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枯葉寺後的行程變得快速了起來,只用了一天不到的時間就到了陳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時分,終於可以看到項縣的城牆了。
說起陳郡,就不由得說起大名鼎鼎的謝家。此地郡望最高的便是和琅琊王氏齊名的謝氏。
只可惜大魏征服的陳郡只有半壁疆土,而謝家也早就整個南遷了。但即使如此,這裡也是魏國漢人居住的最多的一個郡縣。
項城的城牆修的極為堅固,大約是因為過去不久就是南方劉宋的緣故,所以大魏一直不敢放鬆對項縣的控制,不但所有練兵的尉官全部是軍中退下來的宿將,北方六鎮更是有不少老兵會被換防到此處,這裡的郡兵絕不是其他州府那種良莠不齊的情形。
陳節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舉家到這邊做官的。他是陳郡的督軍都尉,也就是教頭一樣的人物,按理說應該人緣很好,但似乎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朋友。
城牆在夕陽的照耀下隱射出淡淡的紅色,看起來猶如染了血。這樣的聯想有些讓賀穆蘭不安了起來,所以她的視線很快從城牆上移了下來,轉而下了馬,和其他人一起向城裡進發。
「進城做什麼?訪友?辦差?」
因為賀穆蘭穿著鮮卑人的衣裳,而且還跟著不少「隨從」,帶著「姬妾」,所以城門官也不敢阻攔與她,只是站在他們的馬下進行詢問。
再過半個時辰城門就要關了,他們是飛奔的速度趕到項城門口的,每個人都風塵僕僕一副累慘了的樣子,尤其是拓跋晃,他一向是披髮的,在冬日的寒風中策馬狂奔時,那髮型就和瘋子沒什麼兩樣。
「……訪友。」賀穆蘭想了想,覺得只有這個理由最接近自己的目的。
「八個人,入城訪友。」他伸出手去。
「這是?」賀穆蘭求助的望向狄葉飛。他一路從敦煌跑到了平城,一定都知道他要什麼。
狄葉飛沒有說話,從懷中掏出一塊銅牌晃了晃。
只要是軍中之人都知道那是什麼,城門官雖然是小吏,但也隸屬於軍中,所以一見那銅牌就吃了一驚,連忙給他們讓路。
「他到底是要什麼?身份證明?」拓跋晃皺著眉問狄葉飛。
「他是要東西。」狄葉飛不屑地冷哼,「雁過拔毛,想要點好處而已。」
拓跋晃聽了勃然大怒。「小小的一個城門官,怎麼敢替朝廷收入城費!」
大魏是沒有「進城費」這一稅收的。大魏初年,商路不通,民生凋敝,又連年征戰,所有各任皇帝都贊成商人和百工匠人四處遊走帶動商業和手工業,並不收取入城費用。
「大家都沒有俸祿,不靠這個刮點好處,怕是都要餓死了。」阿鹿桓並不覺得那城門官有什麼不對,反而替他說了句話。
聽到阿鹿桓的插嘴,拓跋晃輕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麼。
賀穆蘭先開始不知道他們說什麼,後來略翻了翻記憶,不由得大驚起來!
怪不得花木蘭不要當官!
天啊!北魏初年的官員是沒有俸祿的!
也許是因為鮮卑人是部落出身,過去很多年間,大魏的任官和士兵以前都是部落元老和部落兵,所以從立國開始,就沒有「俸祿」一說。
到了漢人開始進入朝廷理政時,因為軍戶制和鮮卑八部大人定下的官制十分混亂,導致漢臣的吏治改革幾次都不成功,至於薪酬體系,也在鮮卑貴族和漢人的拉扯中沒有最終確定下來。
雖然每個官員都會按照品級賜田、也會在年節的時候發放賞賜做「福利」,但上至司徒司空,下至九品芝麻官兒,都沒有其他收入。
官兒大的,地大了以後租人耕種或者自家耕種,田地裡得出來的出產可以賣掉換成其他東西;可是官兒小的,除去本職工作外,就沒什麼時間種地了。租給別人種的話,地小也收不了多少。
在這種情況下,從上到下都在撈油水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吏治腐敗、制度不明,三官職造成的職責重疊等官員制度上的缺陷,讓大魏的朝廷系統變得十分臃腫,貪腐也十分嚴重。
軍中還比較好,會根據軍功和品級發糧食和賜田,而且如果在戰爭中得到的一切東西,小到針線大到女人,都屬於戰勝者的戰利品,過的倒比後方的官員們滋潤的多。
這也導致一些寒門和小士族想盡了法子進軍中歷練,而不願到地方上去做官。在大魏各地做地方官的,大部分是家中有出產的世家子弟、莊園主,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漢人高門的子弟,不愁吃穿,也不怕沒有俸祿。
賀穆蘭心中驚歎了幾句漢人牛逼,這樣子亂七八糟的官員制度也能治理好這麼大一個國家,對拓跋晃和拓跋燾更是佩服萬分。
再一想拓跋燾一直以戰養戰,是以國家這麼多年才沒有被拖垮,現在周邊幾個國家全被滅了,還能靠什麼發戰爭財呢?
不過只是一瞬,她就把這些疑慮全部拋到了腦後。
她又不是尚書郎,也不是朝中官員,她替他們擔心這個作甚!
