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赴約而來,安然也沒有刻意再躲,同樣沒特意接近。見她如常,雖然不是十分自然,但至少是不會躲著自己,倒也安心了些。
李瑾軒想到宋祁說的賣畫,忐忑的畫了幾幅丹青。一說賣畫的事,安平便自告奮勇要去,逗的一家人笑她。
安然說道,「由我去吧。」
宋嬤嬤急忙說道,「這可使不得,姑娘可是金枝玉葉,怎能去做這種拋頭露面的事。」
安然笑道,「家中男丁別人都認識,只能由女的去。我繡活不好,若是由能靠女工賺錢的母親姨娘去賣畫不就變成零效用。嬤嬤和柏樹也要幫忙,我去最合適。」
安素走近了,往她手上寫了字,她也去。
自從那場大病,安素再不能言語。只是她性子本就安靜寡言,啞了後也沒哭鬧,外人看來沒什麼,只是大家還是心疼,本來李家榮華她還能嫁個好點的人家,可現在估計不是嫁個身子不好的,就是嫁個年紀大的。
她比安然小一歲,十四歲的模樣分外討喜,像周姨娘,是個美人胚子。連沈氏也暗暗感慨,可惜了。
最後是安然和安素去,由身子越發差不能做重活的李順陪同,免得被惡人欺負。
街上的好位置都有小販了,安然揀了個偏僻的地方。擺攤檔對她來說也不算陌生,前世為了多賺點錢,白日下班後晚上也要去擺地攤。只是那個時候她可以吆喝,現在街上吆喝的都是漢子,她一個姑娘要是喊了,估計把人嚇跑倒是有份。
從京城一路到濱州,與以往不同的是,之前李家有錢,沿途總是挑著好地方住。這次卻是揀些小客棧住,看見的東西也多了,這才知道,其實不是所有古代女子都是大門不出的,那些為了生計要耕田的農婦不也要捲起褲腿插秧苗,那些挑菜來賣、賣胭脂水粉的、麵攤幫忙的,不也有姑娘。那真正不能出門、講究這些的,是大戶人家的女子,而寒門姑娘,連生計都維持不了,還能講究什麼面子。如今她不再是官子女,她也要為養活這個家盡一份力。
只是乾等著也沒人來,越坐便越不安,想著至少要賣一張。賣不了的話不但沒錢,還讓大哥心裡受挫。等了又等,直到傍晚快要收攤回去吃飯,又有一人過來看畫,見她看的仔細,與剛才那些看畫的人不同,心裡又燃起希望,微紅了臉開口道:「夫人買一張吧。」
那婦人看了她一眼,笑笑:「好,那就買這張。」
安然大喜,當即用紙小心包好。收了三十二文錢,卻再沒比這更開心的事。邊和安素收拾東西邊笑道:「素素,我們明天繼續加油。」
安素眸有淡笑,乖巧的點點頭。
兩人回到家裡,說畫賣了一幅,將銅板交給沈氏,一家人也歡喜了好一陣。安平瞧著有趣,也嚷著要去,不肯再留在家裡。
翌日,安然便帶著兩個妹妹出去,安平如今九歲,見有人路過看畫便磨破嘴皮的說,別人瞧著她喜氣,能說會道的,可是這畫到底也沒什麼大用處,而且非出自名家之手,即便是畫的不錯,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
三姐妹奮戰一日,賣了三幅,總算是完成了一人一幅的任務。
這日李瑾軒作畫的宣紙快用完了,安素便幫他去買。到了鋪子,仔細挑了一番,示意掌櫃要十張大的。一張大的要四文錢,掌櫃切好的要五文錢,買大的合算,反正可以回家自己切。
夏日風光旖旎,韓氏和安陽出來品茶。韓氏進了酒樓,見安陽頓足,問道:「怎麼了?」
安陽盯著那鋪子裡的纖瘦姑娘,說道:「娘,那個不是周蕊的女兒嗎?」
韓氏瞧了一眼,眉眼鼻子可像著:「可不就是那賤人的女兒,聽說生了一次大病,給病成了啞巴。」
安陽冷笑:「她親娘那麼能說,可不就報應在她身上了。」她想了片刻,對管家說道,「找幾個痞子去戲耍她,把她弄哭。」
管家皺了皺眉,為難道:「這……不好吧,還是個小姑娘,又不能說話了,怪可憐的。」見她目光冷然,只好應聲去找人。
安素買好了紙,剛出鋪子,便有個男子上前,笑道:「姑娘長的真俊俏,不知姑娘家住何處?」
