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鵑端了醒酒湯來,勉強喂了兩杓,從櫃裡抱出一床薄薄的杏花被,蓋在香蘭身上,一面命小丫鬟把藥從小爐上端下來,等香蘭醒了熱一熱再喝。
香蘭躺床上,隻覺酒沉,心突突往上撞,神智漸漸渙散了,腦中胡思亂想,前世今生的情景紛至遝來,心亂如麻。正在渾身難受,林錦樓走進來,瞧見香蘭正是一肚子火,坐在床沿,將她拽了起來,恨恨道:“還睡上了,方才又哭又笑的勁頭呢?”
香蘭睜著似醉非醉的眼,盯著林錦樓看了半晌,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傾身湊到林錦樓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臉,搖了搖頭道:“這個夢做得不好,竟夢到了這個混蛋……”
小鵑正進來獻茶,聽了這話駭了一跳,險些把茗碗打碎在地上。
林錦樓頓時惱了,伸手去拍香蘭的臉,兩手夾著她胳膊道:“你他媽說誰呢!”
小鵑聽那“劈啪”聲,隻覺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將茶放到小幾子上,乍著膽子替香蘭求情道:“大爺,奶奶是吃多酒說昏話,她……”
林錦樓瞪了小鵑一眼,問:“給她喝醒酒湯了麽?”
小鵑怯怯的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道:“恐怕醒酒湯裡的藥材跟奶奶待會兒要吃的藥有相沖,就沒敢多喂。”
林錦樓煩躁的撓撓頭,喝道:“滾!外頭呆著去!”
小鵑忙不迭退下,末了看了香蘭一眼,瞧她還醉醺醺的靠在墻上,不由十分擔心,卻也無濟於事。
林錦樓把香蘭抓過來,將那碗茶端起來往香蘭口中灌。口中恨得罵道:“行啊你,膽兒肥了,喝成這個德行,私會老情人,剛才還罵上了,你真長能耐了,啊,你就給爺作死罷!”
香蘭拚命掙扎,茶水撒了一身一床,嗆得劇烈咳嗽。幾乎喘息不能。她朦朦朧朧的看著林錦樓的臉。心中的委屈和恨意幾欲破胸而出,指著林錦樓大聲道:“我是什麽德行?我陳香蘭行得端做得正,活了兩輩子都清清白白,挺直了腰桿做人。是你!硬壓彎我的腰,按著我的頭,要我從今往後奴顏婢膝活著,哭不能哭,笑不能笑。”
林錦樓“噌”一下站了起來,“啪”一聲茗碗摔在地上,怒得手都抖了起來,揚手便給了香蘭一記耳光。
香蘭趴在床上,又直起身。捂著臉,看著林錦樓咯咯直笑,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簌簌滑落,長久以來她在林錦樓跟前都活得太謹慎。以至於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氣的,今日酒意上頭,便當真不管不顧了,緩緩直起身,流淚道:“當初我險些被趙月嬋賣到窯子裡,是宋柯伸手將我救出來,又出面贖了我的爹娘,卻從未挾恩要我如何,宋柯縱在家世權力上比不得你,可他待我那份愛重,哼,單憑這一點,這一世我雖同他無緣,可我心裡記他一輩子的好處。今日你故意引我同宋柯見面,心裡什麽打什麽算盤我清楚得緊,但凡你心裡待我有一絲半點的情分,便不會將我置於如此難堪的境地。”她盯著林錦樓,緩緩搖了搖頭:“也是,你待哪個女人有過情分?不過都是你養著的貓兒狗兒一樣的玩物,告訴你,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巴不得當你小老婆,我也不稀罕!”
林錦樓死死盯著香蘭,拳頭攥得吱嘎直響,恨不得一掌就打死她,他氣得想吐血,想打她,手高舉起來又放下,最後拎起香蘭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不稀罕?爺就偏把你留在身邊當小老婆,看你天天難受天天哭!”
香蘭頭目森然,暈得難受,被林錦樓這一拎,更是翻江倒海,“哇”一口吐出來,這一吐不打緊,更勾起胃裡難過,地動山搖的往外嘔,正吐在林錦樓身上。
林錦樓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推開香蘭,扯著脖子喊了一聲:“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小鵑一直躲在門口心驚膽戰的偷聽,想著萬一林錦樓惱起來自己好去救香蘭的駕,這一遭聽見林錦樓吼,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只見香蘭趴在床邊,已經吐了一地,還在不斷嘔著,林錦樓氣得頭上仿佛都要冒了煙,抖著手指著香蘭,口中恨恨罵道:“酒後吐真言,好得很好得很,你真個對得起我!”
小鵑不敢再看林錦樓臉色,忙不迭取痰盂奉到香蘭跟前。急急忙忙出去,幸而茶水間爐子上溫著半壺水,便兌了些涼水端進來,林錦樓伸手過去便將那盆水端過來,劈頭蓋臉澆在香蘭身上,咬牙切齒道:“爺讓你好生清醒清醒,讓你不識抬舉!”
