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筵愣住了。遲疑了一下,看向那面黑金色的面具, 在搖曳的燭火之下, 面具上的笑紋更增添了幾分邪異。
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那個聲音再次開了口, 嘶啞暗沈,彷彿是從地獄里爬出來來討這個吻:「怎麼?不願意?」
遲筵垂下了眼, 望著供案上的香燭:「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他不知道這儺神廟中的神靈為什麼會提這樣一個奇怪的要求,其中又是否隱藏著什麼深意和玄機。
他同樣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在那聲音主人的心中激起了多大的慍怒與不甘, 剎那間甚至想將這小小的破敗廟宇連頂掀起。
自己傾心守護了十多年的寶貝, 放在心尖尖上寵了那麼多年的寶貝,竟然在現在這樣的情景下向他坦白, 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一絲神魂始終附著在他身邊,竟然沒有覺察出絲毫端倪。他還一直以為是阿筵傻,不開竅,甚至暗暗想著這樣不開竅也挺好,自己總能親自教得他開竅、教得他識情知愛,那樣他的所有柔情蜜意就全都是自己的。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會是誰。是他們學校里那個長相甜美,有很多人喜歡的女孩子?阿筵並不多看她不是因為沒有感覺,而是因為害羞?還是旁邊這個已經娶妻成家, 卻被阿筵一路回護的傻大個?阿筵並不是把他當兄弟?
總不太可能是自己,自己遇見阿筵那年才十四歲, 勉強稱得上是少年,可阿筵那時候才九歲,不過是個娃娃;他離開自己那年也不過十六歲半。雖然說一般孩子都早熟早慧, 十四五歲上中學的年紀就已經知道躲著老師和家長搞早戀,可是他家阿筵比別人家孩子都傻一些,傻得他心疼,恨不得時時刻刻護在懷裡,怕是直到走都還一直把他當哥哥吧。
而他最青春爛漫的兩年少年時光里,他沒能參與;等到後面他一直陪著他,整夜整夜地抱著他,哄他睡覺,偷親他,他的傻阿筵又不會知道。
所以即使阿筵一時想岔了,喜歡上別人,自己也不該怪他,慢慢把他帶回到自己身邊也就是了。
想到這裡他漸漸平復了情緒,只是依然有些意難平:「你喜歡的那個人就那麼重要?可以為了他不願意吻我,甚至連你和你朋友的命都不顧?」
遲筵看向靠著右面牆昏迷不醒的宋錦,臉上顯露出一絲猶豫。如果真的只是一個吻就能換取兩人活命機會的話,他會願意的,他不是那麼保守且固執的人,孰輕孰重他分的很清楚。況且他早就已經趁著各種不引人注意的機會吻過那個人了,把命折在這裡再也見不到那人才不甘心。
只是一個吻實在是簡單而古怪得讓人不敢相信,他怕這背後有其他的陷阱,才遲遲不敢答應。
「不答應的話,現在就從這裡出去。」遲筵越看重那個人,他就越抑制不住心中的妒意和怒意,「對了,我應該讓你看看現在外面是什麼樣子。」
遲筵只感到雙眼一涼,他下意識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已經能透過神廟的兩扇黑門看到門外的情景。
那些「人」全都圍在門的外面,幾個戴著儺面手中舉著紙皮燈籠的跳儺人當先站在前面,其餘的村民們圍攏在後面。只是這次遲筵看到的景象和之前已經大不相同——紙皮燈籠里燃著的不是溫暖的橘色燭火,而是青色的鬼火,鬼火的映照下,所有人的面目蒼白、表情僵硬木訥,全無白日所見的親切隨和。
一眼望去,竟無一個活人。
其中幾只面容猙獰可怖,顯出厲鬼之相,說明他們已經害死過人。招待所的小女孩瑩瑩、為首那幾個跳儺人皆在此列。
怪不得他和宋錦在那燭火下映不出影子。他們是人,在鬼火下自然沒有影子。
他曾經聽說過有人天生陰陽眼,能看到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或是看透事物的陰陽本質,但他卻沒有這個能力。也有一些通靈術法能夠使普通人也看到平常看不到的鬼怪景象,那東西應該就是給他施了這類術法。
遲筵抬頭看向天空。
