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將軍?你在想什麼?」陳節的輕喚聲將賀穆蘭叫醒。
賀穆蘭猛然一下回過神,卻發現自己正蹲在庫房裡,於是乎她一下子回憶了起來——哦哦哦,我是在找讓陳節帶走的東西。
「將軍自昨日回來,就一直在出神。」陳節有些不解地問她:「是不放心狄將軍嗎?還是不放心太子殿下?」
「都不是。」賀穆蘭搖了搖頭,隨手拉開一個箱子,將裡面的珠寶抓了幾把。「這些都是方便攜帶的細軟,絹帛雖然四處流通,但你要去黑山,帶著成車的布卻有些扎眼,等到了黑山,你去找我們昔日的部下,讓他們幫你湊齊糧食。」
「嗯。」陳節隨手撕了一塊厚布,將花木蘭給的金錠子之類包了起來,又尋了個細籐箱子,將它放了進去。
「就不知黑山那些人怎麼樣了。這都這麼多年了,他們要還是沒法子自己生活,將軍難不成要養他們一輩子不成?」
黑山城的那些奴隸,到底是誰呢?
為何一直都想不起來?
她到底要不要去靜輪天宮尋找記憶?
「將軍,將軍?」陳節有些擔心的看著自家的將軍。說著說著就會走神,其實還是放不下陳郡那邊吧?
也是,那裡可住著太子殿下呢。當初把他嚇得也不輕。
賀穆蘭甩了甩腦袋,竭力不讓自己去想昨日發生的怪事,只幫著陳節收拾東西,打理物資。
「將軍,您這樣不置家產、不做打算是不是不太好,不是說狄將軍有門路在西域通商嗎?要不然你把陛下賜的東西拿一半出來托他打理,賺點傍身之物也好啊。」
陳節在軍中得到的賞賜都送回了家,在家中置辦了田產,每年都有租子送回家中,所以陳節過得並不清苦。但他的主將幾乎就是在家裡坐吃山空,這麼下去,再多的東西也都沒了。
「你覺得,我該把這些財產托給狄葉飛打理?」賀穆蘭意外地看了看陳節,「我還以為你很討厭狄葉飛。」
「我是很討厭他。」陳節居然也認了,「但他對將軍還算是有情有義,東西托付給他,總比找個不可靠的莊頭實在。再說你若不喜歡田莊之事,不如將這些東西經商所用,多賺些錢糧,也好養你身後那麼多張嘴。」
陳節像老媽子一樣絮絮叨叨開了:「死營的人也收,孤兒也收,殘廢的也收,當年我就說這樣不好,軍奴又不能脫籍,夏將軍是賞識您才把這些軍奴劃到您帳下聽差,結果呢,能做事的沒有幾個,反倒還要您照顧。黑山那地方也不知道多少軍奴呢,難道都管得過來?您這樣……」以下省略一千字。
「陳節。」
「嗯?」
「你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了,『我』身邊就你一個親兵嗎?」
「那是因為在下最受將軍的喜愛!」
「不是,是因為像你這樣話多的再來幾個,我就會先死於癔症發作了。」
「……」陳節石化了。
陳節只在花家待了兩天,過後就將籐箱和包裹掛在馬上,騎馬獨自離開了。
古代不似現代,沒有手機也沒有郵箱,他以後歸期不定,居無定所,賀穆蘭想要再見他,只能靠他自己找到營郭鄉來。
花木蘭舊日資助的那些地址陳節也已經給賀穆蘭寫在了紙上,並標注好家中有哪些人、都是誰在管事。賀穆蘭看著寫得密密麻麻的三頁紙,不知是該歎服與花木蘭這偉大的人格,還是該讚揚陳節為了花木蘭不惜兩肋插刀的個性。
他每年要負責將這麼多人家撫恤好,即使有花木蘭給他東西,也應該很辛苦吧?這可是沒有快遞的古代啊。
難怪他底下那麼多來自各地的郡兵都和他熟悉的很,怕是托著帶東西都帶習慣了。
陳節走了,花家人都很捨不得。聽說這小子連官都丟了,要回鄉里去,花父忍不住長吁短歎一番,痛惜的猶如是自家的子侄輩丟了前程。
陳節走了、拓跋晃和狄葉飛也走了,賀穆蘭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他們來之前時的平靜,每天早上和阿單卓練一練劍、幫花小弟幹幹活,閒來無事出去溜溜馬、曬曬太陽,日子過得輕鬆又簡單。
只是偶爾也有些時候,她的眼前會浮現寇謙之、花木蘭、以及袁家鄔壁裡那些在田間奔跑的小孩身影。
「如果你只有三年壽命,你會做什麼呢?」一次練完劍,賀穆蘭從地上拉起阿單卓,忍不住喃喃自語。
她到現在也不知道寇天師的那次做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如果是成功了,那為何花木蘭這身怪力還在?如果是失敗了,那她為何又會生出大病,她又為何存在於這裡?
