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而簡約的復健房內,隻有一對人在做康復。
「右手握住拉環,調整呼吸,拉一下,不要太用力。很好。」康復訓練師的聲音輕巧而溫柔,摻雜著甄意緩緩的呼吸聲,襯得室內更加空曠無聲了。
言格插著兜立在窗戶邊,靜靜地看著甄意做恢復訓練。室內很溫暖,她隻穿了一件T恤和脩身運動褲,身子仍是很纖瘦。
T恤的後領口有點低,露出了光潔白皙的揹部和脩長瑩潤的脖頸,揹上的傷已經恢復得很不錯了。
他看了一會兒,垂下眸去,遮住了眼底紛繁復雜的情緒。
有時,記憶力好,真不是什麼好事。自兩個月前她入院,看到醫生給她做的傷情鑒定手骨X光……那時的每一個字每一張圖像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心裡就一刺。
一個星期前,她在法庭上拿出來做證據時,旁聽蓆上都有人哭了。
陌生人看著都心疼,更何況他。
那場官司最終以陪審團9票全過的一緻票數,駁迴了檢控方提出的將危險分子甄意收押入精神病醫院的訴求。
但衕時也指出,甄意必須長期接受心理治療,且定期做精神鑒定,法庭會派專人負責監督。
那場官司過後,甄意的結案陳詞,以及她說的那句話登上了HK眾多媒體的頭版頭條,網絡論壇電臺全都在效仿她說的話:
「活著,真是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但我們都在努力。」
又一次,她成了公眾眼中的焦點和奇跡,無數次打破常規絕地逢生的典範。
連娛樂八卦都開始關註她,想挖掘她的私生活,可除了她是個孤兒,外帶和慼氏的邊緣關繫,並沒什麼大來頭。
仍有小報挖出了她中學時代的傳奇故事,從初中到高中,追一個男神學長追了3年。據說12年後的今年纔在一起,而這位男神學長正是她的心理諮詢師外加精神醫生。
更有人挖出,原來男神學長就是幾個月前在許莫被殺案中代替植物人弟弟出庭的那位絕世美顏。
那段時間,他上古遺風沉靜如水的傢教涵養,清晰簡潔縝密從容的思維態度,短暫的亮相,就叫人探尋好奇了很久。
如今纔知,竟是甄律師的戀人。
真真良配啊。
經此一役,甄意成了HK城有史以來最受關註的大律師。也讓更多的人群,尤其是青年人開始關註法律法製,開始關心律師這個行業,並開始相信:
不論出身,不論揹景,努力,認真和專業,會讓你一往無前。
很多大學社會團體公司企業都想請她去做演講。
但又一次,甄意對案件和法庭以外的事情並不關心,讓助理婉拒了一切露麵邀請,專心地休息和康復,順帶整理自己的心緒。
她很清楚,在一整年的大風大浪,頂峰低谷後,她最需要的還是反思與靜心。
且甄心一直是她心裡的陰影。
這些天,她每天早上醒來條件反射的第一件事,就是聽言格的心跳,確定他沒有在睡夢中被甄心殺死。
甄意想,如果她的身體和精神都足夠強大,應該就可以更有把握抑製住甄心。所以,每天的訓練她都格外努力。
……
康復訓練師抱著病歷記錄本站在她身旁,時不時地叮囑和鼓勵:「好的,很不錯。手臂打開,往後拉,再做一次揹肌伸展。很好。」
「今天的訓練就到這裡啦。」訓練師把握力計遞給她,「測一下。……右手握住,不要心急。好的。」
訓練師湊過去一看,笑容滿麵,「很不錯,已經恢復到17KG了。」
「覺得勉強或是疼痛嗎?」
「沒有。」甄意搖搖頭。
「那我們明天繼續加油。」
「謝謝。」甄意把握力計還迴去。
言格邁開腿走過來,從兜裡抽出手,把夾在手臂上的大衣展開,給她穿上。
甄意忍不住笑:「不用啦,現在我自己可以穿了。」話這麼說,卻還是順從地讓他給自己穿上了衣服。
……
走出復健房,甄意不經意看了眼手錶,輕聲嘀咕:「我和唐羽約好了去看淮生,今天是他頭七呢。」憶起淮生死前清澈的淚水,她心裡堵得慌,
想起什麼,聲音更低了,
「順便……也去看看楊姿。」
「好。」言格習慣性地牽起她的手,「我送你過……」話沒完,手機響了,他從兜裡掏出來接起,平靜地「嗯」了幾聲,放下電話。
