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施辭家的門口站了一會兒,她的腳都凍得沒知覺了, 她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猶豫了許久, 手機翻來翻去,終究沒告訴施辭她來了。
在這天寒地凍,舉國歡慶的日子, 她在女友家門前的巷口走了無數個來回, 跺腳取暖。唐啁心裡卻沒有感到任何的寒冷,這裡離施辭最近的地方, 今天是全年最喜慶的日子, 她想離她更近一點,也算是共同度過新年了。
“真的沒發生什麽事嗎?”唐啁看著她最後跟施海發的那條私信。
“沒什麽大事,你不要擔心。”施海過了許久才回她。
唐啁再次回到施辭和她的對話框, 叫她施教授也沒有回。
真的沒事發生嗎?也許是施家的家務事?如果是這樣她還真的幫不上忙,那麽自己能做什麽呢?
唐啁準備等到零點, 再打電話給施辭, 確定她真的沒事了, 自己再回校好了。她來回走了好幾圈,實在是太冷了,她時不時地往掌心呵一口熱氣。
這時, 她聽到了前方有門開的聲音,唐啁翹首望去,看見施辭出來了。
唐啁印象的施辭都是笑盈盈的,七分自信,三分傲氣,十足十的耀眼,好像天底下就沒有能難倒她的事情,可現在她低著臉,看不見神情。
雨點夾著雪落在她的發間,唐啁嘴邊的笑意一斂,急忙走過去,施辭抬起頭來,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有人會在這裡,更沒有想到會是自己。
她怔了怔,眼底一點晶瑩閃過,唇邊卻浮起唐啁熟悉的笑意。
唐啁的心陡然一刺,她快步走到施辭的面前。
施辭等著她,彎彎長長的睫毛綴著不少雪花,眨一眨眼,對著她微笑。唐啁心酸無比,卻不知道說什麽,隻得笑一下,“我來了……”
“怎麽過來了?”施辭牽過她的手。
施辭的手一向很暖和,而這時,兩人不約而同說:
“你的手好冷……”
“手好冷……”
互視一眼,她們又都笑了。
“到很久了嗎?”唐啁感覺施辭的視線溫柔地停在自己的臉上,她搖了搖頭。
她沒有問自己為什麽會過來,剛才明明情緒有點低落的,可見到自己的同時,她的眼眸微亮,笑容綻開。
唐啁內心酸酸的,有點感動,又有點心疼,還有些說不出的震蕩感,她握緊了施辭略冰的指尖,“我想你了。”這話她很容易很清晰地就說出了口。
施辭眼眸閃了閃,雪花融化在她的睫毛,她的笑容也像要融化似的,此刻的她無比柔軟,像個尋求呵護和愛撫的女孩子。
在交往的過程中,唐啁很多時候覺得自己木木呆呆的,不解風情。在此刻,她心領神會,主動伸手抱住了施辭。
她的施教授,施姐姐,此時此刻真的需要她疼。
“我們回去嗎?”唐啁摟抱著她,學著施辭以前的動作,蹭了蹭她的臉。
“嗯,我回去開車……”施辭攬著她的腰,與她臉貼臉,兩人的臉頰明明都冷冰冰的,心裡卻暖洋洋的。
“別開車了,”唐啁擔心她,“我們叫車回去吧。”
“好,”施辭也牽緊了她的手。
兩人輕輕擁抱了下,牽著手走了。
過了一會兒,施海慢慢地走了出來,凝望著她們走去的背影。
他和施辭有幾個月沒有說話了,他內心深處明知感情這件事沒有先來後到,也一向不講道理,可他就是有點過不去自尊心那個坎,他一方面覺得被兩個他看重的人背叛了,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不該覺得背叛……
他沒遇到這麽複雜這麽難處理的事情,非常煩躁,乾脆就置之不理。
可是,自家的姐姐畢竟是姐姐,是他從小就很愛且很依賴的人,再怎麽樣,都是他的姐姐。
他記得小時候那個夜晚,姐姐和爸媽吵得厲害,最後施辭摔門而走,她很生氣都沒有看到在旁邊的他,他追著跑出去,看著她姐打電話,看著她握緊電話,整個人僵在那裡,半天,那僵滯的表情才緩緩松動,又似哭又似笑,接著她用手蓋住了臉……
這個晚上,仿佛舊日重現,他不放心,一樣跟在她的身後。
他站在門邊,看著她們互視而笑,眼中只有彼此的模樣,再看著她們攜手離開。
施海就這麽看著她們一步一步淡出自己的視線裡,他仰頭,越來越大的雪花砸他滿頭滿臉,很冷 ,只是心中沉壓多久的重物一瞬間就碎成粉末,什麽痕跡都沒有了。
“啊!”施海大聲叫了句,天太冷沒忍住打了個哆嗦,他盯著前方再看了眼,總算露出了笑容。
他放心了,他放下了。
他轉身進了家裡,丁女士走過來。兩母子心照不宣地走近對方。
“你姐呢?回去了?”
