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滿面通紅,拚命掙扎,林錦樓頗不耐煩的將她按在懷內,瞪著眼對暖月吼道:“蠢材!碟子都端不住,還不快滾!”
暖月登時漲紅了臉,眼裡含著一汪淚兒,抖著手將盤子和散在地上的點心收拾了退了下去。
這般一鬧,林錦樓也沒了心情,在香蘭臉上親一口,道:“等夜了再說。”
香蘭連忙掙脫出來,坐回去,垂著頭,伸手去理松了的鬢發,又將手放下來,有些不知所措。如今與林錦樓行房已不似初時那般難受,卻也讓她生畏,林錦樓太過健壯,且每一次都要盡興,香蘭柔弱,不免難以應承,加之本心對林錦樓抗拒,每次都盼著快些結束才好。林錦樓也偶爾去畫眉和鸚哥房裡,可多是同她宿在一起,她心裡厭煩,卻也不敢表露。香蘭盯著桌上的銀筷出神,忽然發覺,自上回鸞兒出去給幾個世家公子哥兒彈唱後,林錦樓便再沒去過她房裡。
林錦樓飯畢,命人撤去殘席,又會書案旁處理公事,暫且不表。
卻說暖月,被林錦樓呵斥一句,哭著回了房。屋裡靜悄悄的,她與汀蘭、如霜同住,此時那二人俱不在屋裡。桌上有一只打開的鏡匣,暖月走過去,鏡中便映出一張瓜子臉,細彎彎兩道眉,一雙杏子眼,臉龐白凈,身量豐腴,鮮花嫩柳一般人物,自有一套風情。暖月盯著鏡子半晌,淚水愈發簌簌滾下來。
不知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如霜推門進來,因暖月背對,便沒瞧見她臉上的淚,自顧自道:“阿彌陀佛。今兒個大爺臉上可算有個笑模樣兒了,前兩日陰沉個臉,跟閻羅殿裡的勾魂判官似的,沒的讓人心慌……你怎麽在這兒枯坐著?方才蓮心還問起你,說方才收拾的時候該你端水進去的。”將外頭衣裳脫了,換上一件青緞子比甲,口中絮絮道:“今兒晚上大爺恐是要在正房裡歇了,汀蘭值下半夜,問問咱們倆誰值上半夜的。”
如霜說了一回,見暖月仍不說話。便走上前,推了推道:“和你說話呢,聽見沒?”
暖月忽而趴在桌上哭起來。如霜嚇了一跳,忙在她身邊坐了,問道:“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哭上了?”
暖月素與如霜情同姐妹,聽她問起,便起身。用帕子擦著眼道:“大爺忒薄情了,那天的事,只怕早就忘了……方才我打翻個盤子便罵我,鸞兒摔碎個幾十兩銀子的玉鐲子,他還說摔得好,可見我在知春館是再沒有臉面的了……”說著又伏在桌上嚶嚶痛哭。
如霜嘆了一口氣。
原來林錦樓未進京之前。一回宴客吃多了酒,讓小廝們架回來時,正巧是暖月伺候。都道“自古嫦娥愛少年”。暖月原本就對林錦樓有意,便嬌聲軟語,十分殷勤。林錦樓原就有些火氣,便與暖月成了事。暖月自認為得手,日後便有一番前程造化。不由十分歡喜。可誰知第二天,林錦樓便好似沒有這檔子事一般。仍將暖月當尋常丫鬟使喚。暖月略略撒嬌撒癡,形容親密,林錦樓也不過調笑幾句,隨後就丟開了手。
暖月心裡灰了一半,卻仍癡癡盼著,誰知林錦樓從京城回來竟抬舉了鸞兒當了通房,後來又接香蘭進府,後宅所有的女人竟都退了一射之地。暖月便愈發絕望,每日都悄悄哭一場,可這些時日她冷眼瞧著,香蘭是個老實不愛爭寵之人,反而事事躲著林錦樓,便覺著自己可放手一搏,可不想又受林錦樓呵斥。眼見她年紀漸大,心裡便愈發淒惶起來。
如霜勸道:“大爺的脾氣你知曉,鸞兒又如何,過了新鮮勁兒還不是扔到一邊兒去了。你且忍忍,等香蘭讓大爺看厭了,便有你的出頭之日。”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不像,便閉了嘴,暗道:“大爺身邊兒什麽樣的美人兒沒有,能抬舉的,不僅長得美,都會彈唱,唯獨一個香蘭例外,可瞧瞧那樣貌,便知道大爺為何著迷了。暖月雖也是美人,可不過中等,色色都具備,卻色色都不出挑,倘若不是大爺那一晚吃醉了,輪到她值夜,否則哪有這樣的事。”心裡有些酸溜溜的,卻暗喜林錦樓不曾抬舉暖月。她和暖月相貌身量都差不多,心裡便暗暗存了比較,唯恐比暖月低了去,如今暖月這遭遇,她雖也隨著嘆息,可心底裡竟有一絲幸災樂禍和洋洋得意。
暖月又自顧自垂淚,如霜勸慰兩句,忍不住道:“要不,要不你就歇了心罷!”暖月聽此言哭得愈發厲害,如霜見她總也不好,便也懶得勸了,回到前頭伺候。
暖月哭了一回,覺得身上懶洋洋的,滿面淚痕不敢讓小丫頭瞧見,用帕子抹了一把臉,自己去打熱水。
出了門進了茶房,只見喜鵲正在裡頭,見了她便滿面堆笑,道:“我們姨奶奶剛才還念叨暖月姐,可巧在這兒就碰見了。”
暖月強笑道:“姨奶奶找我何事?”
