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昨天才聽過司馬葵院士的星象講學,正逢七,今天下午又到墨齋來聽方子敬的奇術講學。
琴棋書畫作為奇術最早的起源,須有上了年紀的老先生講說起來才有味道,余舒對方子敬第一堂課上的龍馬河圖印象深刻,期待著今天也能見著什麽書法上的秘寶。
然而方子敬今天並未準備長篇大論,上來便發給他們一人一張柳木紙,一個個叫上前來,讓人蘸了他面前的一隻魚尾硯裡墨花來寫字,擺明了架勢是要給他們測字。
頭一個上去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男易師,方子敬在他提筆前,隻問了一句:
“欲問何事?”
測字作為奇術之一,還算是十分常見的,不過在街頭擺攤的易客們多是掛羊頭賣狗肉,做不得真,倒是大易館裡,往往會安排上一位精懂此術的易師,倒也能為一些特別的客人解一解心頭之惑。
能坐在這裡,方子敬當然不會是花架子。
那男易師想了想,問道:“學生上個月丟了一塊腰佩,因十分喜愛,能問一問還尋的著嗎?”
方子敬點點頭,示意他隨便寫一個字,巧婦難為無米炊,測字再奇,首先也要知人所問之事,再觀人書寫,才能有卜算,單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字拿過來,神仙也看不出端倪。
其余院生都不遠不近地圍在邊上觀望,余舒瞅到他寫了一個“尋”字,別的沒什麽,那墨色卻與尋常的墨稍有不同,不是黛黑,也不是烏黑,而是略顯粘稠的藍黑色。
她猜想那一小硯墨。是有些門道的。
方子敬將字拿到面前,細觀了一會兒,便娓娓道:
“測字之術涵蓋種種,有則裝頭。有則接腳,有則穿心,有則劈破,有則添筆,有則減畫。你們想來有耳聞聽過,北方易首文辰世家,大擅便是測字之術。更有昔年文辰易子流傳下來的一門測字奇學,不足為外人道。”
他先是講了一段題外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余舒耳聞文辰世家,這便想起來今年同她一起入學的文少安,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拜了哪幾位院士。
“老夫浸淫奇術幾十載。見識過的奇術不亞百數,融通的能有一十八種,當中就有一門測字。雖不足與文辰相論,然也可拿得出手,凡觀字,所問之事,除卻生死,都有一個說法。”
余舒同在場所有人一樣,聽到方子敬輕描淡寫地說出他身懷十八種奇術,無不心悸。
奇術難求,得者無不自珍,世家之所以能夠立足。最根本的條件之一,便是要有一門家傳的奇術絕學。別人能夠掌握一門就謝天謝地,眼前這貌不驚人的老叟,卻足足融通了十八種!
方子敬滿意地看著這些年輕的面孔上掛滿崇敬,他不是有意炫耀,而是心存激勵。學易者,若無求學之心,便有再好的資質,都是浪費。
說著,他便將那張柳木紙遞給對面的男易師,鐵口直斷:“這‘尋’字,大開大合,可拆可減,下有方寸之地,並不離遠。如老夫所料,你丟失之物,並非被人撿起,且回去在宿息之處好好找一找,不出三日,定能尋回。”
男易師面露喜色,竟是毫不懷疑方子敬的說法,謝過後,退到一旁,再換別人上前。
余舒旁觀,方子敬一個字一個字測過去,毫不含糊,然而結果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她一直留到最後一個,才走上前,問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司天監造印,我的算子印刻至今未發,勞煩院士幫我看一看,何時能送來。”
說罷,在紙上寫了一個“等”字。
方子敬掃了她一眼,神情與方才無二,只是在看她的字時,明顯多用了一些時間,才給了她解答:
“不出三日,等著吧。”
余舒點點頭,退開。
今日共來了十四個院生,一一解完,一堂課就過去,本來一群人沉浸在方才所問之事上,臨了方子敬丟下兩句話,卻似拋塊磚頭進池塘裡——
“即日起,至年末,你們當中如有人能不缺席,又好學勤奮的,老夫便將今日所用這門奇術,傳授給他。”
饒是世家子弟,已經繼承到家傳,聽到方子敬這個許諾,也不禁激動起來。
這可是奇術,哪個嫌多?