「花將軍,我們現在是去陳都尉家,還是直接去衙門看一看陳都尉的情況?」阿鹿桓現在是白鷺的頭,所以有些話現在都是他在問。
「……我想先去牢中看看陳節。」賀穆蘭看了眼拓跋晃和阿單卓,「你們還和昨日一樣,拿了白鷺官的牌子去找個衙門住下,等我問清陳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再回來從長計議。」
「天色這麼晚了,不如明日再去牢中,我們先一起去住下?」狄葉飛看了看天色,冬日裡天黑的快,剛才天上還是紅的,如今已經暗到發紫了。「陳郡此地的鮮卑太守是我昔日在羽林中的同袍,項縣也有我舊日的部下,明日消息就到了,不妨先安安心,等候消息。」
狄葉飛要堅持己見的時候,賀穆蘭總是有些遷就的。這大概是原身的主人留下來的意識。
所以阿鹿桓又一次向賀穆蘭等人展示了「皇帝耳目」的力量,只憑著幾塊白鷺官的銅牌,便成功的住進了縣丞的家裡。
這個縣丞不但對他們畢恭畢敬,而且當他們問到此地都尉陳節的事情時,立刻將事情的經過說的一清二楚。
「這位都尉的官聲很好,也不怎麼和其他武官多牽扯。只是有一點,這位都尉每幾個月總要告假一回,說是去探望舊日的同袍。刺史欣賞他的武勇,總是應了他的假。」
「這原本也沒什麼。武官不似文官,若沒有戰事,偶爾出去離開一陣子也沒大礙。怪就怪在他每次一走,此地庫房發給郡兵的糧食就要少上一些,等他再回來,這庫房裡的糧食就又滿了。」
「因為借出去的數量不大,而且陳節每次出去糧食都帶的不多,還回來的時候甚至還會多一點,所以庫房的庫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上個月吧,陳都尉擅自開庫取了五車糧食,一去就是一個月,說是回來就補上,可回來後不但沒有補上,也不告訴庫曹糧食到底去了哪裡,庫曹一看這事瞞不住了,就只好往上報……」
「事情一鬧出來,陳都尉下了獄,那庫曹也被抽了五十鞭,發到北邊去修城牆了。因為還不知道那些糧食的下落,所以陳都尉被關在了獄中,日夜審問。」
縣丞管不了郡裡的事情,練兵的都尉是直接歸鮮卑太守管的,負責刑獄之事的太守則過問刑名。但因為項縣是陳郡的治縣,所以這位縣丞也知道不少內幕。
賀穆蘭從聽完此地縣丞說的來龍去脈後心裡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但凡下獄被審問的,一定都被折磨的體無完膚,受遍了酷刑,好人也折磨成了壞人。
就算陳節是個曾經戰功纍纍的武將,五車糧食也不是小數目,此地太守沒道理對他一人特殊處理。
這麼一想,到如今陳節還關在牢裡沒判,一定是牙關緊咬的緣故了。
狄葉飛也沒想到事情有這般嚴重,當下連聲安慰賀穆蘭,勸他放寬心。
沒過一會兒,狄葉飛留在鮮卑太守那裡的部下也接到傳信趕到了縣衙,得到的結果和縣丞說的沒什麼區別。
「呼延大人已經派人去牢裡知會過了,花將軍若是要去探望陳都尉,隨時都可以過去。郡裡也在頭疼這個案子,陳都尉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私運軍糧,也不說那些軍糧在哪裡,這案子就沒法結。他聽說陳都尉舊日的主將到了,便連忙請我們轉告您,希望您能勸勸陳都尉,把真相都說出來。」
那親兵也是一臉唏噓。「這陳大人聽說也是一條好漢,被刑官用刀環敲斷了肋骨依然不肯鬆口。要不是他有官職在身,一旦受刑太過,上官倒要反坐,怕是吃的苦頭更多。」
賀穆蘭等人聽到「敲斷肋骨」這一段,人人皆是蹙眉不語。
這是鮮卑的舊型,專門對付賣主的僕人。這刑官對他身體的折磨倒在其次,陳節是曾經參加過北征柔然之戰、征西涼之戰的勇將,用這種刑罰,對他也是一種羞辱。
賀穆蘭根本就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一個人去了囚禁官吏的「內官獄」。
「聽說你是陳都尉的上官?」
因為有鮮卑太守的吩咐,那牢頭舉著火把領著賀穆蘭往下層走。
「是的。」賀穆蘭有些冷淡的回答。
在這種地方行走,當然不會有多麼好的興致。
即使賀穆蘭是第一次參觀「古代的牢房」,也不想再進來第二次了。
和大部分監獄一樣,這座牢獄建在地下,通道很窄,而且彎曲的地方也多,空氣中瀰漫著腥臊的氣息。即使是大白天,這裡也是黑漆漆的,火把將他監獄牆上陰沉的磚石照得通紅,那顏色看起來很讓人作嘔。
他們一直下到很底層的地方,一路上的獄卒們看起來一副嚴酷可怕的樣子,還懷著不信任的心情望著他們。但是因為他們跟牢頭在一起,所以也沒人阻止。
「許多人都認為他是被冤枉的,一切都是庫曹使的詭計。但無論如何,那些軍糧是要找回來的,不然許多人都要受牽連。」牢頭說的很實在。
大概走了一刻鐘,他帶著賀穆蘭到了一處看起來很堅固的屋子外面,對著鐵窗大喊:「喂,陳節,有人來看你啦!」
接著陰暗的牢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一陣子之後,裹著毛毯的陳節將臉伸了出來。他只有露出半張臉,身體還是躺著。牢頭敲了敲鐵窗接著大喊:「起來,你的舊主來了!」
「什麼舊主?」有些嘶啞的聲音傳了出來,然後整張臉都從毯子裡伸出來了。
「是我。」賀穆蘭走到鐵窗旁邊,對裡面望去。
兩人眼神交接的一瞬間,那股熟悉的眩暈和頭痛向賀穆蘭襲來。
……
又是過去的記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