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樹梢,茂密的樹葉簌簌作響,有一兩片墜下來,落在言格的黑發上。
他有些緩慢地抬手,一點一點,彷彿很艱難,終於,輕輕摟住她的腰。
此刻,夜深,
人靜。
她又在他懷中了。
他低頭靠近她,她闔著眼睛,呼吸聲很沉。
「甄意?」
「嗯?」她稍稍動了一下,似乎意識不清。
「你喝酒了?」
「嗯。」
「你給我打過電話?」
「是。」她睜開眼睛,目光緩緩上移,落在他臉上,有些哀傷,「可你沒有理我。」
他微微咬脣,幾不可察地蹙了眉:
「那,你後來打給了誰?」
「我姐姐。」
「哦,好像從來沒聽你提過。」他用一種聊天的語氣,「她,叫什麼名字?」
「甄心。」
「你姐姐,她和你說什麼了?」
「她說讓我保護爺爺,還說,憑我的能力,一定可以隱瞞。」
「你怎麼說?」
「我不想,我想報警,但姐姐她罵我。她說小時候就是她保護我的,我不能不保護傢裡人。」甄意吸了一下鼻子,「她說她再也不想理我了。」
「她,讓你隱瞞什麼?」
「隱瞞......」她低頭牴住他的胸膛,痛苦而小聲地說,「我頭好痛。」她一隻手抽迴來,用力敲自己的頭,「好模餬,不清楚。」
「那就不要想了。」他的手伸入她的發間,握住她的腦袋,低頭拿下頜牴住她的鬢角,緊緊製住了她。
他聲線低沉,在她耳邊說,「甄意,不要想了。」
「不對啊......怎麼會想不起來?」她掙紮。
「不要想了!甄意,你隻聽到我的聲音,其他的都不要想;隻聽我說......」他貼在她耳邊,頭一次不經允許對人進行催眠。
漸漸,她不再亂動,平息下來,拳頭也緩緩鬆開,順著他的胸口,無力地滑落下去。
「甄意,你聽我說,甄意!」
「......嗯?」她氣若遊絲。
「以後,有什麼事情想問甄心的時候,先問我,好不好?先找言格。言格。我保證,絕對不會再接不到電話。」他竭力穩住顫抖的呼吸,「甄意,記得,先找言格。」
「......」
「答應我,不要找甄心,先找言格。甄意,答應我。」
「好。」她很乖巧而虛弱地應聲,慢慢,整個人順著他往下滑,言格攔手把她撈住,重新收迴懷裡。
因為一時著急用力,她猛地被帶迴來,嘴脣從他臉頰邊擦過,一路滑過脖頸,最終落在鎖骨上停住。呼吸均勻微熱。
言格彷彿觸了電,靜止幾秒,臉竟有些發燙。
不著痕跡地穩住了呼吸,纔重新把她抱好。
她柔軟得像一捧紗,盈在他懷中。安靜而白皙的容顏在月光下靜美如畫。
「對不起,甄意。對不起。」他箍住她的頭,一遍一遍重復,「對不起,我應該主動給你電話,對不起。」
他脫下外衣,裹住她,抱著她平躺到草地上。
她閉著眼睛,安寧地沉睡;
遲來的反催眠,會有作用嗎?
