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前所未見的光。
巫承赫在意識世界“注視”著那團光。
在灰黑單薄的線條世界裡,那團光像太陽一樣熾烈而刺目,和他以往在人類世界觀察到的完全不同,即使最最強大的異能者或者嚮導,意識雲的亮度都遠遠無法和它媲美。
那是一個無法言喻的強大的精神體,不屬於人類的精神體,巫承赫感受得到,它在低維世界沒有類似人類身體的載體,它是虛無縹緲又現實存在的,在普通人類無法觸摸的高維度空間裡。
它極為敏感,只通過輕微的意識波動,就發現了小分隊的存在,拖著長長的光影飄了過來。巫承赫鼻端嗅到一股似曾相識的奇怪的味道,甜腥的,帶著鐵銹味,粘滯而沉重,那或許是這種高緯度生物在三維世界中唯一的映射,能夠讓普通人類感知到的映射。
強大的壓迫感瞬間襲來,小分隊所有的嚮導意識雲都發出劇烈的震顫,不用任何人發話,大家迅速築起了一道堅固的屏障,將自己和異能者的意識雲重重包裹。
收割者在高維空間靠近了他們,熾烈的光刹那間吞噬了嚮導構築的思維堡壘。被強光掩過的那一刻,巫承赫感覺自己的意識雲像是被岩漿衝擊的海水,劇烈地翻湧著,蒸騰起無數細小的蒸汽,與此同時,他的大腦像是被一條燒紅的鐵釺捅穿,發出灼熱的銳痛。
他的意識力是六名嚮導中最強的,他都成了這樣,其他人痛苦只能更甚,尤其是意識力相對較弱的竹節蟲嚮導,被強光淹沒不久,構築的屏障便開始像曝露在陽光下的冰牆般消融瓦解。
量子獸們也感受到了敵人的強大,尤其是異能者量子獸,它們紛紛躲在主人身邊瑟瑟發抖,除了精神力最為強大的伊卡魯幻色蛺——巫承赫的蝴蝶通過思維通感察覺了主人的痛苦,煩躁地翻飛著,想要衝過去攻擊敵人,卻放心不下巴巴里獅子,不時停在它耳朵上拍翅膀。
收割者一點一點吞噬著嚮導們構築的屏障,巫承赫大腦撐過一撥又一撥衝擊,漸漸劇痛難忍。他覺得“收割者”這個名字簡直取得太貼切了,此時此刻他的意識雲就像長在麥田裡的麥穗,正在被鋒利的鐮刀一點點從身體裡割出去。
不,不能這樣下去,一味的防禦只能是等死!巫承赫在防禦間隙掙扎著思考:他們現在完全暴露在收割者的視線當中,雖然暫時能夠擋住對方的攻擊,但註定無法長久——三次元的身體是有極限的,他們的意識力依附於身體而存在,當體能消耗達到極限,意識雲也會隨之耗盡。
而收割者是純粹的高維生物,沒有身體的桎梏,精神力像浩瀚的大海一樣源源不絕,如果再這樣耗下去,他們的結局只能是徹底被吞噬,被“收割”。
必須主動出擊!
巫承赫決定鋌而走險,他猛地伸出一對思維觸手,穿過自己修築的思維屏障,向包裹他們的那團光刺去!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那團光並非均勻的混沌,而是和異能者的意識雲一樣,有它特殊的結構和板塊分佈,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有的地方像星星一樣閃爍不停。
這種時候只能碰運氣了,巫承赫不管三七二十一,揮動觸手向那些閃爍的光點戳去!他猜測那些點很可能就是收割者意識力當中不穩定的部分,而不穩定,意味著有機可乘!
果然,在他兇狠的襲擊之下,收割者的光團猛地黯了一下,吞噬思維屏障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原本輕輕閃爍的光點卻更加明亮,像晴夜中的星星一樣清晰可辨。
猜對了!巫承赫心中一喜,撤掉一小部分用於意識屏障的意識力,增加了兩根思維觸手,往那些閃爍的星星刺去。這次收割者的反應更加明顯,它的光團中心泛起一團淡淡的黑霧,壓在思維屏障上的力量又減輕了幾分。與此同時,巫承赫嗅到鼻端那股子甜腥的氣味變得更加濃烈,仿佛誰在他腳邊打翻了一大杯血液一般,看來這種氣味非但是收割者在三維世界的映射,還反映著它受到攻擊以後的狀態!