“嗯,”施海頓了頓,再低聲說,“媽,唐啁來接她了。”
丁女士驚訝地張張嘴,然後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
“我爸呢?”施海探頭往客廳瞄了一眼,沒有看到人。
丁女士往樓上努努嘴,示意了下,“自己氣得胃疼,上樓去了。”
她拍拍施海的肩膀,“沒事,你老媽我來搞定他,你自己去玩吧!”
丁女士說著上了二樓,房間裡,施秉承剛吃下藥,他取下眼鏡,捏了捏眉間,神態疲倦。
“大過年的,你還發這麽大火,把女兒氣走,自己胃疼,你說你何苦?”丁妙意女士走了進來,順手帶上門。
施秉承苦笑了一下,他看了看妻子,欲言又止。
丁妙意瞧了他一眼,“得了,別擔心了,施辭回去了。”
施秉承道:“我沒擔心她,都三十幾歲的人了……”
“再大也是你女兒,擔心也是應該的!”丁妙意斜眼看他,“在我面前就不要裝啦。”
施秉承又捏了捏眉間,“你說她三十幾了,還說這麽不負責任的話,什麽叫她可以辭職,為人師表,那跟著她學習研究的學生們怎麽辦?還有跟同性學生談戀愛,要是傳出去她就別想進任何一間高校了!”
丁妙意聽到最後撇撇嘴,“……那我覺得施辭也未必一定要進高校,當初也是她尊重你的意見……”
施秉承沉了沉氣,沒說話。
丁妙意悄悄笑了一下,走過去坐他旁邊,“你是怎麽發現的?”
施秉承說:“上次呂院暗示了我,我沒多想,後來在街上我見到她們……等等,你早就知道了?比我早?”他狐疑地望向她,眉間的褶皺加深。
“咳咳!”丁妙意笑道,“沒有沒有,我就是之前一直在猜測,也不敢確定……”
施秉承也沒有懷疑,“那個孩子,叫唐啁對吧?上次吃早茶的時候見過,很安靜。”
“嗯嗯嗯,很乖,很懂事,也很優秀。”丁妙意順著他的話悄無痕跡地補充。
“有沒有20歲?”施秉承又皺眉。
“不止,她好像比小海大一歲。”
“那還是太小了。”施秉承眉心越來越皺。
丁妙意這時沒有接話。
“你記不記得,施辭那時跟喬莎……”施秉承說道。
丁女士點點頭,“嗯,有點當時的感覺……”
兩夫妻心有靈犀,話都不必說完整就懂對方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施秉承歎了一口氣,“我也不是反對,只是那孩子太小了,又是學生,這要不是同個學校還……你說傳出去的話,別人會怎麽看施辭?”
丁妙意看著施秉承,知道他此刻正做著艱難的思想鬥爭。自她認識他,就知道他是嚴謹正經的性子,加上職業關系,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古板,幾十年如一日。對於女兒的性向,已經盡最大可能的尊重和理解,如今施辭還來挑戰他的底線,一時想不通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他此刻在家,穿得還很正經,白襯衫打底,外罩一件黑灰色麻花毛衣背心加西褲,發絲灰白,修剪和梳理得整齊乾淨,一絲不苟的模樣,鎖著眉,瘦長的手指微微扣著胃部,沉思著。
丁妙意心軟起來,她伸手過去揉他的胃部,“你知道我們反對也沒有用……”
施秉承享受著她的體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了一排灰色的影子,雙眼皮褶皺深邃,鼻子高挺。
嗯,依舊賞心悅目。
兩個孩子的眼睛都像他,身高也像他。
丁妙意滿意地打量著,說道:“算了吧,別管孩子的事情了,由那個‘不孝女’去吧。”
施秉承睜開眼,“那不能這麽說施辭……”
丁妙意心裡偷笑,嘴上說道:“好好好!”
她生施辭的那天,施秉承因工作不在她身邊,連夜飛機加出租車趕到的時候,她順產已經結束,睡了一大覺醒過來,見他抱著剛出生的施辭,眼睛都紅通通的,差點就當著她的面哭出來……
施辭,從出生開始就是他的心尖寶貝。
即使與他的觀念不和,他也想盡力找到理解她的方式,“你了解那孩子的情況嗎?她是不是也跟施辭一樣,從小就是喜歡同性的?我們是不是要和她的父母溝通一下……”
丁妙意哎一聲,“這我也不知道,不過施辭今晚告訴我,小唐啁的父母早就過世了。”
施秉承面容一沉,一下子坐直起來,“簡直豈有此理!”
他緩口氣,強製穩了穩情緒,“那孩子本來就缺愛,又比施辭小那麽多,與施辭根本不對等,施辭是佔了那孩子大便宜了!”
