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筵突然想到了自己十六歲那年,遲遠山把他關在門外, 在門裡面對他說, 「你以後不再是我兒子。你和你母親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回來」。
他去了葉家別苑, 想告訴迎之哥哥這個消息,想告訴他自己就要和母親離開遲家了, 想問問他該怎麼辦。到了別苑之後卻只看見許許多多穿著白色醫護人員在小樓內進進出出。福伯告訴他三公子發病昏迷過去,正在搶救中。他只能站在屋外隔著忙碌的醫護人員看他一眼, 那人還是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 躺在床上,面容蒼白, 無聲無息。
那是他最無助的一段時光。他甚至連等葉迎之醒來告別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和母親一起離開了遲家。
他又想起來上午在許家碰見遲容,遲容說過的話。「我奉勸你早點離開。」如今想來,竟然和遲遠山最後說的話不謀而合。
遲筵想起來房間里的另一個人,他站起身,看向遲容。遲容依然淡漠地在房間另一側站著,面對遲遠山的死也沒表現出太多情緒,彷彿早有預料一樣, 只看著遲筵的眼睛確認了一句:「死了?」
遲遠山那個樣子,的確不像是能撐過今晚。
遲筵點點頭。遲容就拉開門出去, 向守在外面的管家通報了消息,然後重新關上門進來,望向遲筵:「他們還要幾分鐘才會進來。」
隨即他輕輕蹙了下眉:「你怎麼還不走?」
遲筵瞥了床上的遲遠山一眼, 目光轉向遲容:「為什麼?你們為什麼都讓我離開?」他現在已經意識到了,事情可能並不像他之前想的那麼簡單。遲容讓他走的理由可能也不是他想的那樣。
遲容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看著他笑了。
「遲筵。」他叫著遲筵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為什麼故意要跟你過不去?我陷害你,搶你的東西,你是不是很討厭我?你是不是……恨我?」
遲筵沒說話,只是沈默地看著面前的人,現在的遲容很奇怪。
「我還記得以前只要欺負你,你覺得受了委屈就會哭,可惜後來就沒那麼容易哭了,我再怎麼欺負你你也不會再對著我哭,你只會去找那個人。」他又笑了笑,目不轉睛地看著遲筵,「是不是這樣?遲筵,告訴我,葉迎之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把你弄哭。」
「從你回來,坐著葉家的車離開那天晚上開始,我就忍不住會想……你在葉迎之床上會哭成什麼樣子。遲筵,那個病秧子能滿足你嗎?還是他雖然不行,但是有別的法子折騰你,讓你哭著求他?你怎麼求他的,哭著叫他迎之哥哥?還是老公?」他向前走了一步,看著遲筵,眼睛里一片暗沈,嘴角的笑容似快意似嫉恨似怨憤,甚至有一瞬間的扭曲。
遲筵皺眉,向後退了一步,聽到一半便忍不住厲聲打斷他:「住嘴。」但遲容還是自顧自地堅持著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
遲容又向他的方向走了兩步,看著他的臉:「從小到大,身邊的所有人里只有你會對我露出真實的情緒,哪怕你討厭我……恨我也無所謂。」
遲筵嗤笑一聲轉開了臉不去看他。他早已經過了信這種毫無邏輯的鬼話的年紀,況且什麼叫「只有你會對我露出真實的情緒」?遲遠山的偏心他是自己親身體會的,遲容的母親當然也很疼愛自己的獨子,他也是這回回來才聽說遲容母親也在五年前過世了,但是那些從小到大的關愛也不是假的。
他涼涼地瞥了遲容一眼:「遲遠山和你娘呢?他們不算了?」
「一個傀儡一個瘋子,你說他們算什麼?」遲容越走越近,直到將遲筵逼到牆壁處,退無可退,兩人之間只隔著一人距離才停下,嘴角依然翹著,「據說瘋病是會遺傳的,你說我是不是也已經瘋了?」
他的前半句話讓遲筵變了臉色,抬起眼正色看向遲容:「你是什麼意思?」
「真可憐,」他凝視著遲筵的臉,「你是不是還一直都不知道?我娘懷上我的那次,是他給遲遠山下了蠱。」
「蠱?」遲筵忍不住喃喃出聲。這種東西遲筵只在小說和電視中聽說過,在現實中卻從沒見過,即使在遲家長大也不敢確信這種東西是真實存在的。現在遲容卻告訴他,這種東西被用在了遲遠山,自己的父親的身上。
