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黃昏,日落西橋,太史書苑更顯寂靜,兩人走在空蕩的照壁下,背影被余暉染成橘色。
“這樁案子接下來你打算從何處查起?”余舒關心道。
她不是那群沒腦子的小姑娘,明白薛睿會派人監視景塵,並非是因為懷疑景塵是凶手。然而只有一張字條作為線索,薛睿想要通過景塵順藤摸瓜,也並非易事。
果然,就聽薛睿忖度道:“我到現在還不能確定凶手行凶的目的,如果只是為了陷害道子,這手段未免牽強,以道子的身份,為何要對一個見面不幾次的女學生痛下殺手,這根本說不過去。可若不是衝著道子來的,那張字條未免仿的太真,時機也抓的剛好,由此可見,行凶一方不僅清楚道子的一舉一動,還要是個精通文墨的,再來懷有武力,整合這三個條件,我懷疑涉嫌行凶的,不只是一個人,或有幫凶存在。”
余舒聽完薛睿分析,也有了一些頭緒,思索片刻,又道:“我是覺得,凶手能夠避開眾人耳目,將那張字條送到曹小姐手上,又能讓她確信赴約的,既不是景塵,那便是熟人了,能不能從這一點著手查一查。”
薛睿讚許地看了她一眼“不錯,這也是條線索,你倒是想的很清楚。”
“你不必誇我”余舒搖頭道:“我能想到的,想必你已想到了。這起凶案很有蹊蹺,你若按部就班查下去,進展必然緩慢。何不向司天監討一討主意,如有能人通曉陰陽奇術,說不定能從死者身上算出些蛛絲馬跡。”
風水科中有一分支,名為陰陽術,乃是易學裡唯一能夠應克亡人的。民間是有極小一部分易客偏愛自稱陰陽師,據說是能夠溝通喪亡之人,然而不被正統易學所承認,因為傳統易師們焉定“人死則氣數盡”。既無氣數,何來卜說。
余舒不是迷信這些才無的放矢,而是前日在先哲樓翻到過一本手劄,上面記載了一則陳年舊事,說是熙宗年間,司天監曾有一位少監通曉陰陽奇術,在一宗凶案中讓死者“說話”。指認出真凶。
她很想知道,藏龍臥虎的司天監中有沒有這樣的奇人。
“哈哈”薛睿聽了余舒的話,竟笑了,在她困惑的眼神中,反問她:“你是不是在何處看過《問冥記》?”
余舒一愣,點點頭,她看的那個破案的故事。的確叫做《問冥記》。
薛睿忍住笑道:“大理寺的卷案館中就封存有當時記事,流傳出去,世人誤以為真有通曉陰陽的奇人能夠與死者交流。卻不知此乃一計,不過是為了誘哄凶手罷了,你切莫當真。若這等奇人在世,還要刑部與大理寺作甚,凡有凶案,勞動司天監就行了,我現在也不用頭疼。”
“”余舒聽到事實真相,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傻,被薛睿取笑,心中鬱悶。摸了摸下巴,眼中靈光一現,道:“那也未必,說不定我就能幫的上你。”
“哦?”薛睿感興趣道:“你要幫我什麽?”
余舒故作神秘道:“你先將曹幼齡的生辰八字打聽給我,回頭我再告訴你。”
薛睿見她賣起關子,更加好奇。卻不急於這一時求解,點頭答應她。
說話間兩人走出北苑,快到了女舍門前,余舒停下。
“你回去吧,我今晚上要留在書苑過夜。”
薛睿蹙眉:“為何不回家?”
余舒便將趙慧前日產下一子的喜事告訴他,道:“我昨夜挨過死人,身上晦氣著呢。家中有新兒,氣命嬌嫩,別再被我衝撞了,我先讓人捎個信回去,在這裡將就幾天,過了七日再回家。”
“不行”薛睿卻不讚同她:“剛剛出了命案,凶手還未現行,說不定就潛藏在書苑中,你是發現屍首的證人,留在這裡豈不危險嗎?”
余舒面露遲疑,薛睿的顧慮不無道理,只是不能住在女舍,又不能回家,她這幾天要在哪兒睡覺呢?
