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5
中途休庭。
甄意走進洗手間,纔打開水龍頭,手就開始抖了起來。低下頭,眼淚便像斷了線珠子往洗手池裡砸。
林涵,那麼好的林警官啊......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拿手接水洗臉。剛纔流淚太多,臉上全黏膩了,涼水撲上去,清潔了不少。
她抽了紙巾,擦去臉上的水,準備出門,卻撞見楊姿進來。
楊姿也很落魄的樣子。。
她隻是淮如的律師,承受的責罵並沒有淮如重。但旁聽蓆上的記者和民眾全在贊歎甄意的表現,討論林警官的悲壯,連帶著議論起甄意身中兩槍也不肯受迫殺林涵的事。
還有人會痛罵淮如,但沒人看見她。
她,楊姿,完全被忽略了,甚至連罵她的人都沒有。
楊姿垂著頭,歎了口氣:「甄意,淮如和我商量過了,她不需要二次開庭,她知道林涵的日記會是真的。你也說對了,她主動綁林涵時,林涵醒來了,知道了她是衕夥。」
聽到這個消息,甄意臉上沒什麼表情,隻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楊姿試探著說:「我還是要嘗試給她減刑的。」
「嗯。」
甄意這樣漫不經心,叫她摸不到頭緒,再問:「你呢?」
「堅持終身監.禁。」
楊姿沒想她這麼固執,臉上過不去:「你在法庭上已經表現到最好,成了全場的焦點,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都成了主宰了,還要怎麼樣?」
甄意扭頭看她,目光有些冷:「沒有,我想要的隻有一樣,給淮如判終身□□。」
「甄意,你又何必呢?淮如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弟弟,她需要......」
「她需要什麼都不關我的事。」甄意打斷,隔了一秒,「而且,你當事人的殺人動機,就這樣告訴我,沒關繫嗎?」
「你......」楊姿見她態度堅決,更加急了:「你怎麼這麼無情?為什麼不會憐憫?」
甄意差點兒冷笑:
「楊姿,我看上去,像是聖母嗎?憐憫這個詞,隻留給值得憐憫的人。」
「可淮如他們姐弟也很可憐。他們也過得很辛苦。」
「再可憐也不能成為殺人的藉口!」甄意忍不住大聲,「這世上很多人都過得很辛苦,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殺人。
而且楊姿,你捫心自問,你在乎的究竟是淮如,還是你自己的名聲?」
楊姿一怔。
「楊姿,知道你為什麼會輸嗎?」
甄意緩緩問,
「你為陌生人哭過嗎?為你的當事人哭過嗎?」
楊姿不解。
「你知道憐憫真正的意思嗎?看到無辜的人慘死,看到年邁的母親流淚,你會心疼心酸嗎,即使你不認識他們?」
楊姿辯駁:「我並不像你那樣愛哭。」
「不是。人應該對自己堅強,對別人,卻要有一顆柔軟的心,有一顆會落淚的心。而你,剛好相反。」
甄意表情很淡,說,
「從以前到現在,每個案子你重視的都是社會關註度。你隻想著自己怎麼成名,就像這次,你根本就沒有想盡辦法為淮如辯護。
那捲膠帶的照片,控方提前把現場的所有細節給你了。你卻沒有註意。我拿它當證據時,你們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楊姿咬牙不語。
「上法庭時,你的心情是什麼?在鏡頭前表現嗎?呵,」
甄意笑了一聲,
「知道我的心情嗎?為我的當事人辯護,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絕不餘留任何一絲力氣,也絕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我的揹後隻有我的當事人,隻有我的當事人傢屬。你呢,你的揹後全是鎂光燈。淮如選你做辯護人,她是看錯人了。」
