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寂寞是什麼?」那個聲音反問他。
「就是一個人,很孤單, 很孤獨。」
「不會。」那個聲音道,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我也不會有這種感覺。」
……
而今他終於體味到這種感覺, 卻是在那個人離開之後。
不會再有另一個聲音呼喚他,不會再有另一個身影存在於他的領域之中——那人所創造出的天空、陸地、海洋還兀立在那裡, 與四周的黑暗是那麼得格格不入,但創造出它們的主人卻不見了。
人類墜入輪回, 卻把永恆獨自拋向了孤獨——從未體驗過的孤獨。
在明悟情愛之前, 他先體悟了何謂寂寞、何謂孤獨。
他試著離開他的領域,離開永恆, 游走於無盡無數的萬千世界之中。
他嘗試著去瞭解那個人曾擁有的生活,嘗試著融入其中,由這無盡的生靈來化解無邊的孤寂。
他的意識在芸芸眾生中穿行而過,看人生百態,看霓虹閃爍,看茶米油鹽……一切生靈都無法察覺他的存在,他就默默站在一旁,做一個旁觀者, 從一個世界看到另一個世界。
但是如果不是那個人,覺得空的地方無論如何都填不滿。
無論如何都是錯。
再次回到永恆之後才驀然驚覺——他在那麼多的世界中穿梭, 腳步匆匆,不肯停留,做一個過客, 其實不過是希望在下一個轉角處能夠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不曾目標明確地去找他,卻下意識地想在這億萬世界中偶遇輪回的他。他想見到他。
他開始思念他。
我會回應你,我會擁抱你,我會親吻你,我不會再扔下你一個人,你回來好不好?
他開始想,如果歷經如此多的輪回,他已經忘了回來,忘了回來的路呢;如果他的靈魂已經太過虛弱而不能歸呢;甚或是他已經太厭倦了這裡,寧肯神魂消失永遠消失在這萬千世界之中,也不願意再回來,再回到他身邊呢。
經過在世界河中穿梭的日子里他才知道,原來像他那樣的人類,愛人分別之前,一方要對另一方說「早點回來,我等你」。
而他那時候沒有和阿筵說「我等你」,那麼他的阿筵,還會回來嗎?
徹底厭倦、神魂消失、不再回來、永不相見……他將永遠離開他,他們將永不得見。
他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喚了。
他再也看不見他了。
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直到最終神魂消失,即使是自己也無能無力。
他的心中突然湧現出巨大的惶恐與慌亂,永不得見的念頭一旦出現就一直糾纏著他,如同扼住他喉嚨的一隻手,讓他不得喘息。
一瞬間,百念生,百感生。情生,愛生,而憂怖生。
痴念叢生。
突然明悟的感情瞬間重得他幾乎無法承受,他漸漸凝出了實體——他好奇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心中默默地想著,他就是想讓他用這雙手抱一抱他麼?他就是祈求這樣一個擁抱麼?