天空暗沈沈的,卻不是清亮的夜色,而是繚繞著黑色灰色的霧氣,盤旋往復,裊裊不絕——那是一層極為濃重的鬼氣,整個村子都被這層鬼氣籠罩其中。人和鬼,都脫出不得。
遲筵只覺得整顆心都被擰了起來。宋錦給他同事打電話的時候,他同事並未提到任何異狀,外界人不知道這個村子里發生了什麼,村裡人同樣不知道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惡鬼是什麼時候潛入其中,一開始可能只是一兩個人被害死化為惡鬼,而後他們開始繼續害自己身邊的人。因為那鬼氣的影響,活人分不清自己身邊的人是人是鬼,甚至直至被害死之後也會忘記自己被害死的記憶,如常一般繼續生活著。鬼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遲筵在村子里遇到的鬼物中,只有那小女孩瑩瑩和那位婆婆是明確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的。
婆婆說只有自己是老死的。那麼其他人或許都是不明不白中被害死的。
遲筵怔然地站在那裡,看著門外的人間地獄。突然聽見一個暗沈的聲音涼涼問道:「看清楚了麼?現在你的答案是什麼?」
「您為什麼偏偏想要一個吻?」他反問道。
那個聲音似乎是沈吟了片刻,突地笑了:「這裡太冷了,想讓你來暖暖我。不行麼?」
遲筵轉過頭,看向燭火映照下供桌上忽明忽暗的神像,低低開口:「我想請您保證,除了那個吻別的什麼都不做。一個吻,換我遲筵和宋錦兩人安全完好地離開這個村子。我想請您用您的名諱保證,契約達成,不可反悔。」
學會談條件了。那個聲音低低笑了一聲:「我沒有名字,但是我可以保證送你們安全完好地離開。」
「恕我直言。」遲筵閉了閉眼,「這樣我不能相信您。」天地萬物,即使是鬼神也有其名諱,有靈即有名。使用名字達成的約定便有契約誓言效力,不容反悔,違約、心不誠或是使用假名都將會受到誓言反噬,立的誓越重,反噬就會越強。這東西卻不肯透出自己的名諱,這不由令遲筵更加心生疑竇。
「你不信我?」那個聲音頓了頓,「好吧,我可以先兌現部分諾言。我先把外面那些東西驅走,然後你來吻我,我再送你們離開。」
「我不稀罕你那位朋友。但是如果你不履行諾言,你就把自己賠給我,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許走了。」
「可以。」思忖良久,遲筵點了點頭。
他現在也沒有旁的選擇,如果這東西真的把他們趕出神廟,他們還是不過死路一條。而他現在還不知道同自己說話的到底是何方神聖,有多大的本事。
隨著他點頭應是,神廟兩扇沈重的黑色木門豁然向外洞開,守在門外的魑魅魍魎連同門內的遲筵一時全部愣住。
而就在這時,天上風雲變幻,纏繞密布整個天空的黑氣開始淒異地扭動扭曲起來,彷彿被一隻不容拒絕的乾坤巨手拉扯著、撕裂著、攪動著。
陰風倒灌,神廟供桌上的香燭剎那被吹滅,房梁上用來裝飾的錦繡帷帳被吹得上下翻飛,散落一地。門外站著的那些「人」們似乎是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一個個抱著頭倒在地上翻滾著。
天上的鬼氣越來越稀薄,夜空逐漸顯露出本來的模樣。遲筵凝神看去,那些鬼氣像是都被強力吸著,被吸入了神廟之內……彷彿廟內有什麼東西拽著它們,將它們盡皆收納進去了一樣。
就在這一片混亂的鬼哭狼嚎之中,遲筵看見神廟對面的屋檐下站著一個矮小的黑色身影,視線對向他的時候微微點頭笑了笑,招了招手,隨即身影便慢慢變淡,逐漸消失不見了。是之前幫助過他們的那位婆婆,鬼氣封村的情狀解除了,她便也隨之往生去了。
他聽見那個聲音淡淡道:「地上那些‘人’是想起了他們死時的恐懼和痛苦,等它們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後也會去往生。」
冤鬼入輪回,惡鬼化齏粉。這個村子,最終會變成一個空空蕩蕩,什麼人都沒有的死村,回歸它應有的樣子。
遲筵走到那五張面具之前,它們的表情也回歸了平靜,喜眉笑眼,嘴角上翹,不過是一張普通的面具。
那個聲音也在這時響起,嘶啞、低沈,又帶著一絲別樣的纏綣和低柔:「是時候該你履行約定了。」