“注意那些星星!”巫承赫雙目化作細細的豎瞳,低聲對其他人說道,“那些星星好像是它的弱點,我剛剛攻擊它以後,意識壓力明顯減輕了,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攻擊……”
“我、我不行了!”竹節蟲嚮導臉色煞白,仰靠在座椅上,身體微微顫抖,“我沒有多餘的力量撤出來攻擊,嗚……我的頭要裂開了!”
“我也做不到。”另一名嚮導嘶啞道,“我快要撐不住了,它的力量太強大,我的屏障快要被吞噬了!”
“不能這麼下去。”一名年紀略大的嚮導咬牙道,“這樣撐下去我們遲早被它耗死,巫上尉說得對,我們必須反擊。”
“可是我……”坐在穿梭機最後面一名年輕嚮導幾乎連話都沒法說出來了,還是他的異能者通過意識通感瞭解了他的思想,替他道:“他也是,沒有多餘的力量反擊。”
“我來。”巫承赫沉聲道,“我來負責攻擊,你們守好思維屏障,保護我的異能者!”
“嗷嗚!”高維空間裡,金軒的巴巴里獅子立刻站了起來,焦慮地看向在它面前翻飛的伊卡魯幻色蛺。蝴蝶輕輕落在它鼻尖上,用精神力安撫他的暴躁。漸漸地,獅子平靜下來,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乖乖趴了下去,只是長長的尾巴左右搖擺,顯示著內心的不安。
金軒沉默地坐在駕駛席上,沒有說話,既然已經答應把巫承赫帶出來,他就得把他當戰士看待,不能摻雜過多的私人感情。雖然他也擔心巫承赫的身體,但這種時候更要為整個小隊,整個聯邦考慮。
於是他沒有阻攔他,只通過意識通感道【小心!】
【放心,我有分寸】巫承赫簡單地回答,繼而問其他五名嚮導:“準備好了嗎?”
“好了!”五名嚮導異口同聲道。雖然他們分不出精力攻擊,但五個人分擔一個人的防禦力勉強還是可以的,再說巫承赫每攻擊一次,壓在他們頭上的壓力就少一分,這也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
五名嚮導各自分出一部分力量接替巫承赫,巫承赫將所有的意識力凝聚起來,化作數十根細長有力的思維觸手,深吸一口氣,揮向收割者光團中的星星!刺鼻的血腥氣飛快蔓延開來,收割者的光團開始劇烈收縮,壓在嚮導團頭上的壓力驟然減輕,所有人都松了口氣,那名年長的嚮導甚至騰出一點精力,伸出一對思維觸手來幫助巫承赫。
巫承赫的觸手深深紮入收割者的意識雲,一股細細的電流像反作用力一樣通過接駁點傳回巫承赫的腦海,他抑制不住輕輕抖了一下,依稀感覺腦子裡像是有一道亮光閃過,有一種微妙的舒適感。
那是什麼?巫承赫心中警惕起來,他擋住了試圖幫助他的年長嚮導,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而後操縱自己的思維觸手往收割者更深處探去。
如同細雨落入大海,一開始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觸電感過去之後,巫承赫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放鬆與舒適,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溫暖愜意,像母親的子宮,父親的擁抱,讓人充滿孩童一般純真的安全感。
思維觸手仿佛融化在了收割者浩瀚的意識雲當中,巫承赫感覺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之前的緊張與鬥志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本能深處升騰起來的回歸與安心。他“看”到無數異能者的靈魂,他們的意識雲和量子獸,和他一樣靜靜漂浮在收割者的光團裡。那光團仿佛變成了無限大,容納數萬名異能者的靈魂,卻絲毫不顯得擁擠。
【種子】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巫承赫腦海中回蕩,不屬於金軒,卻比金軒與他的通感還要清晰——【強大的種子】
【你是誰?】巫承赫問【什麼種子?】
【收割者】那聲音回答他,斷斷續續,語氣和語調都非常奇怪,似乎對人類的語言掌握並不很好【我,我們,收割者。你們起的名字,很好,很貼切】
收割者……雖然巫承赫內心一片平靜,當這個名字在他腦海中響起的時候,他的意識雲還是不由得一陣翻湧,他驀然想起了貝塔陣線,想起了船塢中那些躺在地上的活死人【為什麼要殺死他們?為什麼奪走他們的意識雲?】
【殺死?】收割者像是不明白,頓了一會兒,說【不是殺死,只是收割……種子熟了,種子很好】
【到底什麼是種子?】巫承赫問。
【你們,都是,種子】收割者說【你,種子,強大的種子……蝴蝶種子,噢,真美】
巫承赫的伊卡魯幻色蛺與他的意識雲同為一體,也出現在收割者的光團中。它警惕地四下翻飛著,絲毫沒有舒適愜意的感覺,翅膀急速拍擊,顯然比它的主人更加清醒。
【為什麼叫我們種子?】巫承赫問【收割者又是什麼?你們從哪裡來?】
【母宇宙,通道】收割者試圖用人類的語言向他講解,但顯然掌握的詞彙還完全不夠【播種,巡遊,收割,一起回母宇宙】
巫承赫完全無法明白它在說什麼。收割者似乎也發覺了他的困惑,發出一聲惟妙惟肖的歎息,說【跟我來】
思維世界倏然變化,光團、異能者的靈魂、收割者的聲音……一切的一切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漆黑的混沌。巫承赫的意識雲漂浮在絕對黑暗的空間中,漸漸“看”到黑暗的中央爆發出一點明亮的光,緊接著,那光急速擴張、爆炸,形成更多的光點,然後是無數的星星。
即使對宇宙學只是一知半解,巫承赫也明白了眼前的景象是怎麼回事——收割者在用意識幻想給他描述宇宙的形成。
【母宇宙】收割者的聲音又出現了【平行宇宙,我們的母宇宙】
巫承赫明白了,它們來自另外一個平行的宇宙,但它為什麼要說“我們”?