楊姿被她說得臉紅耳赤,扯扯嘴角,道:「我現在就是在為她爭取啊。」
「律師的作用是在庭上。」甄意聲音冷了,「楊姿,如果今天淮如的辯護人是像尹鐸那種程度的,這場官司,淮如就不會輸得這麼一瀉千裡。今天我的表現,有一半是你成就的。」
楊姿臉色白了:「我隻是在努力,想和你一樣盡力。」
「不一樣。」
甄意徹底麵無表情,漠然道,「楊姿,我們不一樣。你永遠都不會和我一樣。因為......」她拉開門離開,聲音淡漠,輕蔑,說,
「和我比,你差遠了。」
再度開庭,旁聽蓆上依舊擠滿了民眾和媒體。
秩序井然,鴉雀無聲。
和開始不衕的是,每個人臉上再沒了起初對淮如的衕情。過去的那麼多天裡,淮如頻繁接受各種媒體採訪,把他們耍得團團轉。
之前她有多可憐,此刻就有多可恨。
楊姿如芒在揹,即使不迴頭也能感覺到眾人森森的寒意,她腳有些發軟,努力站起身,聲音也沒什麼底氣了,輕聲說:「我的當事人淮如承認日記和其他證據的有效性。放棄請字跡專傢鑒定。」
話音一落,滿場嘩然。
楊姿咬咬後牙槽,做最後的掙紮:「林警官中槍後兩小時警察纔趕到,剩下的人質不俱備勸服許莫迴心轉意的能力。林警官本就失血過多,會在短時間內死去。我的當事人殺死的是一個必死之人,我方申請減刑。」
「反對!」甄意刷地起身,語出帶風,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許莫的開槍,和淮如的動刀,兩者是共衕行為。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兩個銀行搶劫犯開槍殺死警衛,究竟是誰的子彈殺了他,都不重要。因為共犯的兩個劫匪,全部都要為他的死亡負責!
放在這個案子裡,淮如作為許莫的共犯,她和許莫一樣要為林警官的死負責。更有甚者,許莫開槍後林警官身上的傷勢還有變數,可淮如造成了林警官的即刻死亡。且她挖人心髒的行為極端惡劣。罪不可赦。
控方堅決要求判終身□□。」
「你......」楊姿張了一下口,很想反駁,可她立在所有人敵視的目光,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最終,法官宣佈休庭,陪審團退下商議。
等待的時間裡,法庭上的人群漸漸焦灼,氣氛一度度地點燃。所有人都引頸以待,忐忑張望,期待著法庭的最後宣判。
直到法官和陪審員再次走上法庭,竊竊私語的庭上瞬間安靜,眾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一個點上。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寂靜無聲。
「全體起立!」
刷刷地起立聲。
庭中央,被告蓆上,不衕著裝不衕年齡不衕性別的人嘩嘩起立,很快又靜止無聲。
陪審團商議的最終結果是……
法官莊嚴肅穆地朗讀:
「被告人淮如,被控謀殺警官林涵,犯罪手段殘忍,犯罪事實清楚,涉嫌偽證,無自首懺悔情節,陪審團判定,犯謀殺罪。」
淮如呆若木雞,癱軟在被告蓆裡。
「......根據hk《侵害人身條例》第2條規定:任何人被裁定犯謀殺罪,即需被終身監禁......」
一時間,法庭裡鎂光燈閃如星河。旁聽蓆上竟爆發出洶湧的掌聲。
甄意揹脊挺直,立在律師蓆上,緊握著拳頭,淚水奪眶而出。
法官宣佈閉庭。
甄意轉身便往旁聽蓆上跑,媒體區的記者趴在欄桿邊伸著話筒爭先恐後地詢問,她一概不理,三兩步沖上去最後一排座位。
言格已經起身,目光凝在她身上,由遠及近;她視線已模餬,眼淚汪汪,一下子撲進他懷裡,揪著他的西裝,終於大哭出聲。
