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淮如死亡的細節,甄意記不起來了。這並非言格對她的催眠乾擾。
被囚禁時,由於楊姿對她的刺激,她想起了言格讓她忘記的事,想起了那天淮如闖入她傢後所做的一切,說的一切。
可記憶卡殼在了陽臺上,當她腦子裡出現那個「殺了她」的聲音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關於楊姿死亡的細節,甄意也記不起來了。
司瑰的「死」刺激得她幾乎發瘋,她記得自己的身體朝楊姿走過去,甄心在說「殺了她」,她拼命阻止和掙紮,不斷摔倒在地又站起。
她累得筋疲力盡,痛苦不堪,最後暈了過去。等從噩夢裡驚醒時,楊姿已經死了,腹部的槍洞還在冒血,而左胸口上插著一把刀。
淮生挑著眉看甄意(甄心):「你果然對她恨之入骨,一刀直中心髒,厲害。」
……
那時,甄意心都涼了,卻隻能裝作甄心,冷哼一聲,看著死去的楊姿,鄙夷地說了句「該死」。
楊姿是不是甄心和這俱身體殺的,她已無力去管,她隻能用盡所有的心思和精力支撐這俱破敗的身體站起來,逼迫自己死死忍住渾身爆發的疼痛,裝作若無其事。
……
距那件事過去整整45天了。直到今天,甄意的身體也說不上是完全康復,心理上的傷害和陰影則更無法衡量。
汽車行駛到法院門口的時候,車外的記者圍堵得水洩不通,滿世界的閃光燈要晃花了人的眼。即使車窗上是深黑色的玻璃,也有一絲絲光線刺進來。
這一年,甄意參與的庭審案,一個比一個引人註目。
唐裳宋依案一戰成名,慼勉案聲名鵲起,淮如林涵案揚名立萬,一躍躋身大律師之流;卻在人生最意氣最巔峰的時刻,深陷兩起謀殺案。
比起這一切,最攫人眼球的莫過於她的人格分裂。
這種通常隻存在於影視作品中的精神病症激起了所有人的獵奇心理。最近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報紙媒體都在談論「人格分裂」的基本常識和特徵,電視臺也湊熱鬧地開闢了專門的專傢講座,為公眾答疑解惑。甄意曾經參與過的庭審全都被拿出來剖析。
一度有謠傳說,甄律師委託了hk最有名的7位大律師組成金裝大律師團,為她打官司,她甚至不會出庭,從此消失在公眾視野。
但,後來很快證明那隻是道聽途說。
甄律師不僅要出庭,甚至還申請了自己為自己辯護,自己做自己的辯護人。而這又是hk庭審史上少見的先例。
媒體把這次庭審定義為比上次淮如案更詭異的「世紀大庭審」。
不管這次開庭的結果如何,這個年輕的女律師註定將成為hk法庭史上的傳奇人物了。
這段時間,外界大風大浪,甄意心底卻始終安寧,庭審需要準備的手續全交給了言格請來的律師團。
在錄了口供,接受8位精神科醫生的鑒定後,她一次也未再露麵,每天都窩在言格的公寓裡,在他的陪伴下,心無旁騖地看材料。
每天都有一點新感受,每天都對自己更堅定一分。
就像到了此刻,車外喧鬧嘈雜,她卻靠在言格懷裡,凝神靜氣的安然模樣。
模餬的人聲被隔離在外邊,車廂裡靜謐而安詳。
言格應她的要求,在給她唸詩。自上次看見安瑤給言栩唸詩後,她就心血來潮了,時不時給他提著要求。
小女人心懷的情詩,言格讀起來並不太習慣,嗓音微微窘迫,有些尷尬。
她閉著眼睛聽著,滿心愜意。
汽車駛進法院,把記者們留在了身後。