尚未開口,甄意便說:「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言格目光挪過來,就撞上她微笑的眼睛:「我都知道了,你這幾天都在和安全部過來的特工小組聯絡吧。因為有保密規定,所以不好告訴我,但我都猜到了。」
他聽言,極淡地彎了一下脣角:「猜到什麼了?」
她靠近,攬住他的腰:
「上次我們就說過啊,幕後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淮生。那個人懂專業的心理學和催眠術,對警方內部的事了如指掌,有點兒優雅而高傲。
高智商,控製力,執行力之類的就更不用說了。
當然,淮生他也很聰明,能自控,能執行,但他給人的感覺和那個人不一樣,而且,很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懂心理學和催眠術。」
「所以幕後的人當然不會是淮生。」甄意仰頭,認真道,「安全部的特工們也沒有走,是留在這兒等著抓捕真正的幕後人吧。」
言格「嗯」了一聲,扶著電梯門,讓她先進去。
電梯闔上,隻有他們兩人。
甄意垂眸想了一秒,問:「你們現在在懷疑卞謙嗎?」
言格垂眸看她,並不全然意外:「你也猜到了?」
「不難猜啊。」甄意低下頭去,微微沮喪,
「司瑰會被抓去,本來就很奇怪;除了她最親近信任的人,誰抓得到她呢?而且司瑰在中槍前情緒很不對,像是被什麼打垮了,一定是她發現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真相。再說了,司瑰出事這麼久,卞謙就像消失了一樣。他們之前分明那麼好,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現在再一想,卞謙他平時的樣子,真的很像那個幕後的人。」
言格見她失落,握了握她的手掌:「我就知道你會難過,纔沒有和你說。」
甄意耷拉著頭,精神不振。
難過是必然的,卞謙是爺爺的學生,7年前她來HK讀大學,他總是出入爺爺傢,像大哥哥一樣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學習上,工作上遇到的難題,他都給她解決。可……
這麼一想,她心在發涼。
卞謙對她的工作和傢庭了如指掌,一開始所有引人關註讓她成名的案子都是他接給她的,他甚至成了她閨蜜(警察)的男朋友。
甄意愣了一會兒,再次仰起腦袋:
「最後一次出現催眠跳樓,是崔菲表姐,在那之後一切都變了。淮如和楊姿也是MSP的實驗品,可卞謙把清除實驗品的責任交給了淮生和楊姿自己。他不參與了。
他改變作案模式是因為他的生活發生了改變。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司瑰在法院門口一眼看上了他,於是……
言格眸子深了深,道:「他愛上司瑰了。」
電梯「叮」地一聲響,到了地下。
甄意走出去,問:
「他是想洗手不乾了嗎?所以拉攏淮生,把後麵剩下的事情都交出手,給淮生負責。而他隻提供淮生需要的藥物人力和資源。是這樣嗎?」
「應該是這樣。隻可惜,這個時候,和他最親近的司瑰發現了什麼,所以,一切都被打亂。他想退出,也來不及了。」
言格替甄意打開車門,等她坐好,自然地傾身給她繫安全帶。
甄意有點憂愁地歎了一口氣:「所謂的改變作案模式,其實是換了犯案的人。他也並不是失控,而是停止,讓別人接替了。」
言格發動了汽車,又聽甄意喃喃道:「難怪。」
「什麼?」
「一直隱約覺得哪裡不對。這幾天纔想起來,」
甄意說,
「司瑰被綁架後,楊姿朝她開槍時,淮生很憤怒,很緊張,朝楊姿喊‘誰準你殺她的?’我想,他一定是親自和卞謙會過麵,知道不能讓司瑰出事。後來我醒來的時候,淮生已經找來了醫藥箱,但不想表現得太緊張,就以試探我的方式讓我給司瑰包紮。
還有,他說揹不動司瑰,不肯帶司瑰去當人質。其實,他雖然身體弱,可根本不會到揹不動一個女人的地步。是他不想讓司瑰在可能出現的交火裡受傷。」
甄意說完,又心疼淮生了。
那個男孩子,沒對甄意和楊姿提過卞謙,被捕後也堅稱自己就是幕後主使,無論如何都不說出卞謙的名字。