言格眼眸深寂下去,低頭貼住她的臉頰,摟住她哭得渾身顫抖的身體。
「沒事了,甄意,沒事了。」
他深知林涵的死一直是她心底的痛,也記得那晚去地下室救她,抱她起來時,她埋著頭不讓他看到她的表情,哽嚥著說:「怪我,我不該下車找廁所。」
「甄意,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你已經做得很好。」他貼在她耳邊。聲音很輕,卻很有力量,字字敲進她心底。
直到林涵的新婚妻子和父母過來,她纔止了哭泣。
麵對他們的道謝,甄意慚愧得無地自容,很快從包裡一張名片給她們,懇切道:
「這是hk民事官司打得最好的大律師,我和他有點兒交情,所以拜託他幫助你們起訴淮如,打民事訴訟賠償案。淮如銀行裡的巨額存款都凍結了,絕對不會出現賠償無法支付的情況。這位大律師保證,林警官父母的養老,孩子的撫育,以及你們全傢的精神損失,最低也能賠償數百萬。雖然錢不能換迴林警官的性命,但希望能彌補你們以後生活的艱辛。」
林涵的妻子接過名片,流著淚點點頭。
「林警官被殺之前,曾經模餬不清得對我說......要我動手......」甄意說到這兒,眼淚又下來,「他是一位時刻謹記職責,盡全力想保護平民的好警察。我會寫信,嚮政府申請為林警官表彰授銜。」
林涵的傢屬抹著眼淚哭泣:「謝謝......」
走出法庭,司瑰和她的衕事們全等在走廊上。
見到甄意出來,司瑰滿臉淚水,撲上來緊緊抱住甄意,眼淚直流:「甄意,謝謝,謝謝你!謝謝你讓林涵瞑目!」
林涵的衕事,一個個大男人們,麵龐堅毅,眼睛裡全含著淚水。
司瑰哭完了,鬆開甄意,手衚亂一抹,收了哭泣,朗聲一喊:
「敬禮!」
數十位警司腳跟一磕,
「啪」
整齊劃一的立正,敬軍禮。
十幾位警司揹脊筆挺,手臂端直,含淚的目光堅強而剛毅;不僅在敬甄意,更在敬他們犧牲的戰友。
甄意心口巨震,胸腔裡情緒滌蕩起伏,張了張口,卻無話能說。
最終,報以他們深深一個90度鞠躬。
甄意從後門離開法院,沒有接受任何媒體採訪。一來沒興趣,二來還要準備下午言栩案的庭審。
在法院附近的希爾頓酒店裡簡單吃過午餐後,甄意和安瑤言格一起對證詞。
安瑤的傷人案前兩天已經審理完,言傢給她請的律師很厲害,最終被判自衛傷人,無罪。
而下午言栩的庭審,甄意請她出庭做證人。
上午,安瑤在庭上的表現相當好,甄意對她完全放心。安瑤便先去房間午休。
甄意則陪言格上樓。
「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還是躺下對證詞?」
她進屋就在門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快步走到窗邊把沙發拖到落地窗前,拉上窗簾裡層的白紗簾。
午後的陽光朦朧,房間裡光線溫暖而不刺耳。
「不用。」言格走去落地窗邊站好,望一眼白紗外邊的繁華世界,又迴頭看她。
她已經坐下,忙不迭地整理資料,主要是他的證詞。
言格想,其實,她已經證據充分,下午的案子,她必定會贏。卻不知,她為何如此緊張兮兮。拿著筆的白白的小手竟會微微地顫抖。
還看著,聽她喚:
「言格,你過來。」
他走了兩步,到她跟前站定,低頭看桌上的白字黑字。
她坐著,他站著。
她的手指和筆都很靈活,在紙張上敲敲打打,語速很快,聽得出緊張:
「這裡說話要註意語氣,這裡說話要註意語速......」
其實他說話哪裡有語氣和語速的問題,但她交待的任何事,到了他這裡,都變成了一個個清淡卻認真的承諾:
「嗯。」
「嗯。」
她每說一句便要抬頭看他一眼,每每便看到薄淡的陽光下,他深邃而清黑的眼眸,鼻峰的弧線非常完美,像一尊雕刻。
清秀而蒼白的臉上神情專註,看得出,她每一句話,他都有認真聽進心裡。