「沒錯,就是蠱。一個求而不得的瘋女人,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獻上自己掌握的巫蠱之術進了遲家,一輩子用蠱操縱著一個永遠無法真的得到的傀儡,自己騙了自己一輩子,甚至因為過度使用自己無法掌控的術法萬蟲噬心短命而死,你說不是瘋子是什麼?」
遲筵怔怔看著他,他知道遲容是在說自己的母親,他的腦海中勾勒出那個女人模糊的身影。他十幾歲長大懂事,知道了自家和遲容母子混亂的關係之後當然很是討厭遲容和他的母親,但遲容母親卻並不會像遲容故意陷害、欺負他一樣蓄意陷害他們母子。
記憶中那個女人不常出自己的屋子,臉色蒼白,偶然遇見時臉上的表情總是冷冷淡淡的,對遲筵也始終是冷漠到漠視的態度。這麼多年過去,那個女人在他的腦海中已經模糊成了一個蒼白而了無生氣的影子,此時刻意去想才發現自己甚至想不起對方的樣子,只能從面前遲容的臉上依稀找到一點他母親的輪廓。
遲容繼續說了下去,甚至難以分辨是說給遲筵聽還是自言自語:「我以前一直發誓我絕不會成為像她那樣可憐又可悲的樣子,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比她還要可悲,我連假的都得不到,我連騙自己的機會都沒有。」他喃喃著,聲音越來越低。
遲筵不想去探究遲容的心思,他現在只在乎一件事。遲容的話透露出一個信息,遲遠山這些年可能一直都是被蠱操縱著的,而那個操縱的人就是遲容的母親。
直覺讓他覺得遲容並沒有說謊。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乾澀:「他就沒有發現嗎?遲家其他人就全都沒有發現嗎?難道會……沒有人阻止嗎?」
「阻止?」遲容譏誚地看著他,「遲筵,你為什麼能一直這麼天真?在遲家長大,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你還能這個樣子?發現?他當然能發現,所以才要趁著難得清醒的空隙想盡辦法地把你們母子送走,甚至不敢讓你們再和他產生半點聯繫。但你說他為什麼掙不脫?你覺得他是怕我娘?」
他湊近了遲筵,在他耳邊輕輕道:「當然不是了。他有鬥不過的東西,即使沒有巫蠱操縱,他一輩子也是遲家的傀儡。所以你覺得誰會在乎,誰會阻止呢?我娘敢這麼對遲家長子,是不是也有人支持甚至授意呢?」
遲筵眼睛睜得大大的,情不自禁地再次看向床上那具屍身。那裡長眠著的是他的父親。他從沒有想到過,會在遲容這裡聽到這樣一版故事。他一時無法驗證遲容話中的真假,但是心裡卻是已經信了。
一切都吻合。遲容的態度很奇怪,但是他一直都能判斷出來遲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淚水不可自抑地從他眼眶內大滴大滴地滾落,他的眼睛通紅,目光轉向遲容:「那父親……他是……是怎麼……」遲筵仰起頭閉了閉眼,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
遲容卻能明白他想問的是什麼。他定定看著遲筵,不著邊際地說了一句:「你又哭了。」
在遲筵睜開眼看向他的時候平淡地接道:「養蠱人死了,蠱蟲沒人接手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也就死了,心蠱死了之後,被寄養蠱蟲的傀儡自然很快也會死。」
「你要想讓他能走得好一點,就讓你那位幫著送一送吧。」遲容垂下眼,笑了一下,「或許還會有些用處。」
「還有,趕緊走。別信葉迎之,不要為他留下。」
說完這句話,沒給遲筵反應的時間,他就拉開門走了出去。正好管家帶著一群人進來,開始為遲遠山收拾後事。
遲筵呆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忙碌,消化著遲容話中的信息。他最後的意思應該是讓他去找迎之哥哥幫忙超度遲遠山,葉家修習鬼道,在這方面確實應該比較在行,更不要說葉迎之是葉家家主。但是他為什麼又要說最後一句話?他和遲遠山彌留之時都三番兩次催促自己離開是為什麼,遲家是有什麼問題?如果遲家真的有問題,而遲遠山和遲容都發現了,那現在遲容自己為什麼不趕緊離開?
遲筵搖了搖頭。無論如何,現在先出去找到迎之哥哥,把這些事情告訴他。
遲容讓他別信葉迎之,但是顯然,這世界上他最相信的人就是葉迎之了。他絕不會、也不可能因為遲容的話就對葉迎之心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