若是這怪力在,應該說明陽氣未除,那枯禪老和尚所說的「暴斃於壯年」,應當就在這幾年了。
可憐她在現代因去山間刑偵,踩了拉網捕獵的電網不知生死,到了古代,居然還是命不久矣嗎?
「大丈夫不懼生死,若我點召入軍,誰又知道到底能活到哪一刻,只把眼前過好,不留下遺憾便是了。」阿單卓只是一愣,立刻不以為然地回答了賀穆蘭的話。
賀穆蘭聽了他的回答,也是一怔,隨後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阿單卓再怎麼心性單純,也是在北方軍鎮長大的孩子。剽悍、好戰、嗜殺、輕死的風氣幾乎就是北方軍鎮的獨特標籤。否則花木蘭當年在軍營裡也不會成為一個極為顯眼的異類了。
「我想的還沒有一個孩子通透。」賀穆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說得沒錯,只把眼前過好,不留下遺憾便是了。」
她會去靜輪天宮的。但在此之前,她要先把花木蘭的事情給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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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人首先感覺到了女兒的不對勁。
她居然把容易朽壞的布匹、久了以後容易變成黃色賣不上好價的珍珠等物交給了花小弟,托他去把它們置換成田地。
軍戶人家是不需要買地的,北魏地廣人稀,軍府和朝廷都會把大量的土地分配給壯丁和軍戶,尤其是軍戶人家,幾乎是超人頭分田,無論男女老幼都有田地。軍戶所耕種的土地收成大半都會交給國家,而且為國犧牲的將士家人也需要賑撫,財帛卻不見得足夠,賜田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這年代,軍戶以外的人家「男耕女織」不是沒有原因的,男的耕種,那是為了交賦稅、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女人養蠶、采麻、紡線、織布,卻是為了能讓家裡有流通之物。織布就是織錢,女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好生生的,為何要換成田地?家裡的地木托都種不過來了,每年都要請鄉里的閒漢來種。你要再買田地,少不得還要置辦莊戶……」袁氏想法很簡單,她總覺自己女兒說不定還是會嫁人的,現在地賤人貴,若是嫁到其他地方,不如在其他地方置地置產,省的再折騰一回。
「我看還是早置辦為好。」花父想了想,「等年後春暖,阿爺我的腿好了點,親自幫你跑。」他卻是早就想要女兒安家立業,否則他總覺得女兒隨時會跑似得。家業在這裡,人總不會跑到老遠的地方去吧。
「誒,阿爺,那我就拜託你啦!」賀穆蘭頓時放下一個難題。
賀穆蘭將拓跋燾賞賜的東西藏在哪裡和花家老小一一說個明白,待知道自家女兒砌起來的火炕堆下居然是放貴重東西的地方,一家老小都誇讚她的機敏。
「不對啊木蘭,我聽你這個意思,怎麼像是要出遠門去呢?」袁氏不贊同地皺了皺眉:「你弟妹明年就要生產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出去亂跑?家裡就木托一個能做事的,春天又要春耕……」
賀穆蘭笑瞇瞇地聽著袁氏一二三四的說著家裡缺人手的不好,心中有些為花木蘭高興。她這位阿母,竟是把花木蘭當做家裡頂門立柱的男子漢來看了。
