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果
余舒把安倍葵從供人院領了出去,一分銀子沒往外掏,反而接了這供人院的東家派人送來的一張帖子,讓她知曉了供人院背後仰仗的是誰。
帖子落款記的是劉炯,湘王世子。那就是說,供人院是湘王府的產業。
劉炯叫人把帖子送到余舒手上,別的話半句沒提,也沒說要約見她這個紅人,全然一副送人情的樣子。
他這樣無事獻殷勤,余舒卻琢磨不出他到底怎麽一個意思,隻好先將人領走,回頭再找薛睿提一提。
一直到坐在馬車裡,安倍葵才相信余舒是真的要帶她離開,不顧車內狹窄,愣是跪在她腳邊,一個勁兒地重復著“謝謝”兩個字,若不是余舒察覺不妥,趕緊拉她起來,這個東瀛少女非要趴下去親她的鞋子。
余舒將她摁到身邊,大概檢查了一下她身上,發現不少用刑的痕跡,也難怪她才從牢裡出來,到了供人院連遭羞辱,會被嚇得不成樣子,一心想要逃跑。
安倍葵被余舒拉來看去,沒有一點反抗之意,就乖乖地跪坐在她腳邊,等到余舒扯了一條披風罩在她頭頂,蓋住了她的衣不蔽體,身上一暖,她才忍不住地抱住肩膀,哆哆嗦嗦,小聲啜泣。
余舒聽不了人哭聲,但見她實在可憐,張不開口讓她閉嘴,隻好拍拍她腦袋,像是摸小狗一樣,揉了幾把,道:
“你聽得懂官話吧?”
安倍葵哭聲一止,用力點了下頭,“哈依。”說完又發現不對,忙又換言道:“聽得懂。”
余舒“嗯”了一聲,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頭頂,走了神。
她會收留這個孩子,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與其說是她突然發了善心,倒不如說是一時沖動,真把人領出來了,欠了湘王府一個人情,後悔也遲了。
罷,就當是日行一善。
她的手停頓在她頭頂,盡量簡明地告訴她:
“你們東瀛來的使節犯了欺君之罪,你是獲刑的犯人,本來要被關在剛才那個地方受罪,是我將你買了出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奴仆,你的命是我的。我可以養著你,但是你得聽我的話,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去,明白了嗎?”
手底下的腦袋瑟縮了一下,然後便是應聲:“葵子明白。”
余舒滿意她的識相。就沒再嚇唬她什麽。
回到寶昌街的府邸,余舒將安倍葵帶到自個院子裡,招來蕓豆,把人交給她收拾乾凈,再到趙慧那裡去討些棒瘡藥,給她塗抹。
鑫兒和林兒初來乍到。爭著在余舒面前表現,不消她指使,就一個打水遞帕子。一個沏茶打扇子,伺候余舒換了衣服鞋子,等她坐在榻上,便跪在腳凳上給她捏肩揉腿。
侍弄的余舒好不舒坦,本想瞇上一會兒。閉上眼睛竟睡了過去,這一覺就到傍晚。還是蕓豆進來將她叫醒。
余舒盤腿坐了起來,剛伸了個懶腰,林兒便在她後背加了個靠墊,十分有眼色。
蕓豆瞧見新來的兩個動作,心裡鬱悶,本來都是她的事情,現在卻被別人分了去,看著姑娘還挺享受的,叫她怎麽高興得起來。
不行,她得更上進,不能讓新來的比下去。
“姑娘,那人洗乾凈了,藥也擦了,要不要領過來給您瞧瞧?”
“領來吧。”
余舒一聲令下,不一會兒安倍葵就被帶到她面前。換了一身婢子衣裙的東瀛少女,沒有她在水陸大會上看到過的精致,但那白皙的皮膚,和淺淡的瞳色,還是讓她有別於常人。
“主人。”安倍葵一進到房間裡,就跪了下來,雙膝點地,兩手貼在臉側,面朝下,鼻尖擦地,一點也不含糊的跪姿,以示尊敬。
這等大禮,看得屋裡幾個丫鬟面面相覷。
余舒擺擺手,讓她們都出去,又叫安倍葵站起來問話。
“你叫安倍葵,是真名嗎?”
“主人,我真名叫葵子,安倍是他們安給我的假姓,”她一臉羞愧道:“我本是賤民,不配有姓。”
賤民?
余舒狐疑道:“那是誰教你說的漢話,我看你比那個叫做山田次郎的使節講的還流利。”
“是母親教我她曾是一名蕓妓,十分聰明,跟著一位恩客學會了漢話,我小的時候,她就總與我講大安朝的事,她還教我寫毛筆字。”提起身為妓女的母親,安倍葵沒有自慚形穢,反而露出悲傷的表情。
余舒聽了她的身世,突然懷疑起她是怎麽跟著東瀛使節團來到大安坑繃拐騙的,難道就因為她眼睛長得妖異,方便唬人?