他頭一次心亂如麻,低頭俯視她,望見她寧謐的睡顏,卻又平靜下來。
其實,對她的臉,記憶始終清晰,甚至記得她的任何一個表情;其實,很慶倖擁有那樣超凡的記憶力,甚至還記得和她接吻的感覺。
言格低頭揉了揉眉心。
一貫淡寧不驚,卻居然在8年之後重見她的那一刻亂了思緒;與她有關的一切記憶都活色生香起來。他居然很淡定地拐著彎兒地接近甄教授,偏偏那幾個月她太忙,他拜訪小樓第11次,纔遇到她。
打電話過去,一聲「餵」,他就認出她的聲音,而她,卻似乎不記得他了。
放下電話後的整整30分鍾,他的思緒都在空茫和顛簸之間切換,無法停止。最終是去了那棟小樓。
坐在書房裡,看著她衣衫不整跳下來,毛手毛腳地拿他的風衣撲火,安慰爺爺時聲音輕快得像風鈴,他呼吸不暢,關上了門。
而後來她抱著風衣追去他身後,8年之遠,近在咫尺,他卻連迴頭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此刻,甄意就躺在他身邊,和那年躺在馬路中央看星星的那個女孩一樣,美麗,嬌柔。
言格低頭,一點點接近她的脣,隔著一毫米的距離,氣息交融,卻最終沒有落下去。隻輕輕地說:「甄意,好好睡覺。」
他平躺下來,望著微茫的星空和茂密的相思樹。
好安靜啊。
「不是說,要一起數這棵樹上的葉子嗎?」他扭頭看她,隔了好久,復而看樹,「最多的一次,數到12221。你剛纔出現時,數到3745.」
今天很巧,在這裡相遇。
其實,也不算巧閤。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在「大傢都睡著的時候,躺在樹下數葉子」......就他一個......
時常會來。因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和她相關的記憶,便隻有這一棵樹了。
今年的雨水出乎意料的多,這已是第七場雨。
甄意站在精神療養院的落地窗旁,呆呆地望著。外邊,雨水沖刷著草地,一片清冽的綠色。開敗的櫻花打落在臺階,零零碎碎。
今天神經病人們不能放風,估計一個個又不滿地抗議了,不知道護士該怎麼鬨他們。
她腦子裡空空的,什麼想法也沒有,她隱隱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可記憶卻十分模餬。
身後有輕緩的推門聲,她嚇了一跳。
迴頭,是言格進來了。
「小柯說你找我?」
她「嗯」了一聲,再沒言語。
今天早上在爺爺的小樓裡醒來,一個人,但她依稀記得昨晚見過他,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無意間說了什麼。
她閉嘴不答的功夫,他安靜而耐心地等候著。
他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情況很不好。開門進來的瞬間,她迴頭,表情茫然又恐慌,像深度受驚的病人。雖然一瞬間平息下去,可還是不對。幾個小時不見,她眼圈很深,眼窩深陷,嘴脣上還起了小泡泡,從頭到腳,都沒精打採,像一隻蔫掉的茄子。
她低頭站在他麵前,肩膀垮著;
昨晚安置好她後,他就離開了。沒有等在那裡等她醒來問她,怕她受驚;
今天上午工作稍稍心神不寧,擔心她的狀況,好在,她真的來了。
他在心裡溫柔地歎了口氣,不知道甄意昨晚的狀態出現過幾次,但,他以後必須加倍地關註她,關心她了。盡管對他來說可能會有些困難,但他會竭力嘗試。
他緩緩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一聽他這般溫和的嗓音,她就想哭。
她頭低得更低,死死忍著,聲音細得像蚊子:「我隻是想見你。」
言格稍稍怔愣。
一秒的安靜那樣漫長,甄意在心裡苦澀地笑,好在她聰明,「我隻是想見你」真是個有歧義的句子,還可以巧妙地補充:「我隻是想見你,言醫生。」
他不動聲色:「是有事想嚮我諮詢嗎?」
「嗯。」為何此時的感覺如此頹廢。
明明就是想見他,卻不能光明正大地說真話。並非她沒了年少的勇氣,而是他已不是年少的他。
麵對別人的未婚夫,她不敢越矩。而昨晚不清醒的擁抱,叫她深深自責,覺得自己像偷情一樣麵目可憎。
但昨天在表姐傢的事,太多太多,她想不起來,必須藉助心理醫生的幫忙,別的醫生,她信不過。
她對自己說,她如此信賴他,不過是信賴他身為醫生的專業和保密。
風從窗外吹進來,她的心微微發涼。
自覺走到躺椅邊,睡上去。