因為司瑰被囚禁後,一直在哭,卻也沒和甄意說起卞謙的事,她亦是真愛卞謙的。
所以,淮生那個男孩子,或許還想著,從此卞謙真的可以金盆洗手了,和司瑰重新開始。
甄意閉了閉眼,靠進椅揹裡,說:「國安部的人找你有事吧,你把我放在國王路和桂蘭西的交叉路口好了,唐羽和索磊在那裡等我呢。」
言格平淡地「嗯」了一聲,專註地開著車。
待汽車離開了地下停車場,甄意望著街道兩邊,見著一排紅紅綠綠的喜慶景象,到處都是綵燈和「happynewyear」。
她愣了愣:「今天是新年夜了?」
「嗯。跨年了。」
「啊!」甄意精神振奮了一點兒,「晚上一起去伊麗莎白港倒計時跨年吧!我們高中的時候去過一次呢。」
那一次,新年的鍾聲敲響時,他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她,認為有傷風化(盡管週圍的情侶全在零點時分kiss)。年輕人們都在歡樂地喧囂,隻有她攥著拳頭咬著牙,氣鼓鼓地瞪著他,差點兒被他冥頑又古闆的模樣氣哭。
第二天,甄意紅著眼睛把查到的資料摔到他麵前:「你看好了,新年到來的時候要kiss,這是習俗,這是祝福。根本不是有傷風化,這就是風化!」
言格沒看她的資料,註意力一直在她紅紅腫腫的兔子眼睛上,幾秒後,他說:「這次是我錯了,下次好了。」
隻是,他不曾想到,下一次,沒有如期而來。
如此想來,他欠她的東西還真不少。言格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下午4點,還有8個小時。
「好。」
抬眼見她望著窗外的路人輕笑,笑得那樣自然,他不免問:「怎麼了?」
「沒什麼,每次遇到這種時候,都會想起你的糗事。」
他附和:「比如?」
「中學有次情人節啊,你鬧脾氣,不開心,問我說‘我的玫瑰花呢?為什麼街上的男人都拿著玫瑰花,就我沒有?’……哈哈……」
甄意放聲笑了起來。
言格白皙的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我是這麼說了,但沒有不開心,也沒有鬧脾氣。」
「就是有!」甄意癟嘴。
言格:「……」
好吧,鬧脾氣這種詞……還真是適閤他。
他沒反駁了,眼睛裡閃過極淡的柔和的笑意。
甄意望著車外的新年氣象,東瞄瞄西瞅瞅,一眼看著前方:「啊,我看見了,就那邊。」
過了紅燈,言格便看到前邊停著一輛路虎,唐羽開了門,探出半個身子沖甄意他們打招呼。
「我走啦。」甄意推門下去,沖言格招了招手,上了那輛車的後座。
言格無聲看著,直到路虎行駛了兩三百米後,幾輛低調的黑色車從他身邊經過,追上去,他纔微踩油門,打著方嚮盤轉彎離開。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天空灰濛濛的。
墓地裡沒什麼來訪的人,舉目望去,隻有幾長排深黑色的骨灰牆和大多已經枯敗的鮮花,蕭索而淒涼。
氣溫有點低,風也大,甄意下意識地裹緊大衣。
唐羽抱著花走在她前邊,很快找到了淮生的骨灰格子,小小的一個,貼著他的照片,黑白色讓他的臉龐看起來癒發清秀美好。
原本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啊。
他的旁邊就是淮如。
巧的是,他頭頂上,便是徐俏。照片裡,那個陽光燦爛的女孩正沖甄意甜甜地笑著。
甄意又看了一眼淮生那已定格成黑白的照片,心想他應該是可以安息了。
她在骨灰牆上找了好一會兒,依次看到了唐裳和宋依,一瞬間,便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再想想其他人,崔菲,許莫和許茜,他們葬進了有錢人的墓園,而林涵,沉睡在烈士公墓。
過一會兒,又看見了楊姿。
甄意想起淮生的轉告,說當時,甄意和甄心鬥爭著,不肯殺楊姿,暈了過去。而楊姿死前哭著說了聲「對不起」。
現在,照片上的楊姿乾乾淨淨的,漂亮極了。抿著脣,淡淡地笑著,沒有惡意,沒有迷茫,也沒有仇恨。
為什麼,人要等到死後,纔變得純淨透徹?
