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永樂宮偏殿,余舒打量著四周精美的擺設,說來有趣,這裡先後住的兩任淑妃娘娘都不受寵,卻都有娘家人扶持,皇帝給個面子情,不會太過冷落。
尹太傅是朝中一等一的明白人,寧王掌權時他沒有上躥下跳,老皇帝病重時他也沒幫著親外孫奪位,反而兢兢業業地做他的太子太傅,直到最後新帝都念著他的好,沒有將他歸為寧王一類,不僅封他榮恩侯,並且留用了尹元戎,就連尹淑妃都平平安安地被送回了尹家,可以說是功德圓滿了。
忠勇伯瑞昂卻是個會鉆營的,單就夏江敏做太子妃時驚馬一事,就看得出來他野心不小,日後未必不會再做糊塗事,只怕這位瑞淑妃最後是好不過尹淑妃的下場。
余舒坐等了一刻,瑞淑妃姍姍來遲,褪去少女青澀的她美貌更勝從前,天氣尚未轉冷,她卻穿了一襲紫丁香十二幅羅織繡裙,腰身上掛著一串羊脂白玉環,貴氣難言。
余舒緩緩起身,頷首道:“給淑妃娘娘請安。”淑妃是正三品宮妃,比不得皇后和貴妃,更比不得兩位太后,她無需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做做樣子便是。
瑞淑妃如何看不出她矜傲,越過她坐到了寬椅上,一邊抬頭打量她,一邊柔聲細語道:“余大人如今可是高升了,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待吶。”
余舒聽著她話裡帶刺,勾著嘴角落座,雖沒接話,可那輕飄飄的眼神擺明了是沒拿她當一回事。
瑞淑妃討了個沒趣,心中不悅。余舒就是靠著出賣薛家往上爬,在她眼裡純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她打心眼裡瞧不上她,偏偏她現在掌管著坤翎局,而她身為后宮妃子,不能輕易得罪了她。
“今日找你進宮,是要說說這回甄選,本宮瞧過坤翎局和禮部遞上來的章程,昨日拿去請教了皇太后,發現這裡面有些不妥之處,便用朱筆批了出來,你拿回去重新改過吧。”
說著,便讓身后宮女去取了一本折子,拿給余舒。余舒就在這裡翻開掃了一遍,看到淑妃將各府各縣上獻兩名良家女子,擴為八名,將女子年齡十二至十六周歲,調為十至十六周歲,將入選進宮的宮女撫恤銀兩從二十兩降為十兩,改動之處,均是沒有明文規定的地方,可見聰明。
淑妃是沒有這等心計,可她背後有個膝下無子卻做了太后的親姑媽。
余舒闔上折子,冷眼瞧著瑞紫珠道:“敢問淑妃,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別看只是了了幾處改動,牽扯的可就多了。真照上頭的去辦,不出事還好,一旦出事,皇帝肯定要責怪到坤翎局頭上。
瑞淑妃遲疑,底氣不足道:“自然是本宮拿的主意。聖上后宮虛空,又是登基頭年,正該大選一次。”
余舒頓時冷笑,站起身揚了揚手上的甄選章程,毫不留情地問道:“淑妃可知我大安朝治下有多少府縣?可知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幾歲懂事?可知十兩銀子能買幾石米糧?”
瑞淑妃被她問成了啞巴。
余舒寒聲道:“我朝現有一百零二府,九百一十七縣,若是各個地方都挑出八個民女,那便是八千一百五十二人,往年地方上獻秀女,途中多有病死,所以送進京城的遠遠不止這個人數。到最後,宮中最多隻留二百人,淑妃可有想過剩下那七千九百五十二人將去往何處?我來告訴你,她們不是被當成流民驅逐離京,便是被賣入青樓楚館供有錢人玩樂,最後能平安歸家的不過半數。你將二人添做八人,改了一個數,卻是幾千條人命呢!”
她一句重話沒有,卻把瑞淑妃說地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偏偏還要嘴硬——
“那便改作四人好了。”
“四人也不行,最多兩個,皇上有言在先,今年甄選一切從簡,淑妃若是不服氣,大可以去找皇上評理。”
“那年限總可以更改吧?十歲的小姑娘早該懂事了,再大些送進宮裡便不好教養了。”
“呵,想必淑妃十歲時候是可以離開爹娘不哭不鬧了。”
瑞淑妃暗暗咬牙,窩火道:“那二十兩銀子減作十兩,總能節省國庫開銷,本宮雖不知十兩銀子能買幾石米,但知道留宮女子每個月都有分例可享,多拿那十兩銀子也不值什麽。”
余舒搖搖頭,“淑妃當這二十兩銀子是給誰的,那可是給人父母的買命錢,收了這二十兩銀子,興許一輩子都再見不到女兒了。在淑妃心裡,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連二十兩銀子都不值麽?”
瑞淑妃這下臉紅的都要滴血了,面對余舒毫不掩飾的譏誚,她忽地就記起芙蓉君子宴那一晚,她被余舒當眾罵作長舌婦的情形,終於是忍無可忍,正要拍案而起,便聽門外尖聲傳報——
“皇后娘娘駕到!”