「你莫要管木蘭的事。」花父咳嗽了一聲,「兒媳婦已經生過一次娃了,又不是頭一胎。長樂我們兩個老的帶已經是足夠,何況她是個乖娃娃,又不鬧人。木蘭要出去,一定是大事,你也不要婆婆媽媽的老是囉嗦。木蘭沒回來,你不也就這麼過了嗎?」
「這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阿母,我年後確實要出去一趟。」賀穆蘭想了想,和花父花母說了實話,「陳節不在陳郡了,我過去接濟的人家卻不能放手不管。等年後我就去昔日的部下袍澤家中看看,若真有過不下去的,我就賑濟一二;若是家中孩子都已經能夠立業了,我便去告訴一聲,就此撒手了。」
這個也是賀穆蘭想好的,花木蘭留下的賞賜就那麼多,就算她省吃儉用不亂花銷,若是要年年賑濟那三張紙,怕是沒多久就要花乾淨了。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沒有仗打,得不到戰利品,也沒有賞賜,拓跋燾賞賜的東西雖多雖貴重的很,可是卻養不了這麼多人家一輩子。
很多人家和阿單卓家一樣,可能只是需要花木蘭的名頭庇護孤兒寡女,如今她不在軍中了,這名字也沒有什麼用,若是家中子女已經長大到可以自立,她便可以撇開手,讓他們自己打拼,否則她的好心卻養成這些孩子好逸惡勞之氣,反倒幫了倒忙。
只是其中如何甄別,還需要她親自去跑一趟。
可惜狄葉飛一心跟著太子,一直到年後都要在陳郡裡應付那位袁家主,否則有這位通曉人情世故、又地位尊崇的夥伴跟著一起,有些事情倒是從容很多。
當晚賀穆蘭和阿單卓說了自己的決定,她原想著阿單卓大概過完年就要回武川老家去,結果阿單卓一聽完賀穆蘭的打算,立刻哀求著說道:「花姨,讓我跟著您一起去吧。」
「你不回鄉?」賀穆蘭沒想到阿單卓居然不想回鄉。
「我這次出來,就是想見識見識天下是什麼樣子的。我的武藝已經很久沒有精進過了,教我武藝的師傅說這是因為我實戰少、眼界也低的緣故。這些年我心心唸唸只想跟著您建功立業,除了日夜勤練武藝,其他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麼大年紀了,連說親的人家都沒有……」阿單卓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賀……太子殿下連兒子都三歲了,我陪花姨到處走走,說不定腦子開了竅,以後那些姑娘就不會嫌我呆頭呆腦了。」
「……好志向。」
賀穆蘭還能說什麼呢?
說不定以前的同袍舊交什麼的家裡就有個女兒,說不定就和阿單卓看對了眼?再說她也不認識北上的路徑,這從東平郡開始到最北邊的的武川路線漫長,有阿單卓做指引,兩人為伴,也有個照應。
這個年因為賀穆蘭過完年要走的緣故,過得有些離愁。花母一閒下來就開始做各種肉乾——她總急著自家女兒不愛吃醬菜和白煮的東西,倒是愛嚼這些肉乾。
一邊做她一邊發愁,這些東西可磨牙了,她那女兒天天愛嚼這個,牙要是壞了該怎麼辦呢?
花小弟聽說阿單卓要跟姐姐走,眼裡都是說不出的羨慕之意。
他八歲他的姐姐就離了家,要說相處,也就最近這一年多的事。他打心眼裡崇拜自己的姐姐,將她當做自己的英雄,可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麼有用之人,阿單卓尚有一身武藝,一把子力氣,而自己也只能在家裡放放馬,養養羊,種種田,若要真跟著阿姐走了,反倒還成了拖累。
現在世道雖比十年前太平了,可盜賊匪患還是不斷,有官道的地方還好,若是沒有,一不留神就能蹦幾個馬賊強盜出來,他那三腳貓的功夫……
……哎,越想越傷心,他爹娘為何要將阿姐生的那般力氣,卻只給自己這瘦弱的身軀?難不成精華都給阿姐吸掉了不成。
啪!