曾經,親如姐妹;曾經,漸行漸遠;曾經,分道揚鑣;曾經,反目成仇;
如今人死了,所有的情緒,親切,信任,友好,淡漠,不解,厭煩,憎惡……一切都煙消雲散。
連傷感都沒剩下。
甄意沒什麼可告別的,待了一會兒,就和唐羽他們一起離開。
走了幾步,和一個帶墨鏡的中年男人擦肩而過。
甄意不禁止住了腳步,那是報紙上和正統新聞裡常見的熟悉麵孔,聽說最近仕途很順。
隻是這世上,隻怕沒幾個人知道,多年前,他和他懷孕的夫人利用一個少女的好心,把她囚禁做了性.奴;更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多年後,這個臭名昭著的楊姿,會是他和那個被囚少女生下的女兒。
鄭穎,楊姿,兩個女兒都死了,死得聲名狼藉,這算是他的報應嗎?
唐羽察覺到不對:「看什麼呢?」
「沒事。」甄意戴上墨鏡,頭也不迴地轉身離開。
晚上,索磊和唐羽請甄意去吃法國菜,甄意不想讓他們破費,但唐羽說索磊的酒吧生意很好,她自己也從健身房辭職當了私人教練。兩人收入都很不錯,還在深城買房子了。
甄意以為自己聽錯:「深城?你們準備迴去了。」
「嗯。」唐羽一點兒不留戀,笑道,「想了想,還是決定迴傢,不想待在HK城了。等索磊把酒吧高價轉出去,我們再會深城重新創業。」
她鬥志昂揚的:「你放心,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
甄意心裡覺得舒服了些。真好,宋依給了他們重新開始的機會,而他們一直好好地珍惜著。
吃完飯走出餐廳時,天已經黑了。
乘扶梯下去,甄意無意間瞟了一眼商場裡的LED顯示屏,大屏幕上播放著娛樂節目,在迎接新年。
她無聊地看了幾秒,目光卻被下方的滾動新聞條吸引了註意,因為兩個字:
司瑰。
而衕一時間,唐羽似乎發現了什麼似的,趕緊拉甄意,努力岔開話題:「哎,你看那件衣服好看嗎?」
甄意推開她的手,死死盯著滾動條,紅底白字一個個地蹦出來:
「綁架案獲救警官司瑰因病情突然惡化,搶救無效,於201X年12月31日下午13時03分死亡。」
……
下午13時?死亡?
甄意驚呆,轉身盯著唐羽:「你知道了?」
「我也是剛纔結賬時看手機知道的。」唐羽慌了,「甄意,你別急啊。」
甄意哪裡能不急,她差點兒慌得六神無主,一下子全身都在抖,掏出手機,纔恨這段時間她屏蔽了很多號碼和網站,時事新聞敏感度大不如前。
13點,現在都快20點了!
心急火燎地翻出言格的號碼,卻莫名平靜了一秒,言格他們今天要……
這難道是?
用司瑰把卞謙引出來?
她立刻撥通言格的電話,嘟嘟聲不過三下,他就接起來了:
「甄意?」
那邊有點兒吵鬧,他的聲音卻依舊清和。
「言格,我現在纔看見新聞。」雖然猜測這條新聞是假的,可她還是慌張,差點兒帶了哭腔,「你快點告訴我,這是……」
她咬著脣,週圍有人,她也不敢脫口而出。
他了然,拿著電話走到安靜的一處,低聲道:「假的。她沒事。」
甄意的心瞬間落下來,很想問這樣的計劃是不是司瑰想的,是不是會抓到卞謙,但她什麼也沒問,隻調整了一個微笑,叮囑他:「註意安全哦。」
「嗯。」他應著,收線前,沉吟半刻,又說,「沒事的話,不要在街上亂跑。」
他從不說無意義的話。
甄意微愣:「難道……」
「他們跑了。」
他……們?
甄意沒有多問,掛了電話。心裡卻冒出N種猜想。
醫生說司瑰的傷早就好了,沒有任何問題,卻很奇怪她為什麼一直沒有醒來。有沒有可能,她其實是在裝昏迷。
而言格說的他們是什麼意思?
是卞謙挾持了司瑰,還是……司瑰裡應外閤跟卞謙跑了?
甄意的心比打電話之前還要忐忑不安,阿司啊,你千萬不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