身為六宮之主,皇后要進一個妃嬪宮中,那是暢通無阻,連個攔門兒的都沒有。是以夏江皇后挺著六七個月大的肚子,被人前簇後擁地長驅直入,來到偏殿門口。
夏江敏站在門外朝裡一瞧,只見裡面的氣氛不大好,裝作不知,笑意盈盈地對余舒道:“本宮原是到禦花園透透氣,路上聽說你進宮來了,便逛到這裡。”
接著笑容淡了一些,又對瑞淑妃道:“妹妹若是沒什麽正經事,我可就把人帶走了。”
說完也不管她答應不答應,便朝余舒伸手,余舒一掃先前冷臉,上前扶住她道:“娘娘身子重,怎麽能亂跑,還是快回鳳藻宮去歇著吧。”
夏江敏神情溫柔地摸了摸肚皮,說:“無妨,皇兒乖得很呢。”
兩人旁若無人地牽著手走了,留下瑞淑妃憋著一肚子的氣沒處撒,險些氣地厥過去。
出了永樂宮,夏江敏坐上鳳輦,本是要余舒同乘,卻被她拒絕,“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娘娘身為六宮之主,豈可因為我壞了規矩,落人口實。何況臣年輕體健,多走幾步路罷了。”
夏江敏隻好讓拉車的人慢些,讓余舒走在邊上,約行了一刻,回到她的鳳藻宮。屏退閑雜人等,夏江敏才好笑地問起余舒:“淑妃和你說什麽呢,我看你把她氣得不輕。”
沒了外人,余舒便不再裝模作樣,放開了說話:“還能為什麽,不就是甄選那點子事麽。她想在皇上跟前討好,便要拿我當傻子使喚,我能依她嗎。”
於是將瑞淑妃和瑞太后出的那些餿主意一一說給她聽,有意地灌輸給她一些道理。
夏江敏聽完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感慨道:“富貴出身,怎知民間疾苦。我若不是同你患難了那段日子,只怕也和她一樣,視人命如草芥。”
“她比你不如。”余舒實話道,脫了靴子,躺上花梨湘妃榻,隨手撿了茶幾上的紅果咬了一口,算得她皺起鼻子,扭頭觀了觀夏江敏的面相,斷言道:
“你這一胎肯定是個小皇子。”
夏江敏頓時眉開眼笑:“皇上也整天念叨著是個兒子,我先前拿不準,有你這句話可就沒跑了。”
余舒看她高興的樣子,不想說掃興的話,可又不能不說,於是語焉不詳地問起她:“你這宮裡頭可有肖虎的宮人?”
“應該有吧,怎麽啦?”
余舒輕描淡寫道:“有幾個肖虎的,都叫到這裡,讓我看看。”
夏江敏止住笑,她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沒有多問便叫進來她的心腹宮女茗兒,交待了兩句。等有一會兒,便領了三個人到外間,一個個叫進來給余舒過目。
余舒一人問了她們一個問題,最後鎖定了一個名叫霞光的小宮女,直接堵了嘴丟到一旁,再讓人去搜她住處。一炷香後,茗兒灰著臉跑回來稟報——
“娘娘,剛才在霞光枕頭芯兒裡搜著一小包番紅花。”番紅花是活血化瘀的靈藥,並非毒物,但是孕婦服用卻能導致出血小產,很是兇猛。而這個霞光正是鳳藻宮裡負責傳膳的,只需她每回端盤上菜時候在指甲蓋裡藏一小點,日積月累,不怕夏江敏不中招。
夏江敏滿面驚怒,余舒上前接過了那個巴掌大點的小香包,打開看了看,確認裡面的東西剩的還多,便道:“我看她還沒來得及在你飯菜裡面動手腳,不過最好是傳太醫過來瞧瞧。”
夏江敏看了她一眼,很快鎮定下來,沉聲下令道:“傳太醫,就說本宮昨夜受涼,身上有些不爽。”
余舒贊同地點了點頭,此事尚未明了,能不打草驚蛇最好。
茗兒去傳太醫,霞光也被悄悄帶了下去,夏江敏這才腿軟地坐到榻上,一陣後怕地對余舒道:“這個霞光還是我從敬王府帶進宮的人,誰想竟被人買通了去。還好有你在,不然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著了奸人的道。萬一我這肚子裡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麽活得下去。”
余舒道:“這宮裡面害人的伎倆,總叫人防不勝防,以後入口近身的東西,你得多加防備才是。”
夏江敏點點頭,又想起來問她:“對了,你是怎麽知道那丫頭要害我?你的易術已經這樣厲害了?”
余舒但笑不語,到底是沒有說破。自從她“開竅”以後,於易學上一通百通,不僅是六爻之術暢通無阻,就連許久沒有進展的禍時法則也都有了新的突破。這一回就是她用禍時法則為夏江敏卜平安時,算出有人要害她,不光是推測出幕後兇手的屬相,就連那個負責下藥的小宮女也算無遺漏。
她的大洞明術一日千裡,短短一個月時間已經練到第三重境界融會貫通,可以簡單地分辨人言真假,於是那三個屬猴的宮人被她挨個問了一遍,便知道誰說了假話,誰說了真話,說真話的不一定沒有鬼,但說假話的就一定有鬼了。
果不其然,讓她揪出了一隻小鬼。
她不告訴夏江敏,一來是因為世人皆當她的禍時法則是斷死奇術,二來她大洞明術突破第三重的事情,就連朱慕昭都不知情。r1152