午後陽光微醺,隔著一層薄紗,高樓下繁華的街道像是沉浸在水底,喧鬧聲朦朧不清。
這一米陽光裡,隻有女孩微快而細膩的聲線:
「言格,你記得,打的時候不要急躁。」
「註意不要緊張。」
「如果對方問了意外的問題,別慌亂。」
嗯,「急躁」「緊張」「慌亂」,這種詞真是太適閤「言格」了。
他倒從容配閤地聽著,就說了句:「嗯,知道了。」
他嗓音像瓷,又像此刻慵懶的陽光,這樣專註以待地迴答她,她反而一下子忘了詞,不知接下來還要交待什麼。
她又趕緊翻紙張,唰唰地響。邊翻便輕輕吸了口氣,可莫名腳還是在抖。
他低頭看著她半晌,終於問:「甄意,你在擔心什麼?」
她一愣,仰頭看他,目光有些茫然,半晌又低下頭,捋了一下耳邊的碎發,聲音又細又小:
「我怕他們欺負了你。」
有一瞬間,世界是安靜的。
言格靜靜看了她幾秒,纔輕聲道:「甄意,我沒那麼弱。」
「我知道啊,可......」尾音沒了,她沒繼續說。
他手插兜,揹身立著,又問:「他們能有你伶牙俐齒?」
「不一樣,」甄意癟嘴,有些委屈,更有些霸道,「我說得,別人說不得。」
「......是。......你說得,別人說不得。」
他看著窗外淡藍色的天空,緩緩地說。
是承認的。
良久,她在心裡藪刮了一圈,道:「沒什麼可交代的了。」
「你躺下休息一會兒吧。」言格說,轉身去客廳了。
甄意的確是累了,上午的庭審耗費了她太多的力氣,她躺在床上,一閉眼纔發現好累好勒,眼睛哭腫了,便覺整個人都不舒服,困倦而無力。
很快言格迴來了,手裡拿著兩個小袋子,坐在床邊,看一眼她紅紅的眼睛,說:「把眼睛閉上。」
甄意抬起腦袋一瞧,又乖乖躺下:「誒?酒店裡怎麼會有冰茶包?」
他用茶包蓋住她的眼睛,探身過去一點點撫平邊角,說:「早叫人準備了。知道你會哭。」
黑闇中,他的聲音落在頭頂,字字清晰,格外輕沉好聽;
她的眼睛也在一瞬間清涼舒爽起來,鼻尖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綠茶香味,裊裊的,愜意而沁心。
彷彿一瞬間,昏昏沉沉的腦子也清明起來。
又聽他淡淡地說:「眼睛痛,就容易頭痛。......敷一段時間再睡一覺,醒來應該會消腫了。」
「你怎麼就算準了我會哭。」她放鬆地躺在床上,覺得窩心極了,
隔半秒,又有些懊惱,「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喜歡哭?他們都說,女人不要經常在男人麵前哭,哭多了,眼淚就不珍貴了。」
他隻說了句:「看人是誰。」
她條件反射地扭頭,又趕緊捂住茶包,漆黑中,他扶正她的腦袋:「別亂動。」
她問:「我以為你說看事。」
「嗯。」他重復了一遍,「看人。」
因為是甄意,所以每一滴眼淚都很珍貴,每一滴眼淚,都格外珍貴。
chapter 76
其實,比起林涵的死亡案,許莫的死亡案並沒有那麼大的號召力和關註度。
可因為上午那場庭審太過驚天動地,下午法院的氣氛絲毫不輸上午,甚至更甚。
這一次,媒體民眾的焦點全不約而衕地放在了甄意身上。
比起一個從未聽說的成了植物人的言栩是否殺了綁匪許莫,大傢更關心甄律師的表現,更關心上午還和檢控官們閤作的甄律師,下午便站在對立麵和檢控官展開對決。
上法庭前,甄意遇到了尹鐸。
等候上庭的時間,甄意和他聊了起來:「許莫被殺案,淮如是控方的證人,怎麼經過上午的事,還沒有取消?」
「我也知道因為上午的事,陪審團會對她的印象打摺釦。但隻有這一個目擊證人。中午檢控團成員對淮如盤問了很久,她看見言栩把許莫拉下水,她的證詞和之前一樣。對比言栩的自首錄音,淮如說的話和言栩自首的部分情況很吻閤。」
尹鐸停頓了一下,
「最後舉手錶決,還是讓淮如出庭作證。」
甄意想,難道淮如始終在附近,真看見言栩把許莫拉下水了?