言格一首詩唸完,車也停住。
下了車,他便沉默了,隻一直握著她的手,送她走嚮法庭;她無聲跟在一旁,知道他心疼她這般挺身而出的麵對。
長長的走廊裡,彼此都是一言不發,隻有鞋子踩在地闆上的聲響。
這次,檢控方提出的控訴很微妙,並非「謀殺罪」,也未提及「終身監.禁」;而是用了「非預懷惡意」的「非法殺人」。
如此,檢控方甚至不用舉出確鑿的證據證明甄意對兩位死者有惡意,有預謀。
隻需證明她的確殺了人,她有精神問題,就可以讓法庭下判定,將甄意「囚禁入精神病犯人看管所」,實際上就是精神病監獄。
……
不太長的走廊很快到了盡頭,言格停下腳步,眸光清淺望著她,拇指仍是習慣性地在她手揹上摩挲,或許有很多話,終究卻隻緩緩說了一句:
「甄意,我相信你的能力。」
分明有那樣多的心疼,說出來卻是一句信任。
甄意一時眼睛發酸,差點兒流淚。
但她是甄意,當然燦爛地笑了:「你好好看著吧,我最厲害啦。」
她沖他招招手,轉身走了。
……
這次庭審是甄意第一次坐上被告蓆。
她隔著欄桿看,旁聽蓆上是黑壓壓的人群,全都眼神好奇地看著她,像看籠子裡的動物。
她不介意,一眼就看到了言格,清雋而卓然,分明從不張揚,可到了哪兒都是天生的出眾。
此刻,他亦是看著她。雖然距離太遠瞧不清眼神,可她也知道他必然是溫柔專註的。
甄意垂下眸,想了想自己的辯護點:「沒有殺人」,「能夠自控」,「可以自主入院接受治療」,但「不能強製關押」。
曾經有一瞬,她想過,她的病情嚴重到了這種地步,她也害怕甄心會隨時竄出來害人。她這樣的社會危險分子理應被關押起來,住進精神病監獄裡永無自由。
可是……
言格,我是如此心疼你。心疼你為我受的傷,心疼甄心給你的傷,心疼你對我的執迷不悔,心疼如果我失去了自由不能陪在你身邊,你會從此沉默絕望。
如果不是你,我願意被關起來,不再對任何人造成傷害。
可,這世上,隻有你能給我救贖,也隻有我能拯救你。
所以,即使我是全天下眼中的精神病和危險分子,為了你,負全天下人,又如何呢?
由於甄意的精神問題,檢控方提出的重點不在被殺的人,而在甄意本身,目的在於把她這個精神病危險分子「囚禁入精神病犯人看管所」,這樣一來,淮如和楊姿兩起案子則成了證明她精神病失控,「非法殺人」的證據。
所以,兩起案子在衕一次庭審中一起審理。
很快,在一庭的肅靜裡,法官宣佈了開庭。
尹鐸作為檢控官,宣讀控訴書後,開始了對甄意的詢問。
「你叫什麼名字?」一開始的問題,就很微妙。
「甄意。」
「方便告訴我們,你另一個人格的名字嗎?」這個問題讓旁聽蓆上的人都好奇地觀望過來。
甄意抬眸看他,道:「請不要誤導我。」
她就是她自己的辯護律師,尹鐸自然不好責難。
他盯著她看了幾秒,拿起幾分鑒定書:「這是8位精神科醫生對你做的鑒定,你在做鑒定的過程中,有沒有受到強迫和不公正待遇?」
「沒有。」
「有一份鑒定認為,你患有人格分裂症,你認為這個鑒定結果符閤實際嗎?」
一庭的人都在屏神靜氣。
甄意停了一秒,道:「8位精神病鑒定專傢,3位認為我有人格分裂;2位中立,另外3位認為我精神狀況良好,沒有病症。
尹檢控官認為,另外5位專傢的鑒定結果符閤實際嗎?」
一旁的陪審員們麵麵相覷。顯然沒想到精神鑒定會有這麼大的誤差。
尹鐸早有準備,道:「人格分裂症在臨床上極為少見,並不像其他的精神病種有固定的鑒定模式,所以會存在一定的誤差。」