他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東想西想什麼呢,他阿姐能有自保之力,他該高興才對。若不是有阿姐頂著,他恐怕早就死在沙場上了。
「把這個給阿姊送去。」房氏遞上一雙鹿皮靴。
這鹿皮還是狄葉飛送的禮物,花木托平日裡都要下田幹活,進圈餵豬,用不了這好皮子,房氏便做了兩雙鞋。兩雙靴子內裡全是柔軟的毛皮,靴面是皮子,靴筒用繡了些同色的雲彩,不仔細看不大看得出來,因為賀穆蘭習慣穿男裝,這兩雙靴子都做得男人樣式。
「我還以為你是給我做的!」
「給你做什麼時候不能做?阿母每天都要照顧長樂,料理家事,顧不上阿姊,自然是由我做了。」
「那怎麼還是男人樣式!」
「廢話,阿姊在外面行走,難不成穿著窄裙短靴不成!」
懷孕的妻子天天倚著窗子做鞋和小衣服的樣子,花木托每見一次,那心都暖的像是在曬太陽,結果房氏靴子一遞,說是給阿姊的,他的心立刻彭嚓摔成兩半。
他是知道阿姐是女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弟媳婦愛慕家伯呢!
「給給給!」花木托一接兩雙靴子,將它們抱在懷裡,逕直去了木蘭的屋子。
屋子裡,賀穆蘭和阿單卓在商議要帶些什麼。以往她和花小弟去集市買東西,大多帶點布匹、撿些雞蛋,換的也不是什麼貴重之物。這次出去拜訪故交的家裡,總不能空手上門,到了地方,買些表禮總是要的。
阿單卓出門時候家裡就給了一捆布,然後帶了許多雞蛋和乾糧,沒吃的時候用布換些米麵,去酒寮酒肆之類換換口味,帶上乾糧繼續走。他也不挑,晚上有片瓦遮身,裹個毯子就能過。
至於客棧、驛館,這小子進都不敢進。
一聽到這時代出個門這麼難,她眉頭都皺的能夾死蒼蠅。
還是跟著白鷺趕路好,要住宿時,找個衙門將候官曹的令牌一遞,任誰都是恭恭敬敬的請進去安排上一晚。
……
她會不會凍死在荒野裡啊!
「要不,我們乘車算了。」阿單卓歎了口氣。「花姨連親兵和家將都沒有,不然趕個車,帶上布匹被褥和糧食,若錯過宿頭,我們就在路邊埋鍋做飯,馬車裡歇上一晚就是了。」
賀穆蘭想了想自己在郊外無人的地方找不到宿頭,然後又沒吃的,春寒料峭凍得鼻水直流……
「乘車!」賀穆蘭一咬牙。「我騎馬,你趕車,慢就慢點,我們乘馬車出去。」
「誰要乘馬車?」花小弟掀開簾子進了屋,遞給姐姐兩雙靴子:「阿姊,我媳婦兒按你的腳做的,出門在外,怎麼也要備上好幾雙鞋換腳才行,不然過個幾天,腳凍得就跟冰塊似得。」
一旁的阿單卓聞言猛點頭。
「我等會親自去謝謝弟妹。」賀穆蘭高興的接過鞋子,伸手往靴筒裡一塞,頓時皮草特有的柔軟暖滑觸感就包圍了她的手指,讓她舒服的眼睛都瞇了起來。「真舒服,穿起來應該更舒服。」
「阿姊喜歡就好。」見姐姐拿了新靴子高興,花木托心底因為妻子偏心產生的一點委屈也飛的乾乾淨淨。
「阿姊要乘馬車出門?可越影和阿單小弟的馬都是戰馬,套不了車啊。」
「買!」賀穆蘭一咬牙。「等到了虞城,買輛馬車,日後家裡也用得上。」
「那阿單小弟的馬怎麼辦?阿姊一人騎兩馬?越影幹嗎?」
就阿姊的那匹馬,要見到她騎別的馬,半夜裡會把其他馬蹬死的吧?