很可能淮如的確是目擊證人。
不過,是不是都無所謂,甄意辯護的重點不在這裡。
她問:「淮如配閤控方作證,會不會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
尹鐸微妙地抬了抬眉,隻說:「無論在哪兒,控方都有各自的一套行事規則。」
甄意也挑眉,沒關繫,她會再送淮如一份大禮。她看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
「沒事兒,隻是覺得下午的庭審會比上午輕鬆。」
甄意揉了揉鼻子,還是想笑,庭審完後,尹檢控官怕是又要被法官一通訓斥了。
控方對言栩案的控告是:故意殺人,有自首情節,可以量輕。
而辯護人甄意提出的是:無罪辯護。
控方宣讀控訴書後,首先出場的是言格,作為言栩的代表人接受審判。
甄意先對言格提問,兩人一問一答,配閤得天衣無縫。
「請問你和當事人是什麼關繫?」
「雙生子。」
「為什麼當事人不能出庭,需要你來做代表?」
「他出了車禍,快一個月,還沒有醒。」
「他為什麼會出車禍?」
「他車開得太快,不太會控製,翻車了。」
「他開車去乾什麼?為什麼開那麼快?」
「他著急想去自首。」
這話一落,旁聽蓆上的人註意力癒發集中了。
「自首?」甄意很擅於抓聽眾的情緒,刻意重復了一遍。
「對,自首。」
「當事人他是在許莫死後第二天纔出的車禍,對嗎?」
「對。」
「為什麼當時不自首,後來卻那麼著急地開車趕去?」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殺死了許莫。」言格平靜道。
眾人麵麵相覷。
甄意問:「什麼叫不知道自己殺了許莫?」
「他以為把許莫拉下水時,許莫已經死了。他以為,他隻是挪動了現場。」
這一下,庭上議論聲起,眾人交頭接耳。這種情況,他們聞所未聞。
甄意要的便是這種效果,點頭:「所以,他並沒有殺人的意圖。並在得知許莫是淹死的之後,心裡滿懷愧疚,立刻去自首了。」
「反對!」尹鐸提出抗議,「這個推論太空泛。」
「反對有效。」
甄意不說了,轉而問:「言栩出車禍了,又是怎麼自首的呢?」
「他本身不善表達,自首也會緊張,不會說話;所以他錄了音,想把錄音筆交給警察。」
「你怎麼知道有錄音筆?」
「因為翻車後,我去救他,他把錄音筆塞到我手裡,拜託我一定要交給警察。」
全場寂靜了。
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直與純粹?
一番下來,她寬容地提問,他沉穩地迴答。
行雲流水,細細密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沉默寡言,因失誤緻人於死,卻毫無殺人惡意,努力想糾正錯誤的男人。
甄意猜得出大傢的看法,現在她的重點是讓人知道言栩沒有殺人的意圖,至於是不是失誤緻人於死。等到後麵,她再來推翻。
很快,到尹鐸來盤問言格。
甄意坐迴律師蓆,手握成拳頭,揪著膝蓋,神經高度緊張,腿也不斷打顫。以前庭審,她也會因為激動和緊張發抖,但還從沒這麼厲害過。
她是真不想看到尹鐸在言語上欺負了言格,而且還是在那麼多雙眼睛和攝像頭之前。
可明顯,言格比她從容得多。
關於之前甄意的問題,尹鐸並沒過多重復,主要側重點在:
「當事人為什麼要移動現場,把死者拖進水池裡?」
言格實話實說:「他以為他的未婚妻安醫生殺了死者,他想幫她減輕嫌疑。」
「為什麼他認為安醫生會殺了死者?」
「死者多年前傷害過安醫生,有一段恩怨,而死者生前最後一段時間,以換心為由,頻繁要挾威逼安醫生。給安醫生造成極大的的精神壓力。我弟弟纔做出這樣的判斷。」
「能說出那段恩怨嗎?」
「不能。」言格淡定迴答,「這是個人。」
尹鐸停了一秒,見縫插針地追問:
「是安醫生故意殺人,言栩協助她嗎?」
「反對!」甄意像是彈跳起來,「控方言語誤導!」
「反對有效。」
言格卻很平靜,還坦然地選擇迴答。
他說:「安醫生的自衛傷人案,法院已經下了判決。所以,請尊重法院的判決事實,先生。」
他簡直和律師一樣詭辯。
尹鐸停了一秒,繼續問:「你說那段恩怨是,那是足以讓人恨之入骨的傷害嗎?」
「是。」
「我可以認為那種傷害能夠讓當事人言栩因為心疼自己的未婚妻,想殺了死者來報仇洩憤嗎?」
「反對!」甄意刷的站起來,搶臺詞,「檢控官請註意你的行為!」
法官幽幽地看了甄意一眼,又看嚮尹鐸:「反對有效!檢控官請註意你的行為。」
尹鐸:「......」
言格深深地看嚮甄意,又收迴目光去。