香蘭渾身淋了個濕透,嘔得愈發難過,小鵑嚇壞了,跪在地上哭著求林錦樓道:“大爺息怒,奶奶是吃多了酒才說昏話,她……”她怕得編不下去,頭如搗蒜,磕一個頭便說一句:“大爺息怒,大爺息怒!”
林錦樓滿腹的火氣沒處發,一腳踹在小鵑身上,吼道:“滾出去!滾!”
這一腳踹得不輕,小鵑嚇得縮在門外,不敢再進來。
林錦樓強把香蘭拖了起來,罵道:“丟人現眼丟到外頭,你給我起來!回去算帳!”
香蘭肚中已再無可吐的,難受得無以復加,她實是不堪忍受,酒意撞頭,張開嘴巴便咬在林錦樓胳膊上,伸手去撓他頭臉,心裡有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和絕望。真把這霸王惹急了也好,讓他真個兒打死自己,也省得在世間受罪。
林錦樓只是冷笑,輕而易舉將香蘭製服,心中的戾氣和暴躁已翻江倒海。他知道香蘭不願意跟著他,她留在他身邊只是迫不得已,想要償還他救她幾遭的恩情,今天她說宋柯什麽,“從未挾恩要我如何”,哦,是了,他就是那挾恩的人,宋柯是她的心頭好,是個光明磊落的翩翩君子,他在她心裡就是個以恩情要挾她的混蛋,他林錦樓什麽時候這樣狼狽窩囊過,他在外面也是響當當一方呼風喚雨的豪強,偏這個女人無論他對她怎樣好,甚至求醫問藥的想讓她誕下子嗣,她還是對他不屑一顧,他想把這女人掐死,一了百了,可他卻偏偏下不去手,一把將香蘭推到一旁。
香蘭忍不住一陣惡心,腳一滑撲倒在地上,手將將按在那一地的碎茗碗瓷片上,血登時就冒出來,香蘭疼得一激靈,忍不住呻吟出聲。林錦樓一見血,立時上前一把將香蘭揪起來,他恨聲罵道:“他媽的!”忙將傷著的那隻手舉高,扭頭向外喊道:“人呢?打清水過來!”
小鵑正在門口守著呢,趕忙又重新打了水進來,將香蘭掌心的碎片盡數用簪子挑出去,用清水沖了。因他是行伍中人,身邊常備跌打損傷等藥物,比外頭尋常的高明不知多少倍,當下幫香蘭敷上,問魯家要了乾凈的棉布帶子把傷處裹了。
香蘭疼得臉色發白,卻咬著嘴唇沒吭一聲,酒意也醒了大半,隻含著淚坐在床上。
林錦樓看著香蘭冷哼,繃著臉道:“見血了老實了?這下酒醒了?還作死麽?”
香蘭閉上眼睛裝睡。
林錦樓連聲冷笑,起身道:“行,你長能耐了,敢給爺臉子看。”起身到一旁將臟汙的衣裳脫了。
又過了片刻,桂圓送來兩套乾凈的裡外衣裳,林錦樓換上一套,又把另一套往香蘭臉上一扔,道:“還不趕緊換上!”又對小鵑道:“趕緊給她換衣裳,聽了沒?”說完便走出去了。
小鵑幫香蘭重新換了乾凈衣裳,頭髮還濕漉漉的,就重新梳了個簡簡單單的髻,底下編了一根辮子,余下的首飾一並收了起來。
香蘭臉色煞白,頭疼難忍,吐了一場,又歇斯底裡發泄一場,卻感覺好受了些。滴翠館的小丫鬟早已報林東紈說林錦樓與香蘭在館內爭持,林東紈悄悄過來看過一眼,旋即捏定主意裝聾作啞,直到這會子風平浪靜,她方才帶了小丫鬟來了,仿佛沒瞧見香蘭腫起的半面臉,滿面掛笑道:“香蘭妹妹原來吃醉了,是我照顧不周,這兒有一盞醒酒茶,不比那醒酒湯裡都是藥材,裡頭有薑,喝了暖暖胃。後廚房有些清粥小菜,妹妹好歹用點,胃口也舒坦。”又說了些噓寒問暖的話,方才去了。
香蘭喝了茶,用了半碗粥,頭還是發沉,小鵑拿涼毛巾給她敷臉,香蘭握住她的手道:“方才你挨了一腳,踢在哪兒了,重不重?”
小鵑聽了這話,眼裡便含了淚,哽咽道:“我沒事,我能吃能睡的,挨了踢頂多青紫上兩天就好了,再說我躲得快,那一下沒踢實在……奶奶,你可得愛惜你自個兒,你瞧瞧你,都成什麽樣兒了……這臉,還有這手……你這手還得捏筆畫畫兒呢。”
香蘭聽了這話,也不由滴下淚來,此時腳步聲響,小鵑忙用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拭了。林錦樓走了進來,可仿佛沒事人似的,隻徑自走到香蘭跟前,將她連人帶被子一並卷了,隻吩咐小鵑道:“將東西收拾收拾,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