「……」
媽蛋!她就想出個遠門,要不要那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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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穆蘭在現代時,也喜歡看古裝劇,尤其是金庸的武俠劇。
她一直以為大俠的生活是很快意很瀟灑的,一柄劍一匹馬,仗劍走天涯,出手豪爽,揮金如土,朋友遍天下。
晚上要睡覺了,找個客棧,一枚金子一砸,大叫一聲:「掌櫃的,來兩間上房,再送桶熱水,大爺要洗澡。」
這樣美好的描述,以至於賀穆蘭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認同這落後的北魏社會。她第一次知道這裡沒有錢的時候,眼珠子都差點沒凸出來。
在阿單卓的話裡,這裡客棧也不是哪裡都有的,只有大城才會有「郡邸」,其他地方的,若是不知底細的,住一晚上被謀財害命的都有,諸如丟了東西,聚眾打架搶劫,更是不勝枚舉。
要是落單一個人住的,不是藝高人膽大,就是第一次出門的愣頭青。
正月十五一過,賀穆蘭和阿單卓就離了家,她自負這世上應該沒幾個人能從她這裡搶走財物,所以也沒再想買什麼車,只把值錢又好帶的細軟之物裝了一包,放到越影的馬鞍邊捆好,金葉子縫入裌衣裡以備不時之需,貴重東西貼身安放了。
至於皮靴、衣衫、鋪蓋、糧食、布匹等物,則放在家中套車用的馱馬身上,繫在阿單卓的馬韁上,一起帶著走。
這樣雖然速度會慢些,但比馬車卻是要快的多了。如果路上實在不行,再去買輛車套上,也來得及。阿單卓對此自然毫無異議,賀穆蘭卻是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得此行怕是比她想像的困難的多。
但她沒想過,這還沒過虞城,就遇上了麻煩。
這日裡,賀穆蘭和阿單卓剛過虞城,偏碰上了下雨。冬天下雨和夏天又不一樣,這雨輕易不會停,賀穆蘭又不敢往樹下躲,怕遭了雷劈,眼見雨勢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只好趕緊駕馬找了一處能躲雨的地方。
也算他們走運,找到了一處破窯,大概是以前做陶器的地方,此地的土被挖到差不多了,人也就都走了,只剩一地廢墟。
窯爐大多建在空曠之地,方便曬陶曬磚,人走了,窯穴和破棚子卻在,賀穆蘭和阿單卓把幾匹馬趕到破棚子下面,從馱馬上卸下油毯,將馬背上卸下的東西裹好,兩人連抱帶拿的將東西放進窯穴,在把自己也擠到窯穴裡躲雨。
他們躲得即時,身上沒有淋的太濕,待換過外衣,阿單卓看了看天,也只能歎氣乾等。
雨勢一時沒有停下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只見雨還在一直下,阿單卓和賀穆蘭索性打開包袱,取了肉乾和胡餅等物充飢。
離家兩天,就算是賀穆蘭再怎麼不喜歡吃家裡缺鹽少調料的飯菜,此時也無比懷念了起來。至少殺上一隻老母雞,燉起雞湯,撒點鹽,那也是極香的。
不知道花木蘭過去行軍時怎麼熬過來的,更別說還有一陣子沒飯吃全靠過去夥伴「偷渡」的經歷,沒熬成胃病都算是奇跡,只能說她身體好。
賀穆蘭和阿單卓正吃著,卻聽到左側有人奔跑的聲音,沒一會兒,一個光光的腦袋先映入他們眼底,再過一會兒,跑來了一個氣喘吁吁的和尚。