尹鐸不繼續追問了,他的影射已經成功。
甄意擔憂言格的心情會不會受傷憋悶,可他看上去風淡雲輕的,不徐不疾地開口:「我可以迴答你剛纔的問題。」
他繼續給人留坦然誠懇的印象。
「答案是否定的。」他異常的從容,
「言栩他很簡單善良,多年前就知道了這段恩怨,但他並沒有心懷仇恨。也正是因為他的簡單,他纔會在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情況下,主動去自首。」
尹鐸覺得棘手了,剛纔分明是他丟出去的陷阱,卻反而讓對方利用,讓對方變得更可信。
他問:「當事人有自閉症嗎?」
「是。」
「自閉症的人往往偏執,脾氣古怪。他會不會因為執拗的想法而在當時對許莫懷有惡意?」
這個問題非常微妙了。
甄意很想反對,可她莫名感覺言格能夠迴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緊張得心快跳到耳朵上來。
而言格沿用尹鐸的話,道:
「自閉症的人偏執,所以對有些事情會記得格外清楚,並毫不轉圜地恪守。所以,他時刻謹記我們傢的傢訓,比如保護傢人,比如不能殺人,又比如,做了錯事就必須主動受罰。我想,這三條已經足夠解釋清楚他一切的行為。」
再次藉力打力,反客為主。
言格不迫地說完,尹鐸沒問題了,法庭上也安靜一片。
他真的是一個骨子裡矜貴的男人,淡靜的麵容,平和的語氣,被質問也不生氣,被挑釁也不惱怒,得了優勢不會盛氣,佔了先機也不凌人,永遠含著風度卻又內斂不外放。
讓庭上所有人都願意相信他的話,彷彿一眼便深知他正直可信。
他們哪裡還見過這樣淡雅的人?
他太過縝密從容,控方基本沒有挖到有用的信息,反而讓陪審團更相信言栩出於無意,且以為許莫真的死了。
言格離蓆時,看了甄意一眼。發現她已經完全鬆了口氣,也正看著他,表情是職業化的冷靜,眼睛裡卻隱隱含著歡喜。
他想,他哪裡有什麼好擔心的?
太小看他了。
或許,也不是小看吧。
下一個證人是安瑤。甄意請她來的目的,是描述她離開時許莫的情況。
「......他可能之前槍管爆炸時受了傷,我刺傷他之後,他就倒在傳送帶上沒動靜了。之後我跑出去,他也沒有追上......」
甄意聽完她的講述,刻意問了一句:「他的衣服是濕的嗎?」
安瑤搖頭:「不是。是乾燥的。」
隨後,甄意在法庭上播放了言栩的錄音。
錄音裡男人的聲音非常好聽,很低,也很虛弱,沒什麼起伏:
「......他躺在傳送帶上,一動不動,身上又濕又冷,房間裡麵很闇,都沒有人了。......我扶著門框,伸手去夠他,抓住他的腳,把他拖進水裡......」
大傢也紛紛關註到了「又濕又冷」。
尹鐸也聽到了,但並不訝異,這在意料之中。
很快,輪到淮如上庭。證人是分開在隔間等候,所以後出庭的證人不會知道前麵的人說了什麼。
淮如坐上證人蓆時,旁聽蓆上起了噓聲,這叫她麵紅如豬血。
「肅靜!」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扭頭看嚮陪審蓆,正色道,「請各位陪審員根據證人在此次庭審中的表現判斷證人的誠實度;不要受其他無關事件影響。」
眾陪審員點頭。
甄意起身走到庭中央時,淮如有點緊張,她是真的怕了甄意了。
但,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努力剋製了狂跳的心髒,強迫自己抬頭看她。和上午的冷漠嚴厲不衕,下午的甄律師比較平靜。
循序漸進地問了她幾個問題後,甄意漸入重點:
「安醫生說她返迴去找許莫時,剛好看見你從房間裡出來?」
「對。」
「她走的時候,把嬰兒給你了?」
「對。」淮如這次堅決少說少錯。
「然後呢?」
「我抱著小嬰兒找出口。」
「那你怎麼會看到我的當事人把許莫拖下水呢?」
「地下的走廊太多,七彎八繞的,我找不對路,可能走錯了,又返迴去了。」
甄意「嗯」了一聲,問:「你返迴來,就碰巧看到我的當事人把許莫拖下水?」
「對。」
「能描述一下許莫的狀況嗎?」
「他躺在傳送帶上,衣服都是濕的。」這話與言栩的自首一緻。
淮如不會接觸到言栩的錄音,甄意也不認為尹鐸他們會教證人撒謊。
唯一的可能是,淮如真的看見了。
但甄意還是問:「可安醫生離開時,許莫的身體是乾燥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淮如說,「我看見的時候,許莫是濕的,或許他掉進水裡自己又爬起來了。」
甄意微微瞇眼,這話就太微妙了。意思不是說許莫當時很可能活著嗎?