安素蹙眉看了他一眼,低頭想走,卻被他攔住,仍是嬉皮笑臉:「不如跟在下去喝杯酒吧。」
她往哪邊走,這人便攔哪邊,急的都要哭出來。那人忽然說道:「姑娘怎麼不說話?莫非是個啞巴?」
安素身子微僵,又見他失聲笑著,對後頭的人說道:「看,我便說她是個啞巴,你們還跟我打賭說不可能。」
接連聽見啞巴二字,安素心中難受,可又欲走不得,憋的臉都紅了,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安陽站在護欄那往下看,可痛快著,輕笑:「下手還是太輕了,真該扒了她的衣裳,讓她嫁不出去,氣死周蕊。」
韓氏看的微皺眉頭,雖說周蕊該遭天罰,可是當街羞辱個小姑娘,名聲可怎麼辦。自己這女兒……手段真是越來越狠了。
安素埋頭想逃,好不容易見著一塊空處想衝過去,剛走兩步便被人抓住了手,本以為是那些輕佻男子,可一回頭,卻是熟人,張了張嘴,卻叫不出聲。
來人是駱言,李悠揚的小管家。他盯著安素直皺眉:「躲什麼,不會揍回去嗎?」
那男子一聽,挽起袖子便要揍他,可剛到跟前,拳頭揮出,就被他躲了過去,小腹還挨了重重一拳,痛的彎身不起。還沒反應過來,又被他抬腳一踹,下巴都快脫臼了。
駱言將他踩在腳底下,輕笑:「跟她道歉。」
其餘幾人見形勢不對,早就逃了,那人無法,只好拚命求饒。駱言聽的耳朵要起繭子,偏頭道:「氣消了沒?」
安素點點頭,其實她更怕的是下回又見到他們!
那人連滾帶爬跑了,駱言卻不鬆開她的手,認真道:「人善被人欺知道嗎?下回見了,就拼了命的反抗,人啊,可都是吃軟不吃硬的。」
安素想抽手回來,他偏是不放:「你倒是點個頭呀,否則以後還得被人欺負。」
她搖頭,她又沒他厲害,說拚命其實是送命吧。
駱言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模樣,這麼拉扯也實在不像話,只好鬆手:「怕了你了,就討厭跟你們這些姑娘打交道,只會哭,軟的跟糯米糕似的。」
安素頓了頓,在他手心寫到:四叔也來了?
駱言笑了笑:「當然沒有,李爺怎麼會來這裡。我路過濱州接貨物,過兩天就走。誰想剛談妥就見到了你,怎麼樣,小爺我英勇吧?」
安素看了看他,又在他掌中寫了謝謝二字,便欠身告辭。
駱言搖頭,太軟弱了,從她在學堂被欺負到現在,就沒一點長進的。一邊歎著真是朽木一邊往街道另一面的馬車跨步上去,鑽進車廂裡,瞧著那閉目養神的人,便說道:「李爺,事辦好了。」
李悠揚應了聲:「找個地方住下。」末了他又問道,「你怎麼不問我這麼個冷血心腸的人為什麼要對李家人好?」
駱言笑了笑,又是那少年老成的模樣:「因為五姑娘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說你是好人的人。」
李悠揚頓了頓,聲音微沉:「不……她永遠不會說我是壞人了。」
聲調裡頗為沉重,駱言停了片刻,也明白過來,是啊,安素已經不會說話了,哪裡會罵出那樣的話了。
看著馬車離去,安陽擰眉瞧著:「那馬車可不曾在城裡見過,莫不是路過的富商?」話落又氣道,「為何李家總是有人幫扶,先是來了個覃連禾,又來了個宋祁,這會連路人也要幫他們!明明他們做了那麼多造孽事。」
韓氏不知車裡坐著的是李悠揚,也以為是過路的出手幫忙:「聽說你二叔家要過不下去了,連安然都出來拋頭露面賣畫賺錢,還帶著安平。當真是不要臉了,沈慶如竟然也肯。」
安陽問道:「她們在哪裡賣畫?」
「城南口那。」
安然可沒有想到一大早過來,就見那位置已經被人佔了賣香燭。這地雖然官府不管,可也有地痞流氓會過來收些錢俗稱「保護費」,安然素來是交的,確實可保平安,少人來擾。現在地方被佔,到別處去又得再交一分錢,只好上前與那老闆說了。誰想對方二話不說便罵道:「這地莫非是寫了你的名,憑什麼要老子走,快滾,小心我揍你。」