說是和尚,長得卻是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就是那種一看就是「我很可憐」的類型。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大概是太瘦的原因,兩個眼睛大的像是要凸出來,加上風雨打濕了衣衫,淋的衣衫全部貼在他的身上,看起來隨時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
這讓阿單卓想起了枯葉寺的那個同樣瘦弱的結巴小和尚,也不知道他現在和那瞎眼老和尚逃到哪裡去了,有沒有吃飽穿暖,有沒有給官府抓去,是不是還拿那苦水一樣的東西當做待客的寶貝。
想到這個,阿單卓心中生起不忍,主動鑽出窯穴,對那和尚招手,示意他到這邊來。賀穆蘭身上帶著裝著財物的匣子,索性將那一包細軟放到了屁股下面,無所謂的看著那和尚歡呼一聲,飛快的往窯穴邊跑來。
他的手上執著一根竹杖,大概是用來撥開路邊的灌木所用,一衝進窯穴,連忙合掌感謝佛祖,給他賜了個可以蔽身之處。
賀穆蘭想不到現在還有這般膽大的和尚,在這種皇帝都下旨所有年輕和尚必須還俗的時候,還會穿著厚厚的僧衣,踩著芒鞋到處跑。
那和尚感謝完佛祖,滿臉感激的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這才問道:「謝兩位施主允我在此地容身,敢問東平郡還有多遠?」
賀穆蘭掃了一眼這和尚,見他全身濕透卻不擦拭一下,反倒先問起路怎麼走,便知道肯定是有急事趕路的,便一指東平郡的方向,回答他道:「沿著這個方向一直走,大約五六天的路程。」
「阿彌陀佛,竟有這般遠?」他看了看自己的芒鞋,芒鞋就是草編的鞋子,此時鞋襪盡濕,他看了看一臉冷淡、身著鮮卑服飾的賀穆蘭,再看了看同樣穿著打扮的阿單卓,有些侷促不安地問:「小僧在此脫個鞋襪,可否?」
「你換吧。」賀穆蘭不愛多言,心腸卻是不壞的。「阿單卓,你給他找雙襪子先換了吧。」
「阿彌陀佛,謝過施主佈施。」那小和尚高高興興的接過襪子穿了,又把濕掉的鞋子和襪子放在遠一點的地方,再脫了身上的外衣外褲,哆哆嗦嗦的抱成一團。
賀穆蘭見他這樣子也是可憐,阿單卓衣服他穿大概太寬大,索性把自己那件外面有些微濕的裘衣給他裹著,借他御寒。好歹裘衣還有一點溫度,能稍微暖和暖和。
這下子,他那眼睛裡水光都有了,賀穆蘭最見不得小孩子和女人流淚,一見他眼淚都要下來了,趕緊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賀穆蘭閒的無聊,外面滴滴答答的水聲更是越發讓人聽著睏倦,索性倚著窯壁,閉目養神起來。她的「磐石」就在手邊,也不怕他使壞。
話說回來,這小和尚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麼刺客歹人的樣子,否則也不會穿著這麼一身扎眼的僧衣在外面跑了。
賀穆蘭睡得有些迷迷糊糊,隱約聽到阿單卓和他搭話:
「小師傅從哪裡來的?法號什麼?現在陛下都要僧人還俗,你怎麼就這麼出來了?」
「咦?陛下居然要僧人還俗嗎?為什麼要讓我們還俗?小僧法名愛染,只是個沙彌,稱不得師傅。我從雲白山上來,這是第一次下山。」
「雲白山……那挺遠啊,你就這麼下了山,沒人抓你嗎?」阿單卓驚訝的叫了一聲,惹得閉眼安神的賀穆蘭皺了皺眉。
兩孩子好吵。
起早趕路很辛苦的,他們怎麼就這麼精力旺盛呢?
難道她三十多歲精神就不行了?