余舒想起她見到這孩子的頭一面,就是被她一雙眼睛盯得發毛,才會留了心,做下今日“善舉”。
“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是遺傳,還是病變?
問完這句話,余舒就看見安倍葵的臉上流露出惶恐之色,她猛地低下頭,身子縮成一團,恨不得能在余舒面前立即消失一般。
“你怎麽了?”余舒奇怪她的反應。
“求求主人留下我,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您!”安倍葵突然以頭搶地,一個勁兒地朝余舒磕起頭來。
余舒被她這一驚一乍嚇了一跳,而後板起臉,喝斥道:“幹什麽這是,閉嘴,起來!”
安倍葵倒也聽話,打了個哆嗦,便忍住哭聲,老老實實地爬了起來,她腦袋埋到胸口,不敢抬頭看余舒一眼。
“我問你什麽,你就說什麽,不許哭哭啼啼的,聽到了嗎?”
“哈依。”
“我問你的眼睛怎麽回事,你哭什麽?”
“葵子、葵子是...是不祥之人。”
余舒越聽越糊塗,“什麽叫不祥之人?”
“我的眼睛,能看到死去的鬼魂。”安倍葵的聲音帶著哭腔,低不可聞。
余舒一怔,陰陽眼?
安倍葵不見余舒說話,忐忑不已,小聲道:“從我記事起,就發現我和別人不一樣,在我年幼的時候,我和母親住在妓房裡,有一年冬天很冷,惠子阿姨養的一隻貓被凍死了”
她陷入一陣回憶,那隻虎斑貓有一身金黃色的毛皮,喜歡臥在太陽底下玩尾巴,後來惠子阿姨發現它被凍死在走廊底下,渾身是汙黑的泥巴,僵硬的好像一塊石頭,她們把它的屍體埋在樹底,夜裡,她就看到一團光從泥土裡鉆出來,飄蕩在那裡,徘徊不去,一直到了第七天,光才散盡。
後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不信,笑著說她眼花了,再到後來,妓館中有人死去,她在死人身上看到了一樣的東西,再告訴母親,她卻笑不出來了。
於是母親和她做了一個約定,不許將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她答應了,卻沒能遵守這個約定。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她的秘密,人們看著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厭惡和畏懼,他們說,她能夠看到死人的鬼魂,他們說,她是個不祥之人。
一年前,她和母親被一位大人帶到了京都,將她獻給足利大將軍,從那以後,她每天都要面對著不同的屍體,有的時候,就連睡覺都在死人堆裡。
最後,她跟著使節團,來到了大安。
她斷斷續續地講完了她的故事,屋內陷入一陣沉寂。
換個人聽說這樣詭異的事情,大概都難以置信,可是余舒不是一般人,她本身就發生過比這更離奇的經歷,她都能從五百年前穿過來,別人為什麽不能看到鬼魂。
何況安倍葵沒理由騙她,對她說謊,一點好處都沒。
“你再說的明白些,你能看到死人身上冒出來的光,就是他們的鬼魂嗎?那鬼魂都是什麽樣子,它們看得見你嗎?”余舒的興趣全被勾起。
安倍葵原本做好了被她厭棄的準備,聞言悄悄抬起腦袋,但見她臉上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頓時松了一口氣,唯唯諾諾地告訴她:
“人一死去,靈魂就會離開身體,它們會停留在屍體周圍,七天之後才會散盡,鬼魂是沒有形狀的,就是一團光,不會說話,也不會亂跑,只有顏色不同。”
余舒想了想,又問道:“那水陸大會的時候,你是怎麽知道那個死犯叫什麽名字,犯了什麽罪。”
讓死人重活在狗身上的把戲,被朱青玨揭穿是因為迷藥的緣故,可是安倍葵準確地說出了死者的身份,卻成了懸疑。
“那、那是因為,”安倍葵有些結巴道,“半年前,我發現自己不光能看到死人的鬼魂,還能看見將死之人的靈魂。水陸大會前一天,山田大人買通了你們的官員,帶我到牢裡轉了一圈,讓我見了一些死犯,把我能看到靈魂的犯人都打聽了一遍,所以我才知道那個犯人是誰。”
余舒恍然大悟,隨後便是驚奇——安倍葵看得到死人的鬼魂,說白了沒什麽用處,可她看得見將死之人有魂魄出竅的預兆,這才是關鍵!
她心跳加快了兩分,從榻上坐起,鞋子也沒穿,光著腳來回在屋裡走動了幾圈,腦中靈光閃現,她忽地停下腳步,轉過頭,死死盯著戰戰兢兢的安倍葵,嘴角慢慢咧開,興奮地幾乎跳起來——
有了這個孩子,她的斷死奇術,豈不從假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