遲筵回頭定定看向那供案之上的神像。擁有此等改天換地、須臾間消弭如此濃重而怨氣十足的鬼氣之能,他有些相信這東西真的是一方神靈了。
可是……
他的喉頭動了動,一步步向供案走去,仰起臉,看著那黑金色的面具,如同等待被獻祭給神靈的祭品:「你既然有這樣的能力,之前為什麼……為什麼坐視不理?」
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明明是被供奉在廟宇中的神靈,難道不該庇佑此間的生靈?為什麼之前一直坐視他們化為怨鬼在此間掙扎、麻木度日,超生不能。
那個聲音只低聲笑了笑,沒有回應。
因為我庇護的不是這裡的人,我庇護的是你啊。傻阿筵。我是跟著你來到這裡的。
面具之後,偽神的眉眼溫柔,供桌之下的人類卻看不見。
神廟的兩扇黑色大門再次無聲闔上,供案上的紅色的香燭重新幽幽燃起,發出昏暗而迷離的暖光。
神像在高出,遲筵夠不到他,於是猶豫了一下,慢慢爬上供桌,緩緩湊近。
那個聲音沒有再發出聲音。
離得越近,黑金色面具和覆蓋在神像上的錦繡紅袍就看得越清楚。遲筵一瞬間竟生出一種錯覺,這面具袍服之下的可能是一個真的人,一具活生生的肉體,而不是木胎泥塑的神像。
他的臉離那面具越來越近,然後他聽到那聲音低低道:「閉眼。」
遲筵下意識聽話地閉上眼睛,朝那無生命的面具吻了上去。
觸感冰涼。
一個冰涼濕潤的東西撬開了他的唇,探了進去,輕輕撩撥著。
遲筵初時沒有反應過來,乖順地跪坐在供案之上,仰著頭微微開著唇任對方施為。待意識到那東西在做什麼後便是一驚,正想睜開眼,然而還沒來得及睜開時就覺一陣陰風向自己胸前襲來,竟被那東西直接推倒在了供案之上。
燃燒著的燭台掉落到地上,火苗跳了幾跳,熄滅了。神廟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遲筵睜開眼,伸出手嗚咽地推拒掙扎著,像是一隻被獵人拿捏在手裡任意把玩卻無處可逃的小獸。
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他能看見房頂上房梁的輪廓,能看見右面牆上似笑非笑的一張張儺面,卻看不見自己身前的東西。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是錯覺,他還能感受到那東西冰涼的舌在自己口腔中游走吮吸的感覺,能感受到那只從自己襯衣下擺伸進去不斷撫弄的冰涼的手,能感受到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冰涼而沈重的的重量,和一個一般成年男子無異。
因著重力的作用,胸前的小瓷瓶從胸前滑到了他的頸側。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救他於危難之中的瓷瓶這次卻不起作用,或許是眼前這東西太過強橫,即便是自己的小瓷瓶也奈何不了他。
遲筵感覺到瓷瓶那平滑圓潤的觸感,本已變得虛軟無力的四肢突地又生出一股力道,他重重一推,將那東西從自己身上推了開去。
遲筵趕忙扶著供案的桌面爬坐了起來,望向虛空道:「……你說吻過之後就送我們安全無恙地離開的。現在又該你履行諾言了。」
他兩隻眼睛睜得圓圓大大,黑色的眼瞳亮亮的,像一頭被激怒了卻又無可奈何的幼獅。
那個聲音涼涼道:「你們在這裡待到明天早晨,你的朋友自然會醒來,屆時你們自行離開就可以了。」
明明說好送他們走的,因為自己強行推開他所以鬧脾氣了?遲筵在心裡嘀咕了一下,卻也沒再提出異議。村子已經回歸平靜、正常和死寂,他們天亮後自行離開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反正再過三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遲筵卻沒有聽出那個聲音背後的克制和壓抑。
他已經快要忍不住了。這樣一天天地看著他,抱著他,趁他睡著時偷吻他已經不能讓他滿足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多。
不過還好。他們應該很快就會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