比較周圍的躁動,余舒倒是顯得心平氣和,不是她不心動,只是她有禍時法則在手,眼瞅著將有補全的一日,哪有心思再貪圖別人的。
“好了,今日就散吧,各自回去準備黑白子,下一講我們就說‘棋’。”方子敬向後靠在椅上,朝一群弟子揮揮衣袖,話末,卻叫住了余舒:
“余算子留一留,老夫有事交待你做。”
眾人眼羨地看了看余舒,要知道做好了院士交待的事,日子長了,才有私下的指點。
余舒也從辛六口中得知太史書苑一些規矩,知道幫院士乾活是好事,便老實留下來,等人走乾淨了,方子敬才轉身去取了書櫃底下一隻尺長的錦盒,遞給了余舒,道:
“晴嵐今日不在,你幫老夫跑一趟腿。幾日前老夫得道子解惑,通悟了一門星術,這是謝禮,你代替送過去。”
“”
“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別忘回來答覆。”方子敬也不管余舒為何神色異樣,將禮盒塞給她,便躺到一旁藤椅上閉目養神去了。
余舒十分無奈,心說自己怎麽就這麽好的“運氣”,明明她已經躲著景塵了,偏偏事事都與他有關。
每回見他對著自己一張冷臉,視而不見的樣子,她心裡能好受麽。
不管余舒有多糾結,到底是抱著盒子走了。
方子敬兩手抱臂,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她背影不見。輕哼一聲,自言自語:
“這趟渾水,老夫不踩都難。”
余舒路上見到一位年長的院生,詢問之下。得知景塵這幾日在花園邊上的香廬內講學,便尋了過去。
太史書苑的花園並不多大,沒有幾樣奇花異草,不過花匠勤快,春夏交替時日,也是一派葳蕤繁榮之景。
余舒一路看過去,被垂下的枝頭擋道。薅了兩朵小花,聞一聞尚有香氣,便隨手收進袖子裡。
香廬搭在石山上,余舒順著樓梯往上爬,走到一半,就聽到上面傳來熟悉的聲音,仔細聽,正是景塵在講學。那聲音清明又無雜色,好認的很:
“上指七關,皆雲墾關、尚冂關、紫晨關、上陽關、天陽關、玉宿關、太遊關。相應七星,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
余舒頓足在最後幾節石台上,正猶豫要不要上去,忽而景塵話音落下,又一道清冷的女聲響起:
“我聽聞茅山道術有‘衝九之數’,用以觀星,可得大方,院士出自山門,能否為我講解一番?”
這女子聲音讓余舒聽的一愣,隨即便沉下臉。因為這說話的人,正是讓她近來日日“惦記”的紀星璿。
鬼使神差地,她倒退了兩步,就站在台階上,聽著上面景塵與紀星璿一問一答,所涉及星術學問。或深或淺,凡紀星璿所問,景塵無一不解。
這等師生融洽,卻讓余舒聽的心頭髮悶,無風自寒。
心想景塵果真是將與她往日情分斷的乾淨,明知紀星璿與她有仇怨,乃是夙敵,卻能這般用心指點,就連當初答應過她,要遠離紀星璿這禍害的話,怕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她是該誇他身為院士盡職盡責,還是怒他不講信用。
遙想當初,他還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呆子,她也曾想象哪一日他恢復記憶,同她指點星月,暢談玄學,會是個怎樣的光景,如今看來,竟成了一場鏡花水月,一場空夢。
或許她曾經所期的,也只是那個與她不離不棄的呆子,而不是如今風光霽月的道子。
余舒默默站了許久,雙眸裡晃過幾許自嘲,平複後,才踩著那生著苔蘚又冰涼的石階,走上香廬,伸手拂開垂簾,一抬眼,便看到廬室內情形——
正見一室寬敞明亮,軟席之上,一襲棗紗長襟的景塵盤膝坐在那裡,手握一卷,下方兩席之遠,獨獨坐著一抹鵝黃的纖瘦女子。
簾聲響落,室內兩人都有聽見。
景塵早察覺廬外有人偷聽,卻沒在意,然而抬頭,望見走進來的人,手中書卷不由一緊。
紀星璿也轉過頭去,看到余舒走進來,娥眉輕輕揚起,嘴角劃過一絲冷笑,扶著地,站起身子,先向余舒揖手:
“女算子有禮。”
吃一塹長一智,她在觀星台被余舒發作過一次,當眾出醜,哪裡會再給余舒挑錯的機會。
余舒慢慢瞥她一眼,根本懶得應答,徑自走上前,彎腰將手中禮盒擺在景塵面前書案上,道:
“方院士吩咐我來給道子送謝禮,答謝你不久前為他解疑。”
景塵目光垂下, 看著她放下盒子,一抹嫣紅從她袖口不經意飄落,卻是一朵庭院樹上開的正盛的合歡花。
余舒並未留意,放下盒子,告辭一聲,便轉過身,從垂首行禮的紀星璿面前走過,掀起簾子離開。
紀星璿將他們之間的生分看在眼中,眼神動了動,對著景塵一行禮,也做道別。
“多謝院士今日講解,學生先去了。”
“嗯。”
紀星璿走出香廬,站在台階上,眺望余舒剛下去沒有多遠,便提著裙角,快步跟了上去。
廬室中,景塵輕拈起那一朵色澤妖冶的合歡花,嗅到那一絲絲清甜的芬芳,怔怔出了一會兒神,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拂袖拋落。
(說好的三更呢!╭╮今天是愚人節~說大話不要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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