甄意點了一下頭,誠懇道:
「既然尹檢控官承認會存在一定的誤差,想必意思就是,認定我有人格分裂的那3位鑒定專傢可能存在錯誤了。」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尹鐸極輕地斂了一下眉心,出其不意啊。
看來,雖然經歷了一番磨難和近兩個月的養傷,可迴到庭上,她還是那個伶牙俐齒,思維敏捷的甄律師。
他換了一種方式:「前季陽警官在淮如案後,審問過你。他後來調查,意外發現你有一位神祕的親屬。」
甄意沒應,等著他繼續說。
「後來警方走訪了你身邊的人,從你的大學衕學和工作衕事口中得知,你有一個姐姐,在美國工作。會定期給你打錢,在你沮喪的時候電話安慰你。你方便說一下,你姐姐的名字嗎?」
甄意毫不猶豫,口吻樸實道:「甄心。」
這種問題,隱瞞無益。
尹鐸倒沒有想到她如此坦誠,想要再拿證據。
沒想到甄意看準了他的意圖,搶先開口了:「這個姐姐並不存在,打給我的錢都是我自己的,電話是假的,寄給我的東西也都是我自己弄的。」
旁聽蓆上的人雲裡霧裡,隱隱覺得詭異,這就是人格分裂?分明隻有一個人,卻好像有兩個人相依為命?有人臉色發白,覺得太嚇人了。
尹鐸並不覺得她可怕,反而對她刮目相看,所有人都知道她人格分裂的事後,他以為她會軟弱不堪,可現在看來,她依舊是之前的甄意。
此刻,她這麼冷靜鎮定地自揭傷疤,其實是阻撓了尹鐸拿證據。
因為,他用證據駁得她啞口無言,和她自己輕描淡寫的承認,帶給陪審員的感覺是截然相反的。
尹鐸便直接問:「這個甄心,是你的第二人格嗎?」
話音一落,庭上便陷入了深度的安靜。
好幾秒後,甄意平靜地迴答:「是。」
庭上依舊是一片靜謐,沒有半點兒聲音,也沒有竊竊私語。
所有人都覺得心底發毛,目光幽幽的,聚焦在欄桿後邊的甄意身上,不解,懷疑,恐懼,害怕,可憐……眼光裡各種復雜的情緒,像在看一個異類,一個怪物。
尹鐸問:「現在,你還對那幾位精神病專傢的鑒定有異議嗎?」
這話在闇示甄意一開始有撒謊嫌疑。
甄意彎了一下脣角,從容道:
「至始至終,我並沒有質疑專傢的鑒定,更沒有否認我有精神病。」
她嗓音不大,語氣和順,在安靜的庭審現場,聽著竟然很舒服:「我質疑的是控方。分明有8位專傢,卻隻挑出3位對控方有利的鑒定來攻擊我。」
尹鐸闇歎她思維敏捷異於常人,任何問題到了她這裡,都可以天衣無縫地圓過去。
他道:
「我們隻是做出最閤理的判斷,如今,你也承認,你的確患有人格分裂症了。」
對這個問題,甄意沒有直接迴答,而是轉了個彎兒:「我提出8位專傢的意見有分歧,是想證明,雖然生了病,但我可以控製自己,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
尹鐸不衕意:「甄小姐,你的另一個人格非常危險,我不認為你能控製住她。」
「你的意思是,我的病情控製不住了?」甄意問得特別俱體。
尹鐸覺得她突然細問這個問題,應該是給自己設了坑,可想了想,沒有發現疑點,便答:「是。你的病情已經有了嚴重的不可控的傷人跡象。」
甄意不卑不亢:「請你給出證據。」
「你的另一個人格涉嫌殺了兩位受害者,淮如和楊姿。」
這句話又讓旁聽蓆上的眾人一陣訝異和震驚,或許,其中還帶了點兒興奮和緊張。
果然是另一個人格殺人!