意識幻象還在繼續,蠻荒的宇宙迅速變化、成熟,越來越多的星星上開始出現智慧生物,那是一種和人類完全不同的生命,沒有三維世界的**,只有高緯世界的“靈魂”。
【收割者】收割者又開始講解了【初期的,有生命力的,收割者】
什麼意思?巫承赫試圖從它的話裡提煉出什麼有用的資訊來,但對方的詞彙太貧乏了,他實在無法理解它詞句後面高深的含義。收割者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加快了幻象的推進速度——生活在母宇宙的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隨著不斷“進化”,它們的結構開始發生變化,形成不同的“種族”,每個“種族”又形成了不同的“信仰”。
和人類世界一樣,它們開始劃定各自的勢力範圍,相互防禦,相互攻擊,並試圖消滅與自己不同的種族,用統一的“血統”讓整個母宇宙變得更標準,更和諧。
然後有一個種族成功了。
整個母宇宙被它們統一,為了防止新的分裂出現,它們製造出了一種方法,將自己身上可能導致變化的部分——暫且稱之為“進化基因”吧——徹底切除掉。
所有的光團都接受了這種切除,然而理想中的和諧與平靜卻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它們發現整個種族的繁殖都發生了問題。由於失去“進化基因”,它們的身體(也就是高維空間中的那些光團)變得非常消極,不願意誕生新的後代,即使誕生出來,也和它們一樣沒有“進化基因”,於是成熟後更加不願意繁殖。
這是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但它們對此無能為力,因為那是身體的本能——失去進化能力,它們的身體默認它們無法進化,所以應該被淘汰,不應該再存在下去。
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它們的身體已經失去了進化能力。好在它們的生命非常漫長,在整個種族滅絕之前,還有那麼幾十萬年為自己尋找出路。於是某一位種族領袖制定了“播種計畫”,派出幾乎一半的族人通過某種特殊的“通道”穿梭各個平行宇宙,將它們的“種子”——可以理解為某種可以跨維度、跨種族鑲嵌的基因片段——用某種特殊的手段播撒在其他宇宙中。
非常不幸,人類現在所處的宇宙,就是他們數萬年前光顧過的“試驗田”,而曾經大規模生活在依達星球的異星蠍們,就是他們的“播種”對象。後來異星蠍為了覆滅人類,將它們的基因片段鑲嵌在人類的基因鏈中,製造了“變異人”,再後來人類和變異人聯手戰勝異星蠍,種族大融合,產生了異能者和嚮導。
經過無數神奇的巧合,經過人類自作聰明的基因融合,奇跡出現了,收割者們已經被閹割了十萬年的“進化基因”,居然出現在了異能者和嚮導身上,他們的意識雲當中。而且因為人類在基因融合中使用了大量動物基因,這些“進化基因”非常多樣化,生命力遠遠超過收割者本身固有的,簡直令它們驚喜莫名。
【巡遊者,收割者,我們】意識幻象不停發展演化,收割者的聲音再次出現在巫承赫腦海裡【種子,你們】停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會進化的,同類】
巫承赫內心的震撼已經無法形容,怪不得他在進入收割者意識雲的時候,會有回歸感和認同感,原來從某個細微的基因片段上來講,他和收割者竟然是同類!