「我沒怎麼進過城,我們寺建在山上,我在山野間行走習慣了,也沒見過生人,見人就害怕,踩著土路反倒走的難受。我一路穿林而過,餓了挖些能吃的東西墊墊肚子,也沒遇見過什麼人。要不是迷了路,我也不會繞到這邊有人煙的地方來。」
「聽起來好辛苦。」阿單卓發出微微感歎的聲音。「你還是改個裝束再出門吧,戴個帽子,換件俗家的衣服。否則別說東平郡,就連前面的小縣都過不去。總不能一直走山路吧,像現在這樣沒山了怎麼辦呢?」
「這,小僧難不成還要先去化件衣服?」愛染傷腦筋的摸了摸腦袋。
大冬天光著腦袋,阿單卓看著都冷。
「你的衣服呢?」
「在我包裹裡。啊!」他驚慌失措的叫了起來。「我包裹去哪兒了?」
賀穆蘭被他一驚一乍的叫聲嚇了一跳,睜開了眼睛。
只見這小和尚一下子跳了起來,慌慌張張的脫下裘衣,遞給阿單卓,又胡亂套上自己的濕衣服,濕鞋子,對著他們行了個禮,匆匆忙忙的跑掉了。
窯穴狹小,只有一個破掉的口子容一人彎身進去,小和尚身子瘦弱,鑽出去快,阿單卓在後面喂喂喂的喊了幾聲,卻沒來得及拉住他,眼睜睜見他一下子衝進風雨裡,不見了蹤影。
「這小沙彌腿腳好快,難怪說在山間長大的……」阿單卓也傻了眼。
賀穆蘭坐起身,傷腦筋的看著外面。
這麼大雨,那小沙彌連件蓑衣都沒有,難道不會病了嗎?
她和阿單卓等到雨勢暫歇也沒等到小和尚回來,賀穆蘭想了想,取了自己的一套舊衣衫放在那窯穴裡,又摘下自己頭上御寒的鮮卑皮帽,壓在那套衣衫上面。
阿單卓身材魁梧,自己雖然個子高,但體型並不壯碩,冬天衣衫穿的厚重,也不會讓人見疑。
這小和尚若等下找到東西,必定還要來這裡清理自己的。放下這套衣衫,也算是給他做個遮掩,免得真傻傻的進了城去,被官吏抓去服徭役,強迫還俗。
阿單卓也放下火鐮火絨和火絨一副,又放了幾張胡餅。他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那小沙彌回來能不能用上,但萬一能幫上,說不定也能幫上他大忙。
怕雨又會下大,他們卻不能在這裡過夜,兩人重新上路,騎馬離開了此地。
過那窯穴,騎馬半天的功夫,就是一處縣城。
方安是個小縣,不但不能和項縣那樣的大縣比,連虞城那樣的中縣都不是,這地方的城牆矮小破敗,但一想到裡面有熱水洗腳,有熱飯可以吃上,賀穆蘭頓時什麼挑剔的心都沒有了。
兩人找一個看起來老實的老漢打聽了一下,找到一處可靠的「舍所」,也就是民間將自家房子租賃給旅人住的地方,稍稍歇了個腳。
這舍所大多都是當地的居民,不怕出現搶劫偷盜之事,這家裡也有馬廄,甚至有漢子幫你餵馬喂料,只要出得起價錢。
賀穆蘭從馱馬上撕了兩尺紅綾,充作在這住上幾天的房資和馬料錢。紅綾是最受歡迎的布料,但凡講究一點的人家,成親生孩子都愛用這種發亮的絲織品做個臉面。
賀穆蘭平時也買東西,知道自己的紅綾值多少,她先給了他一尺,又說定住上兩三天,臨走再給一尺。那舍所的家長高興的不得了,一家子立刻又燒熱水又餵馬,讓賀穆蘭不由得感歎——古代也好,現代也罷,出門在外,還是得有錢。
她和阿單卓在這裡盤桓了兩天,除了補充一些路上的吃食,也是為了讓馬好好休息休息。
第三天一早,賀穆蘭和阿單卓正準備從來時之路出城,折返向西前往上黨郡,卻在城門外發現了那個小和尚的身影。
他穿著賀穆蘭留下的舊衣衫,頭頂上戴著那頂鮮卑皮帽,由於衣衫和帽子都有些太大了,穿在身上非常不合體,猶如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可笑至極。
更讓人起疑的是,他腳下連鞋都沒有,只穿著一雙破爛的襪子踩在地上。
由於他的打扮太過怪異,城門口的守衛將他攔了下來,反過來復過去的盤問,那架勢好似他是剛剛偷了哪家鮮卑大人家的小賊,如今正攜帶著贓物逃跑似的。