“說你聰明,你又犯傻,就不會到忘機樓小住幾日嗎?”薛睿忍不住提醒她。
余舒眼睛一亮,拍拍額頭道:“你瞧我,怎麽就把這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的地方給忘了。”
薛睿笑道:“你快進去收拾一下,看有什麽要拿的,我在這裡等你,我們一道過去。”
余舒此時並沒多想,應了一聲,便轉身快步進了女舍,沒有看到薛睿在她背後露出的狡猾笑容。
薛睿官服沒換,便和余舒從後門進了忘機樓,剛走到樓梯口,就見林福從前樓夾道小跑上來迎他們。
“公子爺,姑娘。”
薛睿吩咐道:“備一桌酒菜,送到樓上”又示意余舒先上樓“我換了衣裳再上去找你。”
余舒點點頭,又叮囑林福:“菜要清淡一些的。”
林福答好,轉頭便去安排人燒水做飯了。
余舒進到樓上雅房,剛倒了水在盆裡洗手,兩個侍婢小晴小蝶便端茶進來伺候。
房裡備有衣物,余舒換上一雙乾淨的棉布鞋子,衣服也沒換,盤腿坐在短榻上剝香蕉吃,不大會兒小晴小蝶便從門口接了飯菜上桌,擺了三素兩葷和一道菇子湯,還有一壺桂花釀。
薛睿穿著一身乾淨的柏藍長衫走進來,見余舒正端著杯子喝酒,桌上的菜倒是沒動一口,不免說道她:“正經吃飯的時候,怎麽先喝起酒,不知傷脾胃嗎?”
余舒聞言放下杯子,同他打哈哈“隻喝了一杯,先壓壓驚,不然沒有胃口吃飯。”
她無心一說,卻叫薛睿心裡一堵,在她身邊坐下,瞧瞧她眼底下未退的淺淺淤青,暗怪自己馬虎,只因她表現的太過正常,不似害怕的樣子,他便一心琢磨這案子,倒忽略了她昨夜見到死人怎會不受驚嚇,竟一句安慰話都沒對她說。
這時候又不好再提,薛睿不動聲色地執起酒壺將她面前的酒杯斟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聲道:“偶爾一次不為過。”
余舒挑了下眉毛,並不客氣,拿起杯子和他手裡的杯子碰了一下,仰頭喂進口中,微微辛辣的甜味緩解了胸悶。
兩杯酒下肚,她十分識趣,拿起筷子老老實實地吃菜。
薛睿有意避開案情,主動問起趙慧得子的事,轉移了余舒的心神,倒讓她多吃了幾口飯。
飯後,撤下盤盤碗碗,余舒看到門外夜幕已落,便對薛睿道:“時辰不早了,你還不回去嗎?”
怎想薛睿道:“不回了,我也在忘機樓住下。太史書苑這宗案子現在由我盯著,不時會有消息傳來,回府去住不方便,白天我還要到太史書苑,正好與你同行。”
他這說法並無不妥,一副為了公事留下的樣子,放在幾天前,余舒一定不會多心,可是現在情況不同,明知道他惦記著自己,她少不了要多個心眼,嫌疑他和她一起住在忘機樓是有私心。
薛睿從容不迫地頂著余舒嫌疑的眼神,人畜無害地衝她微微一笑,站起身道:“我讓人準備了熱湯,你沐浴後早些休息吧,明晨見。”
“”
余舒眼瞅著薛睿離開,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裝的倒挺真。”
用熱乎乎的香湯洗去一身粘膩,余舒穿著寬松的棉袍子,靠在躺椅上讓侍婢給她絞乾頭髮,漫不經心地拋動著手心幾枚銅錢,並不成卦。
“姑娘,您到床上歇息吧。”小蝶將余舒擦乾的長發仔細梳通,拿緞帶松松散散地扎起,免得她捂汗,也免得她睡亂。
“嗯,你們也下去休息。”余舒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到鋪好的床邊坐下,擺手讓兩個侍婢去睡覺。
“是。”
小晴小蝶留下一盞燈在她床頭,關好門窗退了出去。
忘機樓雖是酒客常聚之處,然而後院小樓隻待貴客,平日少有人住,所以到了晚上,聽不到什麽雜音, 安靜的很。
余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合上眼,便總去想白天在女舍做的那個噩夢,心情不由地焦躁煩悶,隱隱有些不安。
躺著難受,她乾脆挺身從床上坐起來,穿上鞋子,罩了一件外衣,走出房門。
輕輕帶上門,二樓的走廊上靜悄悄的,對面屋簷下點綴著幾盞仕女燈,昏黃不明,春風夜裡也吹得溫柔,余舒站在欄杆處呼吸了幾口氣,隻覺舒爽許多,望了一眼走廊的盡頭,合著衣襟走過去,打算上三樓天井透透氣。
上了樓梯,轉過牆角,余舒便看到幾步外一排珠簾,卻見簾後亮著燭火,一道修長的人影懶散地倚坐在圍欄處,散發敞衣,一手勾著酒壺,仰頭欲飲時,卻撞見她的視線,兩人同時驚訝地怔在那裡。
“呵呵”簾後那人率先一笑,目光愉悅地閃爍了幾下,站直了身形,抬起一手朝她招了招,示意她過到這邊來。
余舒啞然失笑,心情忽然好轉,上前撥開珠簾:“大哥也睡不著麽。”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