉念又想,自己現在是個老師,當然要以學生成績為主。
上課之前,何麗真在教室門口停頓了一會。她強迫自己把那晚的事情忘掉。
萬昆和吳岳明都來上學了,只是萬昆從何麗真進屋開始,就一直趴在桌子上。何麗真看他一眼,就翻開點名冊,開始點名。
點到萬昆的時候,萬昆沒有回答。
何麗真像是跟誰較勁一樣,抬起頭,看著那個趴在桌子上的人影,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萬昆還是沒有回答,旁邊的吳岳明舉起手,對何麗真不冷不熱地說:
「老師,他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