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一家人吃過早飯。沈氏叮囑安寧去宋家看看安然,安寧明白,雖然她名義上是姐姐,但嫡庶有別,理應她先去拜訪。只不過看的事情淡了,也早就不在意這些,況且兩人同樣來自現世,心底早就親近了,勝過姐妹。
沈氏準備了東西給兩人,百里長要親自駕車,沈氏知兩人素來灑脫,又拗不過他們,就讓他們去了。等車子出了巷子,車卻駛入另一個方向。安寧坐在車廂裡往外看去,探頭問道:「是先去見百里師父?」
「嗯。」百里長又道,「外頭風大,快乖乖坐著。」
安寧這回沒執拗,坐回車裡,又拿了母親準備的毛毯蓋在肚子上。雖然她不喜歡小孩子,但是自己的……到底不一樣,只不過別像他爹就好。一個吊兒郎當的已經夠她丟白眼了,兩個的話簡直就是混世魔王,千萬別再折騰她,她還不想做管家婆。
馬車過了兩條大道,轉而駛入一條剛好容納一輛車的小巷中。到了岔路口,他便停了下來,將安寧小心接到地上,又探身從裡頭拿了披風給她裹上,裹的嚴實了,才牽了她的手往裡走。
平時挺大老粗的人溫柔起來簡直是要人命的。安寧這麼想著,也不縮手,被人護著的感覺也不錯。
百里長帶著安寧進了一戶農院。安寧看了幾眼,門前很乾淨,院子一側還養了雞,進了裡屋,桌上茶杯有七八個,傢俱不會乾淨的過分,非新買的。也不會太過陳舊,並非住了很久很久。百里慕雲不愧是隻老狐狸,任誰從這裡經過,想必也不會知道,這裡就是他的住處。
安寧見過他一兩回,百里長和他見面的時候並不讓她迴避,下至做掉哪個官員,上至幹掉二皇子的計劃她都知道。這種絕對的信任也是安寧將心交付給他,願意和他共育子女的緣故。
等了一會,外頭就有人哼著曲子進來,兩人往外看去,便見一個老頭負手進來,花白的鬍子染著年月的痕跡在冬日微風中輕蕩,一雙眸子喜氣安詳,似哪家新抱孫兒的普通老者,毫無殺氣。可這老者,卻是個兩手不沾鮮血卻奪過萬人性命的人。
百里慕雲見了兩人,笑得更像鄰家和藹的老頭:「來啦?先坐吧。」
院子裡擺放了一張石桌,四張凳子。三人坐下後,也不打算喝茶。安寧也習慣他們的會面方式,不是躲在隱蔽的小屋裡,而是在這寬敞的院落中。可在她瞧不見的地方,那院子外面,實則已經潛伏了十多個百里門人。
據說,在寬敞的地方想謀略,思維也會跟著發散。至少安寧從他們的對話裡總結出的就是這個。
百里長問道:「師父找我們來有什麼事?」
百里慕雲笑道:「我打算待會就離開皇城,往西而去,離開大羽國。」
百里長意外道:「這麼快?」
「自古以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罷了。」
百里長微點了頭:「只是聖上如今位子剛坐穩,會如此快的反目麼?」
「就是剛坐穩,才需要進一步的剷除對他有威脅的人。謀士可以將他扶植上位,難保不會扶植別人。若是安然坐上皇位的人,會更禮遇下士,但經過一番掙扎踩著兄弟屍身而上位的,才最是可怕。」
百里長笑了笑:「這點徒兒明白,只是如果師父揣摩不錯的話,那他倒未免太心急,仍沒有先皇的胸襟。」
百里慕雲笑笑:「賀允熙的豐功偉業絕對比不過他老爹,但卻絕對比他弟弟有建樹。我們謀士已出力至此,繼續留下來也沒什麼用途,及早再尋明主才是。」
百里長笑道:「然後再逃,再去別處扶植,再逃……與其說我們是謀士,倒不如說我們是天涯浪子。」
安寧說道:「誰會去害怕一個毫無能力的人。有要逃的結果,就是有可利用的前提。放你在身邊君王不安,殺之可惜,趁著這矛盾,確實該早點逃。」
百里慕雲點頭說道:「還是安寧看的通透。」他又對徒弟道,「你素來看事通透,這次怎麼糊塗了。早早收拾東西,逃去吧。百里門人的宿命就是如此,你當初入我門下也早就知曉,以往毫無怨言,怎的如今……」他驀地頓了頓,忽然朗聲笑道,「好,好,越發的有擔當了,不愧是百里門下的。」