不,不是同類,就像收割者說的那樣,他們,異能者和嚮導,只是可以讓他們繼續進化的“種子”。
【種子怎麼使用?】巫承赫問收割者。收割者回答【帶回母宇宙,提取“進化基因”,融合】
【那種子的身體呢?】
收割者對“身體”這個詞彙似乎理解不良,通過通感搜索著巫承赫的記憶,很久很久才回答【無用的,丟棄】
【身體是我們的一部分,丟棄以後我們就會死亡】巫承赫說。收割者又花了很多時間來理解“死亡”這個詞彙,道【不,沒有死亡,種子不會死,融合以後,新的生命,新的我們】
巫承赫仔細咂摸著它的話,依稀明白了一些什麼——它們無論從生命形式和思維模式上來說,都和人類是完全不同的,它們沒有“身體”的概念,只要精神活著,就是活著。它們“自我”的觀念也並不強烈,更多地是把自己看做種族的一部分,種族延續,它們就認為自己的生命在延續。
一切的真相都已經明瞭,沒有侵略,沒有殺戮,它們是來自於另一個宇宙的另一種生命,它們只是來“收割”的。
可惜,他們試圖帶走的東西,是人類的生命。
【如果我拒絕被收割呢?】巫承赫問【我拒絕回到母宇宙】
收割者沉默了,似乎無法理解他這種奇怪的要求,很久才道【不能允許,種族必須存活,你們必須被收割】
【可是我不願意】巫承赫試圖用讓它們理解什麼是“我”,什麼是“個人意願”【種子是我的,我想讓它以原來的方式繼續存活】
【不行】這次收割者的回答非常迅速【沒有“我”,只有種族】
巫承赫想了想,試著用妥協換取對方的讓步【你們已經收割了這麼多種子,足夠了,剩下的可以讓我們繼續以原先的方式存活嗎?】
【不行】收割者明確地說【需要很多,很多】頓了一下,又說【你們,很美,很神奇,每一個都是不同的,他們——】在意識幻象中投映出一大批異能者【初等的】,又投映出一批嚮導【更好的】,最後對巫承赫道【你,最好的,強大的,蝴蝶很美】
溝通到了這一步,巫承赫已經確定雙方無法達成任何妥協,人類不可能用所有的異能者和嚮導換取和平,而且即使換取了,這種和平也是短暫的——即使只留下普通人,他們還是有可能生出異能者和嚮導來,若干年後,收割者必然會再來,再收割,直到收無可收為止。
而收割者,也不可能放棄收割,通過這一段溝通,巫承赫已經瞭解了它們的“性格”,它們不會撒謊,不會妥協,沒有個體的意願,只有種族的利益。
他們絕對不會放棄收割。
【抱歉,我不同意被你們收割】巫承赫堅定地說【我不是你們的同類,我是“人”,我的身體和我的意識,我的量子獸,都是我作為“人”的一部分,所以我拒絕被收割】
說著他猛地揮動思維觸手,向收割者意識深處刺去。意識幻象刹那間消失,他再次回到了光團當中,四周無數異能者的靈魂包裹著他,不穩定的星星在光團中閃爍,他的伊卡魯幻色蛺勇敢地扇動著翅膀,凜然無懼。
巫承赫迅速揮動思維觸手攻擊收割者的星光,四周的空間扭曲起來,光團漸漸變得混沌,像被墨水污染的霧氣一般湧動著。忽然,一道明亮的閃電從霧氣中刺了出來,巫承赫大腦一陣刺痛,幾乎瞬間失去意識,兩道思維觸手像是被利劍斬斷,落入濃霧,失去了蹤影。
巫承赫的意識雲翻湧得更加厲害,他知道自己已經受傷了,但他不能放棄,因為他已經落入了收割者的意識雲當中,如果認輸,只能被收割。於是他集中所有的意識力,將觸手兩兩合併,朝收割者最亮的那一點星光刺去。他的伊卡魯幻色蛺也不甘示弱,跟著觸手疾飛而去,沖入星光之中。
濃霧劇烈收縮,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擊,巫承赫剛要趁勝追擊,濃霧深處忽然金光一閃,一道刺目的閃電激射而出,往他的思維觸手斬來!
巫承赫心中一片冰涼,收割者太強大了,他根本不可能戰勝對方……
千軍一發之際,一團柔和的白光忽然從他意識雲中飄了出來,收割者的閃電堪堪觸到他的思維觸手,倏然停住,緊接著消失無蹤。
【新的種子】收割者的聲音【前所未見的……很美】
巫承赫驚魂未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收割者又道【未出生的,在你的“身體”裡,必須保護】
未出生的?在我的身體裡?巫承赫忽然想起自己肚子裡的小豌豆,難道收割者說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