若平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將身上的針頭線腦取了幾個給城門官「疏通」一下也就行了,偏這小和尚捂著背後的包裹死都不給人開,幾個人拉拉扯扯起來,一個城門官出手粗魯了些,一把將這小和尚推倒在地上,他摔倒在地,過大的帽子一下子滾在地上,露出圓溜溜的腦袋。
這下子,所有人都把眼光刷的一下看了過去。
賀穆蘭不忍直視的摀住了眼睛,阿單卓更是吸了口氣,不敢相信這小和尚這麼倒霉,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弄掉了帽子。
僧人若拒不還俗被發現,為了彌補以前「躲避徭役」的罪名,是要被丟去服苦役的。有的徭役還好,只是修橋鋪路,若是遇到苛刻的,不死也要脫層皮。
這些僧人平日裡幹的最重的活大概就是種田,若真的去做苦力,大部分都累的生不如死,慘不可言。
「我們幫他一把吧。」賀穆蘭拍了拍越影。「我先走,等下你趁亂出城,到下一個路口等我。」
「花姨,你要做什麼?」
賀穆蘭歎了口氣。「怎麼都有一面之緣,總不能讓這小沙彌被抓去服徭役吧?」
阿單卓雖然不知道賀穆蘭想做什麼,但出於對花木蘭的盲目崇拜,便讓了讓馬身,讓她先行。
那小和尚已經被一個城門官按倒在地,但他牢牢的把包裹壓在自己的身下,那城門官上前拉扯,賀穆蘭實在看不下去了,摸了摸越影的耳朵,突然一抖韁繩,加速跑動了起來。
「讓一讓,讓一讓,我的馬瘋了!」賀穆蘭一邊大叫著一邊風馳電掣地往前直衝著。
「哎呀!救命啊!」
「有馬瘋了,快跑啊!」
賀穆蘭冷靜地伏在馬背上,她知道她一定能夠做到。
越影的速度雖快,卻靈性的避開了所有的人群,直直地往那地上光腦袋的小沙彌而去。
咻——
越影就這樣飛馳而過,那馬背上的身影突然一下子消失了。
兩個城門官早就已經跑開了,城門的門洞裡有女人發出淒慘的尖叫聲,彷彿已經看見從城門中疾馳而出的瘋馬踩爛了那少年腦袋的樣子。還有人大喊著「掉下去了那人掉下去了」之類的話語。
賀穆蘭保持著身體彎倒在越影一側的姿勢,在它從小沙彌身邊飛馳而過的一瞬間動作了起來。
她一把拉起了地上那小沙彌的胳膊,另一隻手撈過他的腰身和包裹,將他提到了越影的背上。
鐙裡藏身!
鮮卑男兒們最得意的馬術!
人們只看到那馬上的身影瞬間又冒了出來,就在那人影冒出來的一瞬間,那匹「瘋馬」爆發出讓人驚駭的速度,一下子就跑的無影無蹤。
咦?
地上的光頭怪小孩呢?
被嚇壞了的愛染,還保持著肚子和手緊緊壓住包裹,背朝著天空的姿勢,在心裡不停的慘叫。
佛祖啊,山下原來是這麼可怕的地方嗎?
這世上原來真有豺狼虎豹一般的人啊!
他們居然連師父都要搶!
他絕望的閉上眼睛,等待著被人搶走包裹的那一刻,卻發覺來自身上的壓力突然一輕,然後是匆忙的腳步聲,和周圍突然一下子吵鬧起來的各種嘶吼聲。
莫名從胳膊和腰上傳來的力道讓他瞬間有種失重的感覺,腦子也糊塗了起來。
佛祖來救他了嗎?
否則的話,他為什麼會突然飄了起來呢?
咦?
飄起來了?
飄在半空中?
愛染剛淚眼婆娑地睜開了眼睛,就突然落到了某個溫暖的物體之上,而這個物體還在不停的躍動著。
然而在那不停躍動的物體之上,陡然出現了一堵奇怪的牆。
因為眼淚的緣故,他面前的牆實在是看不清楚,他像是被迷了心竅一般,僵硬的伸出一隻沒拿著包裹的手,摸了摸自己鼻子前突然出現的那堵黑牆。
「喂,小子!」賀穆蘭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再亂摸我就把你丟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賀穆蘭:你妹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