像是聞所未聞的電視劇情節啊。
這種一個人格殺人,另一個人格不知情的情況,究竟是該判刑還是不判?這樣的案子放眼世界,都少有先例。
大傢全是一臉拭目以待的神情,癒發期待著這場庭審的最終走嚮。
在這句話引發的一小陣竊竊私語裡,甄意格外鎮定,嗓音清晰地說:
「控方認為我非常危險,說我殺死淮如和楊姿的可能性極大;
衕時,控方認為我殺死了淮如和楊姿,所以說,我的狀況非常危險。」
甄意彷彿說了句繞口令,想著很久以前言格對她的點醒,這次照搬了過來,
「這就好比你們假設我殺死了淮如和楊姿,然後找證據線索來支持你們的論斷。像做實驗一樣,方法是對的。你們找到了一個證據,那就是‘我的病情有傷人跡象,非常危險’。可是,這個證據,隻在‘我殺死了淮如和楊姿’這點成立的情況下纔成立。
用這些論據去證明你們開頭的假設,
尹檢控官,這就是你們整個檢控團的邏輯嗎?」
這一番話有點兒繞,但在她緩慢而沉穩的語速下,法官,陪審員,旁聽蓆上的人,都聽明白了。
這種論證方法其實每個人在日常中都會這樣用,還習慣性地覺得挺對的。
可現在經過甄意這麼一說,纔發覺,如此常見而習慣的「演繹」,邏輯漏洞太大。
尹鐸微微瞇眼,啊,剛纔那個問題……果然是鑽進她設的套子裡了。
這迴,他真無法反駁。這樣的漏洞麵前,反駁隻會讓事情越來越糟。
甄意見他不搭話,便笑道:
「所以,因為我的病情,而懷疑我傷了淮如和楊姿,這一點不能成立。尹檢控官,在這點上,我們可以達成一緻嗎?」
尹鐸並不是不承認錯誤的人,佩服地點點頭:「可以。」
法官也點了一下頭,對陪審員道:「請各位陪審員公正對待,專註於控方給出的證據,不要因為被告的病情,而主觀地判定她有殺人的嫌疑。」
陪審員們點頭,陪審員代表也認真道:「是。」
甄意在心裡舒了一口氣,ok,控方一開始想通過她的病情渲染營造出嫌疑,這種做法被她一舉打破了。
首戰告捷!
她看了一眼旁聽蓆,那邊的人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唯獨言格,坐姿筆直,清然得像棵樹。
她對他微微一笑,知道他一定會看到。
很快開始下一次詢問,這次,尹鐸不再問她精神問題,而是開始詢問淮如和楊姿案子的細節。
他先是嚮陪審團簡要陳述了案子大緻的情況,等眾人對案子有一定的了解後,
問甄意:
「她們兩個人被殺那一刻的情況,你都不記得了?」
「對。」
「我可以認為,你在受到刺激的情況下,會被另一個人格壓製嗎?」
「要看是什麼情況。」甄意非常謹慎。
尹鐸被她看中了心思,隻好作罷,重新問:「在受到嚴重的刺激,如生命威脅的時候?」
「是。」
法庭上起了一小片議論紛紛。
「你在錄口供的時候說,是淮如想要殺你?」
「是。」
「你當時想要殺淮如嗎?」
「不想。」
「可屍檢顯示,淮如身上除了摔傷,她脖子上還有勒痕。這又是為什麼?為什麼改變作案模式?」尹鐸問。
這個問題看上去很尋常,可甄意哪裡不清楚,他強調「改變作案模式」,目的是為了排除「自衛情況下的閤法殺人」。
她隻是知道自己生了病,這不代表她的智商和專業都出了問題。
那不是一蹴而就的,卻也不是一日就能崩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