一瞬間,身體和心靈都覺得好累。她兩眼無神望著淡藍色的房頂,喃喃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
他輕輕拉來椅子,坐下:「是什麼樣的夢?」
「我......」她壓抑著心中的痛苦,狠狠蹙著眉心,「有一個小女孩,她站在森林裡,頭......頭都爛了。她看著我,眼洞很黑,不停地,陰森森地問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淚霧彌漫。
「她問的什麼?」言格的聲音平而緩。
「她問:‘你為什麼要把我扔進山裡去呢?有老鼠咬我,好痛,你看我的手。’......」甄意嗚嚥,悲傷又可憐,「然後,她抬起手臂,她的手被老鼠野狗啃得隻剩一截白骨。」
「這樣的夢持續了多久?還是,隻在昨晚。」
「隻在昨晚。」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夢裡的小女孩會質問你把她扔進山裡去?」
「因為......」甄意拿手揹遮住眼睛,嘴脣蒼白,劇烈顫動著;纔開口,眼淚就落了下來,「因為我可能真的這麼做了。」
淚水成河,默默流淌。
她遮著眼睛不敢看他,她如此罪惡,如此醜陋,不知道他會用怎樣的眼神看待她。
她不敢去想,內心是那樣的羞愧,卑微,她自己都嫌棄自己。
可言格並沒批判,甚至沒有評價,嗓音依舊平淡而清和:「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這樣做的呢?」
他的問題真寬容,不問她為什麼做,而問是什麼事驅使她去做。
甄意癒發心酸,嗚嗚哭起來;他沒勸,也沒打擾,安靜坐在一旁,包容地等待。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風吹進來,帶著雨水的涼意。言格起身拿了毯子,給她蓋上。她滾進毯子裡,埋著臉繼續嗚嗚。
她把自己的臉哭成了一隻大花貓,終於哭夠了,纔羞愧地拿開手,慘兮兮地看嚮他。
他一身白衣,安然坐著。俊顏清雋,眉目和淡,黑湛湛的眼睛溫和清淡地看著她,不帶苛責。
「我就知道,可以和你說。」她哽嚥著,衚亂抹眼淚。
言格眼眸深了一度,沒作聲。
她真的沒怎麼變。笑,就哈哈開懷,笑聲朗朗傳十裡;哭,就哇哇大哭,可憐委屈又揪心;孩子般直來直去,還是那顆赤誠之心。
他見她不哭了,遞給她一張手帕。
她像是哭累了,呆呆的反應不過來,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有點兒懵。她少有這般無辜又犯傻的眼神,他的心便莫名像被她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一下。
想著要對她好,他抬起手絹,給她擦花臉。
他的手很輕,手帕很柔軟,她再度發懵,心髒在胸腔裡突突地跳,緊張地嚥了嚥嗓子:
「言格,你為什麼忽然對我這麼好?」
言格不答,見她迴過神來了,把手帕放在她手心。
她接過來自己擦眼淚,漸漸開口,講她醉酒後接到崔菲的電話,可說到關鍵部分,她就講不出來了,隻記得給言格打過電話,之後的事情很模餬。
甄意一邊說,一邊惴惴不安。
她心裡已經壓著千萬斤的重石,如果言格有哪怕一點兒的惋惜、不認可、否定或不適,哪怕一點兒,都會刺痛她,把本就悔恨的她推入更深的地獄。
可至始至終,他沒有。
他隻問:「和我打電話之後的事情,記不起來了嗎?」
「嗯。」
「那你記得當時的感覺嗎?」
甄意努力迴想:「好像,聲嘶力竭,在掙紮。」
「為什麼而掙紮?」
「崔菲,慼行遠,姑媽,還有她,在商量把艾小櫻扔掉,我不肯,可他們都不理我。」
「她?她是誰?」
「我記不得了,好像,有第四個人。她一直在對我下命令,我不聽,她就自作主張對其他人發號施令了。我在說什麼?」甄意揉額頭,「天啊,我當時是有多醉?」
言格沉默不語,隔了一秒,再問:「你參與了嗎?」
「我一開始是準備先順著表姐,穩住她,把她們支開後,去調查現場的,因為我有些懷疑真相......我看到小櫻頭上的傷是你送的書鎮打的,我沒提醒他們,因為等以後警察發現的話,可以查出來做關鍵證據。還有,他們想把小櫻光著身子扔掉,我讓他們給她包了浴巾。我應該是準備跟著姑媽去清理現場的,這樣我就可以去檢查有什麼不對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這樣做。我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