安然說道:「我已在這裡擺了大半個月,旁邊的人都知道的。而且錢也交過了,你若是要這地兒,我讓你就是,可要還我十文錢。」
那人嗤笑:「我給你錢?你做夢吧。」
見他要動手,李順忙攔住他:「這位爺可要講講道理,別驚動了秦老大。」
那秦老大便是濱州城裡有名的流氓頭,膽子大,早年靠著販賣私鹽發了橫財,見好就收,賄賂了官員,自己開賭場青樓,也賺了不少錢。這大街小巷收的費用大半入他腰包,交了錢自然不會讓人找麻煩。
那人倒是一副不怕的模樣,秦大爺那邊,夫人昨夜就疏通好了,哪裡會有人替安然做主。
安然本以為他是個無賴,可差不多要打起架來,那人後頭卻蹦出許多拿著長棍的漢子,這才明白過來,這分明是來找茬的。好漢不吃眼前虧,要是真打起來,自己一方分明吃虧,便拉著齜牙的安平和帶著李順回去了。
城中,天鮮閣。
秦老大正在聽歌姬吟唱,聽的正興起,便有人連門也沒敲就進來了,不用說他也猜到是誰了。敢亂闖他這的,除了張侃,還能是誰。
他有如今的地位財勢,大半功勞是張侃的。當年若不是他勸自己做私鹽發財就及早收手,早就跟其他一同販賣私鹽的那些人那般被朝廷抓起來砍頭了。這十年幫他打理前後,又不貪功,也不斂財,雖非手足,勝過手足。
見他闖進來也不氣,反而朗聲笑道:「老弟你可來了,我又瞧見兩個不錯的女人,待會送你房裡去!」
張侃三十有五,是個清瘦的漢子,看著斯斯文文,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讀書人。可秦老大的生意做的那麼大,各路都驚怕,幫他打理商戶的人,手段也不會軟到哪去。他聽著那絲竹燕爾十分聒噪,甩了個眼神,屋裡的下人便立刻過去喝退歌姬。
秦老大說道:「老弟,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若不喜歡也別趕走啊。」
張侃說道:「大哥,昨日我出門辦事,今日回來就聽見城南那邊出了亂子,有人強佔攤位你卻默許了?」
秦老大笑道:「我以為你是要說什麼,原來是為了這碼事。那事你就別管了,不過是幾個小姑娘賣字畫,縣令夫人要整治他們罷了。」
張侃頓了頓:「所以大哥沒有阻攔?」
「那是自然,縣令夫人還送了許多東西來,不就是個小攤位,瞧老弟你緊張的。」
張侃歎道:「大哥糊塗啊。瞧著只是小事,可能在城南擺位賣東西的,都是交了錢的。如今你任由別人佔位,那小姑娘是耐我們不可,可旁邊的小販又會做何感想?只會想我們不講信用,錢交了也是白交,如此失信於人的事大哥真是草率。」
秦老大聽了後可沒意識到這事有這麼大的影響,狐疑道:「不就是……」
「大哥。」張侃打斷他的話,「事見小而發,越團越大,如那雪天滾球,一個雪球管不住往山下滑,便會越滾越多,成了危害。下回碰見這事,你就讓徐夫人自己派人去砸場子,等砸的差不多了,我們再派人意思意思。如此一來,不得罪徐夫人,也對交了錢的人有個交代。」
秦老大這才覺得自己做了錯事,雖然還是不大明白什麼是雪球越滾越大成了危害,可他這老弟說話從沒錯過,當即問他可有什麼補救的方法。
張侃說道:「這事我已想好,老大便等消息吧。」
第二日早上,他便親自帶人過去,自己不便出面,在遠處馬車坐著,撩開簾子往外看。只等著那些找茬的人來了,讓親信去說些話假裝撫慰。一會見安然幾人來了,在那檔口掛了畫,便知他們要來個先下手為強。不由輕笑,對方是有備而來,他們就算佔了位,又有何用。
等鬧市將開,街道的小販陸續來了,不一會就見那賣香燭的五六人來了,一見安然佔了位置,便要去撕畫趕走他們。可沒想到剛要動手,就見其他商販衝了過來,手裡拿椅子的拿凳子的還有拿撈麵的長勺的,通通怒瞪自己,嚇的他們趕緊逃走。
張侃瞧的奇怪,見安然一一向他們道謝,也未給銀兩,可怎麼讓他們團結對外了?這一好奇,便下了車,去畫攤前立足看畫。片刻便有個女童說道:「叔叔,買張畫吧,這畫可好了。」