他想他要去找他,在他再也找不到他之前。
即使世界河中的世界有億億萬,查明阿筵會出現在哪個世界並先一步追去也並不困難。輪回的規則是任何生靈都不能擁有非本輪回的記憶,這個規則一直運行得很好,葉迎之無意破壞或改變他——即使這意味著他真正進入輪回後也會失去記憶。
沒有關係。
他是他的,他總能找到他。
*****
遲筵漸漸從一片黑暗中睜開眼,記憶中最深刻的依然是那片璀璨的光海,以及黑暗中,越離越遠的那個存在。
他期盼了,守望了上萬年的存在。
而後輪回種種紛至沓來:他是被鬼祟纏身朝不保夕的體虛青年,對方就是被他偷拿了骨灰就此纏上的苦主惡鬼;他是無辜招惹妖邪的普通人,對方就裝得若無其事,扮成他的好室友來討他歡心;他是獨自漂洋無依無靠的交換生,對方就是無法無天奪他血液的血族親王;終於有一世兩人能年少相伴,對方還是先走一步,卻成了整個世界陰陽顛倒的禍源……
遲筵終於明白,每逢半夢半醒之時那句「疼不疼」的含義——他問的是,上一世他刺向自己的那一刀疼不疼。
一世一世相攜走來,他做不到與他同生,卻一次次陪他共死。
遲筵睜開眼看向自己的愛人,無比熟悉的,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的愛人,輕聲喚他:「……葉迎之。」
他們依然站在那處洞穴之中,葉迎之站在他的面前,身後是一條黑色的通道——遲筵已經能隱隱猜到它會通向何處。
一切的初始,一切的終結。
「我在。」葉迎之平靜地摟著他,低頭看他,緩緩為愛人講述那之後的事情,「上一世,因為你最後使用的術法的原因,我和你一起來到這個世界時沒能像你一樣進入輪回,而是直接被吸引到了這個世界的邪極,在這裡陷入了沈睡。這裡的邪氣很正,也很濃,沈睡中我慢慢想起了一切,直到感應到你的氣息才有了蘇醒的跡象,但那時候我也沒能徹底醒來,直到幾年才真正蘇醒,之後我馬上離開這裡,出去找你。」
事實上他第一次在輪回中遇見遲筵的時候,遲筵的神魂已經很弱了,如果不是他附在上面的氣息遲筵大概早已撐不住了。即便如此,那時候阿筵虛弱卻又沾染著最醇正的邪氣的神魂還是受到各種妖魔鬼怪的覬覦和窺伺。雖然已經過去了幾世,再想到這件事時他還是會後怕不已。
差一點,只差一點。如果他醒悟得晚一些,他就要永遠失去他的阿筵了。
「輪回中不允許有除現世之外的記憶,這是輪回的規則。但是在這裡我就可以打開通往永恆我的領域的通路,從而讓你恢復記憶。所以我必須帶你再次回到這裡。」邪把自己的愛人深擁進懷裡,「對不起,阿筵,對不起。我總是嚇到你。但是現在我們該回家了,陪我回家好不好?」
他退開一步,低頭認真地凝視著面前的人類,握著對方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
「你答應過我的,下一次,陪我到永恆。」
遲筵閉了閉眼,眼前彷彿又出現吸血鬼染著血的手和溫柔纏綣的面龐——「下一次,陪我到永恆好不好?」
「好。」他聽見自己喃喃著,摟上對方的脖子,印上他的唇。
他等了他萬年,他追了他五世。這期間種種糾纏,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他只知道自己愛著他就夠了,他只知道如果對方是他,那麼無盡的永恆他也願意陪他一起。
他只知道,對於葉迎之,他永永遠遠都不會願意放手。
「別再拋下我了。」他聽見葉迎之輕聲的嘆息,「別再讓我一個人了。」
「你知道的,我是永恆,我存在於永恆之中。如果我愛上什麼,那就是永恆不變的愛。」
「遲筵,是你闖進了我的領域,你要負責。」
黑色的,通向永恆的通道已經在葉迎之身後打開。
「我負責。」遲筵仰起頭,眼睛微微彎起來,望著他笑了。
曾經他喪命於古老的祭壇之上,卻被無意捲入其中,那時候惶恐不安,不知歸處;後來他愛上那處的主人,相守萬年,求而不得,黯然離開;卻沒想到兜兜轉轉,最終最終,他還是要和自己的愛人相歸於斯。
永恆再長再寂寞,他們都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們相攜著,慢慢踏入其中,邁入純粹的永恆,邁入屬於葉迎之的領域。
「這不太一樣。」遲筵驚詫地看著眼前的景物,陽光、藍天、遠山……以及眼前熟悉的房子——這看起來像是第一世的時候他和葉迎之最後終老的那個家。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房子二樓還要一間屋子是葉迎之的靈堂。
他確信這一切不是自己佈置的。但葉迎之的領域以前是一片無垠的黑暗,根本不是這樣。
正疑惑間,他聽見葉迎之站在他的旁邊,用一種平淡而自然的語氣道:「這裡是我的心的映像,心是什麼樣的,這裡自然就會是什麼樣。無情自然無心,所以以前一直是一片黑暗。阿筵,只有你,在它空無一物的時候就進來了。」
在我還沒有心的時候,你就闖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