丁妙意一愣。
施秉承看樣子是真氣到了,來回踱著步,都有點語無倫次,“真,真是……她怎麽能……”
丁妙意按了按額頭,“你先別著急,作為旁人,作為父母,我們不能去否定孩子們的感情……”
施秉承看著她,“……”
丁妙意站起來,揉按他的肩膀,拉他坐下,“哎,老頭,你先別急,唐啁也不是未成年,我和她接觸過幾次,她年紀雖說比施辭小吧,也是個有主意,早熟,成穩的孩子,同齡人的話,施海跟她沒法比。你這樣說不僅否定了施辭,也否定了唐啁,不要太武斷。”
施秉承皺眉聽著她講。
他雖是古板,可仍舊有耐心聽別人的意見。
丁妙意笑,去揉他的眉間,“我知道你就是太擔心施辭了,我和你一樣,自從她出櫃,我的心就沒有一刻放下過。”
“那時我在產房,護士跟我說是個女孩,我一瞬間的感覺是很複雜的。”
“我是女人,沒有人比我更懂女人生活在當今社會下生活的艱辛了,可很快,我又覺得慶幸,感動,感激,我想,這是我的恩賜,這個和我同性別的小生命,她會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與我親近,是我的女兒,是我生命的延續,是我的小棉襖。”
“我要愛她,包容她,給她我所有的一切。”
她的眉眼緩下來,皺紋和老態也浮現出來,在燈光下,卻是一種柔化人心的溫柔。
施秉承握住她的手,丁妙意把頭靠向他的肩膀,“‘惟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都不要求施辭做到‘公卿’,只希望她健康平安順利地過一生,普普通通,快快樂樂。”
“而我們的女兒,她太優秀了,又偏偏選了一條人少的路。”
“所以你和我惶恐不安,擔心她被攻擊,被孤立,被刁難,擔心她不受理解,擔心她步入歧途,擔心她最終孤老,擔心她的擔心……”
“我們還不敢讓她知道我們擔心,她也一樣,所以我們在愛中也會互相包容,也會互相傷害。”
有一段時間他們互相靠著沒說話,屋子裡一陣寂靜。
“我們不年輕了,精氣神不如以前了,我們終究也只能陪她一段時間……”過了好長一會兒,施秉承才慢慢說道。
丁妙意的心顫了一下,她呼了一口氣,笑道:“那沒關系,我們能陪多久就陪多久吧!”
施秉承也笑了笑,又歎了一聲,“所以我們只能……”
“只能在他們旁邊看著,在他們背後等著,如果他們需要我們,我們隨時隨地都在,施辭施海都一樣,作為父母,我們必須做到這點。”丁妙意接著說道。
“也只能做到這點了。”施秉承無奈道,“什麽都說不得了。”
丁妙意捶他一下,“我對你很失望這話你都說出來了,你還說‘說不得了’。”
“你看她說話的態度?”
“我覺得你們爺倆的態度都不怎麽樣。”
“你是站在她那一邊?”
“我本來應該誰都不站的,但我還不是站在你這邊?”
兩人一來一往,半真半假地吵起嘴來。
丁妙意最後笑,“你現在懂當年我爸的感受了吧?”
丁妙意是南方羊城人,這個地方的父母向來不同意女兒外嫁,甚至都不同意女兒出省。丁妙意年輕的時候也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大學是在離羊城三千公裡的冰城讀的,畢業後的職業是記者,天南地北地跑,很少著家。等到談婚論嫁,她要外嫁,要嫁給一個小她三歲的外省人,還要定居在萳城,丁妙意的父母說什麽都不同意,各種阻擾,三番幾次的大吵大鬧。
所以施秉承很是吃了嶽父的不少閉門關和冷眼冷臉。
丁妙意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他們的婚事,直到丁妙意有了施辭,之後的許多年,丁妙意的爸爸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被她一提醒,施秉承想起了那幾年在嶽父手下陪小心討歡心的日子,他苦笑起來。
他歎一句,點頭,“我明白了,嶽父真不容易。為人父母真的……”
“一刻都不敢掉以輕心。”
丁妙意笑眯眯,“老頭,風水輪流轉啊。”
施秉承搖搖頭,無奈地笑,忽而又皺眉捂住胃。
“好了好了……不要想了……”丁妙意柔聲寬慰,輕輕按他的胃,“兒孫自有兒孫福,再說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子女都要靠邊站,新年伊始,一切都要往好處想,我們早點睡,明早去上香。”
施秉承在妻子溫暖的絮絮叨叨下,心終於靜下來,眼裡盛滿了淺淺的笑意,他笑,“我其實不怪嶽父,能娶到你,就是我最大的福份和運氣,明天是該早點去上香,謝謝菩薩。”
丁妙意一愣,接著拍他一掌,“……哎喲,你這個老不羞!”
突然說這個做咩啊?
施秉承一笑,接著又皺眉。
“哎哎哎……你剛才吃的什麽藥,還沒見效?我去看看……你先躺著休息……”
外頭風雪聲呼呼,屋裡話語聲熱鬧。
紅塵瑣事,有人在旁陪伴,亦不覺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