張侃笑了笑,看著這小姑娘,問道:「這是誰畫的?」
安平驕傲道:「我大哥,我大哥可厲害了。」
張侃點點頭,稍稍一頓,問安然:「我記得昨日這裡還是賣元寶蠟燭的,怎的今日又變成賣畫的了,莫非你們是一家人?」
安平撇嘴:「誰要跟那些壞人是一家人。」
安然笑著,嗓音微啞:「這一小塊地原本是許給我們賣畫的,也交了錢。只是昨日被惡人佔了。」
張侃笑道:「惡人佔了?你們這是將地兒奪回來了?難道你們還打得過惡人不成?」
安然說道:「我們幾人自然鬥不過,只是我們這一條街道的商販,唇亡齒寒,若是今日我被欺眾人坐視不理,那改天就有可能是他們遭殃,到時又有誰替他們出頭。」
張侃讚許的點點頭,安平又插話道:「昨天被壞人趕走後,姐姐就一直在說服商販幫忙,晚上才回來,嗓子都啞了呢。」末了又添一句,「我姐姐厲害吧。」
安然笑笑,摸摸她的頭:「安平別鬧,讓這位先生好好挑畫。」
見張侃要挑畫,一直靜悄悄的安素這才露了臉,將幾幅不錯的給他看。他挑了一會,便要了六幅走,說是家裡一個房間掛一幅。
午後又陸續有人來買,生意倒是意外的好,三人可好好樂了一番。
張侃吃過午飯,想到安然,倒覺得是個可塑之才,談吐十分不俗,可衣著卻不怎麼光鮮,出身應該不錯,只是落魄至此。若是能討回來給秦老大做妾,那也是個好幫手。想罷,連飯也沒吃,便讓人駕車去了城南。
安然三人中午是不回去的,來回收攤子擺攤子太費時辰。便都由何采做了飯菜送過來。
安平捂著肚子餓極了,旁邊又還是麵攤,更是難受。忍呀忍,突然就瞧見今日上午那買畫的叔叔拿了一個油紙包過來,打開便是一隻香噴噴的雞,看的眼都直了。
張侃笑道:「拿去吃吧。」
安然忙推遲:「謝過這位爺,怎可要您的東西。」
張侃笑笑:「在下有一事想和姑娘說,可否行個方便?」
安然說道:「這裡人多聲雜,並無人會注意這,要偷聽也有混音,先生但說無妨。」
張侃知她是不肯與自己單獨說話,便說道:「我是秦老大的人,想為他與姑娘做個媒,討回去做四姨太,跟了秦老大,定不會虧待姑娘,也可讓你一家富足無憂。」
安然愣了愣,怎麼好好的就被瞧上了,而且還是秦老大:「我並無此意,先生請回吧。」
張侃見她絲毫不猶豫就拒絕了,笑道:「姑娘可否再三思三思?在下並無惡意,只是姑娘聰明過人,自然也知道秦老大的財勢,你若願意,那便是全家富貴的事。」
安然仍搖頭,也不多說:「先生還是請回吧。」
張侃正覺可惜,末了目光稍有陰戾,即便現在不肯,多讓人來鬧事,看她如何敢拒絕。正想著,便見安平不再盯著他手上的雞肉,轉而跨步歡喜的往前奔去,撲在一個嬌弱美婦人懷中,甜甜喚了一聲「姨娘」。只是看了一眼,便錯愕失神。
何采摟著安平,淡笑:「可餓壞了?」
安平應聲「好餓」,說罷就拉了她去畫攤後頭。何采笑意淺淺的隨她往後走,還未拐彎,便聽見一人喚道「采妹」,驚的她身子一震,偏頭看去,見了那中年男子,心口猛地一跳,詫異的說不出話。
安平瞧著母親面色青白,不安的喊她:「姨娘,姨娘你怎麼了?」
何采強迫自己收回視線,拉著她往後頭走,淡聲:「沒什麼。」
安然和安素都已是半個大人,看著兩人便覺不對,他們定是認識的,可為何不相認?仔細一想那稱呼「采妹」,當真是曖昧無比。
張侃抬步要去畫攤後面,安然見了忙攔住他,定聲:「先生,這裡是大街,我們這都是女的,還請先生慎重。」
這話裡的意思他當然聽得出來,是讓他不要當街與何采相識,否則會敗壞她的名聲。遲疑許久,想著這攤子是她家的,那要打聽也不難。這才收了步子,又瞧了一會,才離去。
何采在後頭愣了許久,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誰想……卻偏有些事那麼巧。巧的……讓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