喜鵲道:“也沒什麽,聽說你手巧,竟然會湘繡,姨奶奶想請你待會兒過去教一教。”
暖月本不想去,奈何喜鵲滿口的奉承吉祥話,將她捧到了十分,畫眉素日裡又同她交好,便隻得答應,打水回去洗了臉,便到東廂來。剛一進屋,便聞到一股甜絲絲的果香,原是桌上一尊蓮花鼎爐裡散出來的。屋中幽靜,四下皆是石榴紅的窗簾椅搭,籠子裡關著一隻喳喳叫的鳥兒,不斷撲棱著翅膀。
畫眉還未卸妝,頭髮卻散了一半,穿著家常的墨藍牡丹團繡褂兒,棗紅的綢褲,歪在湘妃榻上,手裡撫著一隻白貓兒。只見她星眸半合,粉白的臉上一張嫣紅豐潤的嘴,直是嬌艷。
畫眉聽見腳步聲便微微睜眼,見暖月進來,便連忙坐起來,一邊攏發一邊笑道:“瞧我,說瞇一會兒竟然要睡著了,也沒聽見你進來。”一疊聲吩咐道,“喜鵲,快沏茶來。”親自去拉暖月的手,同她一起在湘妃榻上坐了。
暖月忙道:“姨奶奶不必忙了,不知姨奶奶想繡什麽樣子?”
畫眉笑道:“忙什麽,你鮮少過來,咱們說說話兒,再問你針線的事。”
喜鵲奉茶,放在旁邊的小幾子上,又靜靜退下。
畫眉同暖月說一回府裡人的閑話,隻管順著暖月的心意,又不動聲色的捧了兩句,道:“我眼前著你,在如今正房的丫頭裡是個尖兒了,蓮心跟個木頭似的,汀蘭老實過了頭,如霜倒有幾分伶俐,可瞧眼神就不是個安分的,看來看去也就是你,不光模樣性子,還會一手好針線,今後也不知誰,能把你這樣的美人兒消受了去。”
這一番話說到暖月心坎裡,又勾起她傷心的地方,便嘆了一聲道:“再靈巧有什麽用,不過是讓人厭了罷了。”
畫眉道:“好妹妹,怎說這樣的話,你正是一般好風月呢……”眼珠子轉了轉,身子朝畫眉微傾:“我自然知道妹妹是什麽心意,做女人的不過那點子事,還能瞞得過我的眼?我如今請妹妹來,就是為了這樁。”
暖月吃一驚,抬頭看著畫眉,道:“姨奶奶說這樣的話,我卻不明了了。”
畫眉嗤笑道:“這有甚不明了的?只需看你瞧大爺的眼色,我就全明了了,聽說同大爺還是親近過的,是也不是?我倒是……能幫你一幫。”
暖月登時漲紅了臉,良久才道:“姨奶奶火眼金睛,只是大爺是個忒薄幸的,扭過頭有了新人,便將我忘了。”
畫眉冷冷笑道:“男人麽,都一個德行,只要你具足幾件事,沒個不拜倒你石榴裙下的,第一要有天仙樣的貌;第二要有十足的風情談吐;第三知道眉眼高低,懂得伺候人;第四要隱忍性情,熬得住寂寞;第五要懂得拿款兒,一次不能給夠,永遠吊他一口,便引著他丟不開手了。”
暖月垂頭道:“奶奶高見,可我雖有個相貌,卻也不是什麽天仙,後幾樣也拿不出手……不知奶奶如何幫我?”
畫眉道:“要想大爺回心轉意倒也不難,不過弄些手段罷了。”招手讓暖月附耳過來,在她耳邊悄悄吐出一番話,然後握著暖月的手,輕聲道:“這事就是這般簡單,若是成了,保你心想事成……我這也是無法,眼見大爺見天在那香蘭那小蹄子處,我心裡頭也起急不是?如今你我聯手,保全了你也保全了我。”
暖月動了動嘴唇道:“這事真能成,這……”
畫眉含笑道:“自然能成,又不是讓你殺人放火的,不過輕輕巧巧的一件小事,也不曾害了誰。正房也只有你們幾個體面丫鬟才進得去不是?”拍拍暖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想想你的將來。”
暖月從東廂出來時,不由心事重重。喜鵲看著她的背影,對畫眉道:“姨奶奶,這能成麽?她不會說出去?”
畫眉閉著眼道:“放心,她不會,如今她是山窮水盡,不過哄她辦件小事,她遲早要答應下來。”
當晚,暖月在正房外值夜,隱隱聽得房內動靜,不由輾轉反側,臥不成眠。林錦樓夜了要了兩回水,暖月端水入內,隱見紗簾中的春色,愈發覺著糟心,睜著眼直到天明。第二日便去敲了東廂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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