安寧微擰了眉,不知他怎麼從訓言到了贊言,見百里長面上微染笑意,更不知何解。等兩人離開院落,她問道:「方纔百里師父笑什麼?」
百里長搖頭:「不知道。」
安寧瞧他:「會有你不知道的事?」
百里長感慨道:「原來為夫在你眼中是這麼聰慧知百事的人,你說以後我叫百事通好不好?」
安寧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又氣又覺好笑:「我就說孩子以後不要像你,否則非得把我煩死。」
一聽到孩子,百里長立刻收起紈褲的模樣,顧不得其他同門師兄弟還有沒有在暗處,便去摸她肚子,肅色:「兒子,以後一定要像你娘,不要像你爹這麼的煩你娘。」
安寧挪開他的手:「我是認真的,方才師父為什麼誇你?」
百里長笑笑,聲音倒有些低了,微有不自在:「那個……那老頭是猜到我今日不開竅的緣故了。」
安寧好奇道:「什麼緣故?」
百里長避開她打量的目光,說道:「以前的我,孤家寡人,生無人歡喜,死無人淌淚,所以玩世不恭,要逃也容易,顛沛流離也無所謂。可如今不同,我娶了你,還快要有孩子了,不想再讓你們一起過這樣的日子。畢竟太過危險,我不想罷了。」
安寧愣了片刻,沒想到他竟是想到這個問題,誰說他大老粗,誰說他吊兒郎當,根本就是自己太疏忽了。心中頓時舒坦,只覺陰差陽錯嫁了他,卻是一段好姻緣,讓她有足夠的信心相信他,與他攜手到老。
百里長平時輕佻,可說起真心話來實在窘迫。再看安寧,不數落自己也不瞪眼,更是不自在。
「百里長。」安寧一如既往直呼他名字,卻一點也不生硬,尾音落下時,心尖都有些微顫,凝視著他說道,「如今就決定吧。」
「決定?」
安寧點了點頭:「你若能放下一切,我也能。你若要繼續遊歷他國,我也陪同。」
百里長瞳孔微縮:「你不怕?」
「不怕。」
百里長真想將她緊攬在懷,她可以為自己放下一切,他又有何不能?況且如今,心頭最重的,是她,而非那些世間不平。他已為各國奔波那麼多年,如今他也想安定下來,過平靜的日子。
「安寧,我們隱居吧。」
「隱居?」
「嗯,隱居。不問世事,不問天下,就你我兩人,尋個地方住下,生兒育女。」
安寧低眉想了片刻,想到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美景,便覺喜歡嚮往。而且還是和喜歡的人一起……她抬頭看著他,認真點了點頭:「嗯。」
百里長面上登時漾了笑意,和喜歡的女子一起快意人生,是最大的美事。
兩人到了馬車處,待會去見安然,隨後就著手準備離開的事。
百里門人回到院中,與百里慕雲說了方才兩人的談話。百里慕雲執手起杯,那茶壺還在冒著熱氣,沖了一壺的茶,茶葉漸散,拓張葉子脈絡,幽香撲鼻,他淺飲一口,淡聲:「這個決定倒也好……」
旁邊弟子問道:「師傅不是說百里師兄最適合接任百里門麼?如今讓他這麼走了,豈非埋沒人才。」
百里慕雲微微搖頭,方纔的可親目光早已消失殆盡,冷如鷹隼,銳利得讓人無法直視,聲音極淡:「有所牽掛的人,又怎麼可能再成大事。」
那弟子說道:「那殺了李安寧不就好。」
他說這話時,沒有一點感情波動,好像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螻蟻。
百里慕雲笑意冷淡:「動了情便是動了情,人除了去,但情根還在。百里那孩子……已經陷進去了,隱居倒是最好的決定,他若再去別國,我倒還容不下他。」
旁人頷首說道:「師父說的是。」
百里慕雲緩緩起身,看也未看這住了一年半載的院子,沉聲:「燒了,全部撤離。」
「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