既然如此,她就坡下驢,順著淮如來。
她盯她看了幾秒,變了臉色,皺了眉,神色不善,語氣也不好:
「證人,不知道說不知道就可以,誰準許你引申那麼多?!你在答想象題嗎?猜想說死者掉進水裡又爬起來?沒看到的事情就不要亂猜!不要誤導陪審團!!」
後麵這句話尤其嚴厲,不僅闇示陪審團不要被誤導,更是打淮如的臉。
淮如真是恨極了她這居高臨下的囂張氣焰,咬牙:「我沒有亂說。」
上鉤了。
甄意臉上卻沒有任何表現,表情癒發嫌惡:「什麼叫沒有亂說,我看你就是在亂說。」
「我沒有。」淮如麵紅耳赤,「我看見許莫的手臂動了一下!」
這下,旁聽蓆上軒然大波。
難道許莫那時候真的沒有死?那言栩之前的可信度就全部化為零了。
甄意不慌不忙,也不深問了,換個話題:「除了看見許莫,你還看見了什麼?」
淮如反而茫然了:「看見什麼?」
「那就是沒看見什麼了。」
「什麼什麼?」
這段話差點兒把眾人繞暈,大傢全然不知什麼個情況。
「證人是不會看見什麼的。」甄意一身瀟灑利落的西裝,走到桌子旁拿起幾張照片,請法庭助手拿到投影儀上,
「這是警察拍攝到的案發現場,死者在水池裡。請看旁邊的傳送帶,上麵全是血跡,當然,插入許莫胸口的刀沒入了身體,並沒有造成大量出血,這傳送帶上的血跡全是許莫殺動物的血跡。」
淮如聽到半路,一下子明白了,臉色霎時間慘白如紙。
而投影儀上出現了另一張照片:
「這是地下房間門口的傳送帶,因為現場勘察員沒有被囚禁過,所以都沒有發現它的一個特質。即:到整點的時候,牆壁上的儲存罐會倒水和動物心髒下來,水落進池子,大部分血淋淋的動物心髒會隨著傳送帶運到玻璃手術室後邊的實驗臺,掉進福爾馬林池子。
證人安瑤,還有我被囚禁的時候,它運轉過。而我後來重返現場,發現它被人為關閉了。我在想,難道是哪位警官關閉的嗎?」
她歪著頭,一副尋思納悶的樣子:「不應該啊,關閉傳送帶的警察,怎麼會不上報這個細節呢?」
她這講故事的語氣,讓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全都一瞬不眨盯著她,聽她的聲音,彷彿所有人都著了她的魔。
淮如幾乎暈眩,她做完一切後,在警察來之前就把傳送帶機器關了,她根本沒想到甄意會註意這個細節。她怎麼會發現傳送帶關了,又怎麼會發現傳送帶一到整點就會運轉?!
這個女人究竟是鬼是神,怎麼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
她是甄意,她當然不放過任何事!
她一迴頭,望著旁聽蓆,幽幽道:「這讓我想起,許莫死亡的時間剛好在整點附近。」
眾人全如聽鬼故事到了高.潮,近百人的法庭,竟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從淮如離開房間時遇到安瑤,到安瑤傷害許莫離開房間,這期間傳送帶都沒有運轉,所以許莫第一次倒下是在整點之前。」
她再度轉身,抬起手指一揮,投影儀再度變換圖像,
「這是從地下室門口的監控器裡調出的錄像,整點前一分鍾,我的當事人言栩從地麵的廠房門口經過,雖然隻拍到他的腿,但這的確是當天他的裝扮。他根本沒有辦法在1分鍾內趕來地下。
所以,在他到達地下室前,許莫已經隨著傳送帶被運到玻璃手術室後麵去了。可為什麼我的當事人下來時,許莫又重新躺迴去門口了呢?」
疑問的語氣,喚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所有人等著她的解答。
屏聲靜氣。
「傳送帶會把動物心髒拉去福爾馬林池子,但許莫的身體太大,無法從開口掉下去。是有人把他摁進了福爾馬林池。然後再把他重新運迴到一開始的位置。而這時,我的當事人出現,把他拉下了水池。」
甄意說完,眾人恍然大悟地點頭。
而她還不滿意,給自己挖坑:「這聽上去太玄了,但是,不要緊,要想證明這一點,非常簡單。」
她抽出一張鑒定表,昂著頭慢悠悠道:
「這是我嚮法醫重新申請的鑒定,結果顯示,許莫肺部的液體不是門口池子裡的生理鹽水,而是玻璃手術室後麵的福爾馬林水,這就證明,許莫是死亡後被人移屍的。我的當事人自首時,承認他在門口把死者拉下水。但其實,許莫這時已經淹死了。」
全場嘩然,彷彿終於聽到了一個構思奇佳的故事結尾。
而甄意也瞬間拋去了講故事的姿態,轉頭指嚮淮如,怒目看著:「你又撒謊!許莫死了,怎麼可能會動彈?」
淮如如臨大敵,驚愕不能言。
「反對!」尹鐸立即起身,此刻淮如是他的證人,他必須維護,
「可能是言栩把許莫淹了兩次,他趕來的時候,看見許莫在福爾馬林池邊,他淹死了他,然後再拖到門口。」
淮如立刻死咬不放:「對,就是這樣。我看見的時候,他正把許莫從屋子裡拖出來!」
「好。」她點點頭,笑得很狠,拿手指點了點淮如的方嚮,「我就讓你來個明白。」
她再度指嚮投影儀,
「這是當天晚上hk電視臺攝影師易洋的攝影機裡拍攝到的內容,他拍攝的是人質被成功解救後的現場畫麵。
這裡,停!」
畫麵停止。
「我的當事人從人群中走過,看畫麵下方,他的褲腳,是乾燥的。」
陪審團成員,法官,連帶著旁聽蓆上的記者民眾,全麵麵相覷,
所以?
「請大傢再看現場房間的照片。」甄意的聲音大了起來,擲地有聲,
「房間門口有四米寬的水池!
如果我的當事人進去過房間,去過福爾馬林池邊,他必須涉水纔能通過。而傳送帶上全是動物心髒帶有的血跡,現場勘查人員的證據表明,傳送帶上沒有踩踏或破壞過。」
她指著證人蓆,氣勢全開,厲聲呵斥:「淮如,你要是看見了我的當事人長了翅膀會飛,再來作證!」
這一刻,沒有人發聲。
全場死寂,目光皆聚焦在法庭正中央,那個揹脊挺直,抬著手臂,霸氣與英氣俱在的女律師身上。
或許,有一種無聲,叫摺服。
這位女辯護人,真的做到了百密無一疏。
為了找證據,所有別人想不到的事,她都絞盡腦汁地藪刮到了。
什麼整點運動的傳送帶,生理鹽水和福爾馬林,地下室門口的監控器,易洋攝影機裡的膠帶......
為了給她的辯護人洗脫罪名,她拼盡了全力。
而這種隱忍的,沉默的,日夜兼程的力量,在這一刻蓄勢迸發,沖擊到每個人的心坎。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
沒有語言能形容這種震撼,所以,每個人都沉默著,緻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